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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紫虛觀傳奇(1)

旋風過后,塵埃落地。那被燕王視為神仙的測字人卻把他的駝背直了起來。然后他撕下了白花花厚而長的髭須。然后他又搭手在臉上,從額頭到下巴抹了一把。

變了。他變成了俊美而瀟灑的年輕人。然后這個年輕人朝著燕王消失的方向,意味深長地笑了。

然后他頗顯疲憊地朝著雞籠山方向走去。要說這應天府,向來是釋、道兩教繁盛的都城。晚唐詩人杜牧曾有詩云:“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臺煙雨中”。這說的是僧寺。其實道觀也不少的。到了大明洪武年間,皇上發現寺廟和道觀里面魚龍混雜,藏垢納污,搞得有點烏煙瘴氣,遂下令清理。“凡各府州縣寺觀,但存寬大者一所,并居之。”“凡僧道,府不得過四十人,州三十人,縣二十人。”而且特別強調:“民年非四十以上,女年非五十以上者,不得出家。”

之所以進行年齡的限制,估計是有憚于年輕的和尚、尼姑、道士、道姑,容易惹是生非。

但這限制是洪武二十四年即去年才剛剛頒布的,而業已出家了的和尚、尼姑、道士、道姑便不能再攆回家去。所以陳正莆道長便能繼續在紫虛觀里逍遙著。

陳正莆所在的紫虛觀在應天府規模不大,根本不能與神樂觀、玄真觀、朝天宮等相提并論。而陳正莆也沒有張正常、鄧仲修、張友霖、黃仲理等的能耐,可以時常受到洪武皇帝的禮遇。洪武皇帝靠的是道教宣揚其祖墳風水好,“當出天子”;又曾引進道士周顛仙、鐵冠道人張中等運籌帷幄。那時候陳正莆尚在襁褓,對朱元璋起不上作用。后來,洪武皇帝對張正常等寵愛有加,稱兄道弟,常在午門設宴款待,使得大道士們身價倍增而不啻國公。陳正莆那時尚未出家,也就沒那福分。等到他出家了,皇帝對道士們的熱乎勁兒也快過去了,他資歷不行,對那些大道士只能羨慕,干咽唾沫。

要說陳正莆成為道士,還真有點傳奇色彩。那還是十五年前。陳正莆十八九歲,因父母早逝無以依托,便投奔到紫虛觀,找他的舅父惠道士。他倒不是要出家,是要借寓觀院,在舅父的呵護下讀點四書五經之類,準備鄉試,沒準兒能跟《西廂記》里張君瑞似的有所出息。那觀院不大,道士也少,但瀕臨玄武湖,風光旖旎。倒真有一間西廂,靠近藥王殿,很是清靜,確是讀書用功的好所在。

然而某一天,一個偶然的機會改變了他一生的命運。

那一天碰巧馬皇后帶幾位妃子賞春游玩,興之所至走到了紫虛觀,順便到三清殿里燒幾炷香。得此消息,陳正莆極是興奮,希望能一睹馬皇后的風采;若有機會,能再瞧瞧那些皇妃子們是否真的“沉魚落雁”、“閉月羞花”,便更是三生有幸了。

但是惠道士告訴他,寺里寺外皆有錦衣衛把守,閑雜人等一律回避,且還要到處扯起帳幔,生怕凡人們看見后妃們的模樣兒。你暫且下山去吧。

然而陳正莆豈會輕易罷休?此人落拓不羈,常有匪夷所思之舉,只是還未到驚世駭俗的程度。他死活不肯下山,且一定要看看馬皇后是怎樣的模樣兒(是否如人們傳說的,長一雙大腳兒)。氣得舅父罵他“純是癡巴”,并說:“除非你也是道士!”陳正莆便說:“好吧,那我就是道士了!”

