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迷幻都市
- 一路童行:想帶你去看看這世界
- 木弦
- 2827字
- 2016-03-01 10:22:59
阿朵說
阿朵盯著街角處一支跑調的華人絲竹樂隊,看他們表演著鄧麗君的歌曲,疑惑地問:“美國也有唱戲的啊?”
如果你要去往舊金山,
一定要在頭上戴些鮮花;
如果你要去往舊金山,
你將會遇到一些善良的人;
所有要來到舊金山的人啊,
那里的夏天充滿了愛,
在舊金山的大街小巷,
善良的人把鮮花戴在頭上……
在舊金山的每一天,這首歌時時在我腦海中回蕩。
這首歌也代表著我對舊金山和它所代表的嬉皮年代的憧憬。
我們先后兩次來到舊金山,第一次,舊金山是一號公路自駕的終點,金門大橋在夕陽下迎接我們的到來;第二次,我們渾身臟兮兮地離開了優勝美地的露營生活,在環境和秩序都一塌糊涂的唐人街附近轉了無數個類似的大圈小圈尋找車位,被那些復雜的交通標志和單行線折磨到幾乎抓狂。
我該怎么描述這座復雜的城市呢?
這是一座霧之都市。
一號公路引領我們沿著海濱進入城區,原本艷陽高照的天氣瞬間被濃霧吞沒。
舊金山的每一天清晨,大霧都會封鎖海峽和整座城市,往往要用大半天時間,舊金山才能從霧中醒來,夜晚降臨后,濃霧再次重聚,周而復始。
當市中心的高樓大廈像幻覺一樣從霧中出現時,我們和其他游客一樣站在金門大橋的橋頭,無聲地看著眼前不可思議的海市蜃樓。
這是一座可以折疊的城市。
著名的九曲花街(即倫巴底街Lombard Street)實際上并沒什么意思,不過游客們依然興致勃勃地駕車在大坡度下降的狹窄彎道上不停練著繞樁。
花街的頂端是市區的一個相對制高點,汽車爬上街區頂點的過程中,我幾乎看不到行駛的路面,眼前只有天空。一連幾個這樣的大坡度上升下降,我們的花冠沿著如過山車一般的軌跡前進著。
從街區的最高處望向碼頭的方向,遠方與眼前的街道之間呈現出令人難以置信的詭異夾角,讓我覺得這座城市是可以折疊的,而遠處的汽車,仿佛是正在筆直地往天空上開。
《盜夢空間》這部電影的創作過程一定受過舊金山這座城市不少的啟發。
這是一座街頭藝術盛行的城市。
在漁人碼頭(Fisherman's Wharf),最吸引我的不是堆在39號碼頭曬太陽的那群海獅,而是形形色色的街頭藝人。街舞表演,布魯斯彈唱,街頭魔術和雜耍,扮作雕塑的人在舞蹈,把自己偽裝成一團灌木的人突然跳出來驚嚇游客,還有小小的博彩騙術,如果有時間,我愿意用整整一個下午去追隨這些花樣百出的街頭表演。
這并不只是漁人碼頭特有的標簽,在舊金山所有的鬧市區,在金門公園,在海特區和聯合廣場,到處都是街頭藝人的身影。
這是一座曾經被嬉皮士占領的城市。
1967年的愛之夏天,舊金山海特區到處都是面帶微笑、頭戴花環的嬉皮士,他們穿著簡樸的粗布長袍,赤著腳,與陌生人相愛,與大麻和吉他為伴,以這座城市的大街小巷為家,以愛、鮮花與和平的內心力量妄圖逃離世俗社會。
那么美好而混亂的60年代。
今天的海特區混亂依舊,連超市的收銀員都是長發披肩、滿身刺青,海特區與金門公園的銜接點附近隨處可見邋遢的嬉皮士在草坪上安營扎寨,大肆聚會,水煙、破舊的吉他與他們骯臟的家當攤了一地。
沒有了愛與鮮花,海特區剩下的只是滿街的涂鴉,商業味道濃郁的各色店鋪,以及奇裝異服等徒有其表的軀殼供人獵奇。
嬉皮士已死,60年代已死,傳奇無法延續,更無法復制。
這是一座浸透了華人血淚的城市。
“舊金山”這個名字,源于美國西部興起淘金熱的19世紀40年代,華工中傳說大洋彼岸有座金山,只要肯去工作,必定財源滾滾。
實情則是,華工偷渡到美國的過程中,死在船艙