“道士”自然是假的,暫時的。他連忙摘儒巾、戴道帽,打扮成道士模樣。多虧長住觀院受到了熏陶,其行態舉止也還能濫竽充數。當下惠道士便安排他在三清殿神像前侍候香燭,這樣他可以近距離地看清馬皇后的模樣兒。

開頭倒還順利。無論錦衣衛、太監,都沒能在道士們中間辨出他這塊假貨。然而,當馬皇后一行環珮叮當、異香撲鼻地進入大殿時,“馬腳”(當然不是馬皇后的腳)漸漸露出來了!

那時候道士們正在誦經。馬皇后率領幾個妃嬪正在跪拜。而陳正莆手持一把鐵剪刀,負責在供案的旁邊剪燭花兒。他原本想瞧瞧馬皇后是否大腳的,然而關鍵時刻,他倒忘了這茬兒。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在馬皇后左右幾位年輕女人們身上脧來脧去。啊!這個太美,絕色佳人!啊,那個更美,傾國傾城!特別是皇后后面的一位,身段兒好,臉皮兒細,恍若天仙,連貂蟬、王嬙、楊貴妃皆不可比擬,那紅紅唇角的一顆美人痣,更是令人想入非非啊!

當啷一聲,他把剪刀掉落地上。聲音雖不大,卻把皇后王妃們嚇了一跳。陳正莆呆了。惠道士呆了。所有道人都呆了。都知道大禍臨頭!

然而,皇后倒十分仁慈。她看見那小道士渾身篩糠跪倒在地,眸子里明顯詫異,也摻雜了幾分母性的柔愛。

“求皇后饒恕!我這小徒弟兒,沒見過世面,他是叫娘娘的威儀嚇呆了!”惠道士崩崩地在地上叩頭。

馬皇后問:“我這模樣兒,叫人家害怕嗎?”

“不,不,不!小道該殺!”惠道士又連連抽自己的嘴巴。同時按著陳正莆的脖頸在地上叩頭。

想不到皇后心腸極軟,并沒生氣,還叫他們起來回話。憩息品茶的工夫,皇后又單把小道士叫至身邊,問了他的姓氏、家鄉。見他五官端正,又透著儒雅,比其他道士都瞧著舒服,心下便有了良好印象。而皇后身后的那位長一顆美人痣的妃子,有時也覷他兩眼,捂住嘴巴吃吃地笑。總之,陳正莆過后回憶起來,確信是元始天尊賜予他的這點兒緣分。

當皇后和妃嬪們的異香散盡之后,陳正莆開始癡癡地脫道袍。但是惠道士告訴他:“別脫啦,穿著吧!”陳正莆說:“我穿它做什么?”惠道士說:“你就是道士啦,不穿道袍又穿什么?”陳正莆說:“我怎會是道士?方才那不過是鬧著玩兒的,我還要考舉人呢!”

惠道士破口大罵:“你考舉人?你考個狗屁!你知道這事有多厲害嗎?皇后已知道你是這兒的道士啦!”

陳正莆覺出有點不妙,說:“哎呀,那我趕緊跑吧?”惠道士把門一關,罵得更是厲害:“渾蛋!常言道‘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寺!’道士跑了,觀院同樣亦跑不掉的。皇后若向我要人,你要我如何交代?我若說你這道士是假的,原本是想看看皇后的模樣兒……我這不是死罪嗎?”

“啊,莫說啦!”陳正莆突然抱住腦袋。他開始意識到這輩子算是完了。功名不會有了,妻子兒女亦不會有了,有的只能是青燈黃卷!果然不出惠道士所料,未過幾天,皇宮里還真地查問來了。呼呼啦啦一大群太監和錦衣衛,馬蹄踏破山門。太監高聲叱呼:“誰是知觀?快領那姓陳的小道士過來!”

惠道士當下就癱軟了,哭咧咧罵道:“你這畜生,你這狗屎不如的東西!你克死了你的爹、你的娘,這又要把你舅我克死呀!”他不想挨砍頭,干脆吊死留個囫圇尸首吧!就往梁上拴繩索,往索套里伸腦袋。倒是陳正莆比較沉著,抱住他舅道:“舅啊,這事全是我鬧的。有道是一人做事一人當。我就說是我偷著鉆進來,拿刀逼你這樣做的。有罪我也是首犯,或許不會判你的死罪呢!”

陳正莆隨即從從容容走出來,氣宇軒昂凜然答道:“我便是陳正莆,陳正莆便是我!一切事情與惠觀主無礙!你們要做什么?”

太監說:“找的就是你。跟我們走吧!”陳正莆被帶走后,惠道士想著這孩子荒唐至極,只為好奇便搭上條性命,叫我怎么對地下他的母親我的姐姐解釋呢?便暗自垂淚。不想門被一陣風刮開,一個旺鮮鮮活生生的陳正莆又站在了他的面前。

“正莆,這可是你嗎?”惠道士戰戰兢兢地問。沒錯兒,的確是陳正莆。殊不知,馬皇后叫他去,并不打算砍他的腦袋,只是細問了生辰八字。問過之后,馬皇后竟是特別的高興。原來事有湊巧,恰趕上皇太子朱標有恙——他身子骨自小就不強,皇后聽人說只要給太子尋個“替身”,頂替他去道觀當道士,夜夜伴著神仙,小鬼們便不會索他命去。皇后存有此意。問了問陳正莆的八字,恰是跟要尋的“替身”相符,當下便發了懿旨,讓陳正莆做了朱標的替身。陳正莆去的時候是小繩縛在了馬上,回來時卻坐了太子的肩輿。隨來的太監還帶來了欽賜的銀印和蟒玉。此外還有賞賜紫虛觀的財帑。

陳正莆不鳴則已,一鳴驚人。一夜之間身價百倍。紫虛觀也借此提高了它在禪林中的地位。只是惠道士天生沒福,他被這意外之喜沖昏了頭腦,當場中風,鬧得半身不遂。未過幾年,他果然就被他的外甥給克死了。

陳正莆自然成為觀中的主持。他聘請畫匠描摹了自己的身子,但空著頭部,送到宮中,再由宮中畫家補上太子的腦袋。這便湊成了一幅完整的人像,被視為“太子的圖影”。然后他把這“太子的圖影”供奉在了紫虛觀的藏經閣上。

陳正莆原以為做道士太苦。大謬也!這也要看是怎樣的道士。靠著“太子替身”的招牌,不時地討得些朝廷的賞賜,且香火也比以往興旺了些,陳道士足可以吃香喝辣了。

陳正莆原以為做道士太難。大謬也!憑他天資穎慧,過目成誦,對道教經典一看便懂,且能有獨到的見解。更不消說,他生就的一條好嗓兒,齋醮誦唱優美動聽,他身段兒也好,步罡踏步時著實令人賞心悅目。總之做道士的一套學問他很快便研究得精透了。

陳正莆原以為做道士太無聊。大謬也!其實道觀是社會交際的最佳場所,常會有五花八門、三教九流的朋友找上門來。或飲酒,或品茗,或弈棋,或聽琴,或吟詩,或論劍……更不消說還會交流導引、按摩、辟谷、煉丹特別是房中之術。生活多姿多彩,比頭懸梁錐刺股地對付科考要有趣多了。

當然,最有趣的還是女人。女人們看上去都那么正經,似乎摸她一把便會上吊殉節,其實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兒。而越是大家閨秀、誥命夫人,倒顯得格外大方。比如那位有美人痣的太子妃呂娘娘,他曾與她面對面說話兒,嗅到過她的體香,甚至捏過她的酥手!誰能相信?連他自己都不敢相信。但俗話說“燈下黑”,明亮的燈光下偏有神秘的黑影,看似最嚴密的地方,往往最是松懈,不堪一擊。而敢于冒險的人,往往石破天驚,成就偉業。

陳正莆捏過呂妃的酥手后曾瘋狂地在山溝里跑,在雨水里澆,仰天長嘯,恨不能將這秘密告之天下。過后一想,卻也不值得怎樣的。因他畢竟只是捏了捏手而已;倘有機緣,能吻一吻她那顆緊挨香唇的美人痣,那才會死而無憾呢!

陳正莆熱切地盼望著能有那么一天。這一天說來也就來了。那是前年的高秋九月十五,一個細雨蒙蒙云也繾綣的好日子。初一、十五,按當地風俗進山燒香的人較多,但這天山門外早貼出告示,說東宮呂娘娘要來燒香,閑雜人等一體回避。其時馬皇后早已崩逝,貴妃郭娘娘雖說是“攝六宮事”,但對太子妃的事情一向懶得過問。呂娘娘跟太子說一聲要去紫虛觀燒香。太子想起來他還曾在紫虛觀“出家”了的,覺得實有必要對此觀的元始天尊奉獻一下,不但允準,還吩咐隨呂娘娘伺候的黃太監多帶些賞賜。于是,呂娘娘的儀仗車輿排山倒海般向紫虛觀進發了。

在紫虛觀里,陳道士領著眾道人早已做好了各種準備。神像光彩閃閃,殿堂一塵不染。道士們全都沐浴過,潔潔凈凈,喜氣洋洋,靜等著拿呂娘娘的賞錢。一位叫素靈的小道童,見觀主急頭撓腳摩拳擦掌的模樣,憋不住吃吃地笑。陳正莆聽見了,便嗔他一聲:“休只管笑,到時候莫出了差錯兒!”

素靈知道知觀心里想的是什么。便問:“還跟以前的法兒?”

陳正莆想了想說:“娘娘畢竟不是凡人。你瞧我的眼目行事吧!”

說話間呂娘娘的鑾駕已到山門之外,陳正莆早率眾道士們跪迎。娘娘下得以紅油絹雨轎衣遮著的鳳轎,先進入觀外專設的“行幢”(或曰帷幄殿)里易服,然后仍乘鳳轎,一直被抬到三清殿門口。此時道士們多隱去了,只剩了陳正莆和那位小道童。兩個宮女將娘娘攙出轎來,再隨同陳正莆和道童進入殿內。宮女們隨即退出。殿門隆隆閉合,隔開了兩個天地。

殿內燭光熒煌,香煙氤氳。呂娘娘恭恭敬敬進香,跪伏于錦墊。呂娘娘正瞇目喃喃著向神像訴說著什么的時候。驀地一聲輕嘆:“唉!”倒使她微吃一驚。她鬧不清這聲輕嘆是由哪尊神像發出的。它在殿內游走,回蕩,久久不息。娘娘忽然就感到了幾分悲哀與自憐。她知道,在神靈面前你想隱藏什么都是不可能的。

娘娘備受太子的冷落。她內心的寂寞,或許只有神靈知道。

當陳正莆過來攙扶她的時候,說句“娘娘請起”,順勢捏了她的手。她感到伸過來的那手熱乎乎、溫潤潤的。上一回,也是在扶她從錦墊上立起的時候,這手也被他捏過。但那回的捏,說不上有意或無意。當時她毫無防備,也便沒有任何的感覺。只是在整理裙裾欲移步出殿的工夫,她有意無意地向旁邊瞟了一眼,恰與他射過來的目光相遇。猶如電光火石般地撞擊,轟然間使她一陣暈眩。幸虧黃公公喊一聲:“娘娘起——駕——了!”她才恢復了常態,坐進鳳轎。

在鳳轎里,她才覺出手上被捏過的地方火辣辣地疼。“這賊道,忒是大膽呀!”她十分惱怒,覺得所受的侮辱不可思議亦不可饒恕。但同時她也頗感奇怪,莫非這賊道就不怕死嗎?他不知道他侮辱的是誰嗎?那一刻她真想停住鳳轎,讓人一條索子將賊道拴來,亂棍打死;至少是剁去他那只賊手!然而轉念一想,懲罰了他,對自己又會有什么好處?況且這種事情,她該如何向太子訴說?她掀開轎簾,往走過的路上望去,但見一片翠微,薄霧繚繞,神秘莫測。隨著轎的顛簸,她有一種騰云駕霧的感覺。以后這種感覺便時常在睡夢中出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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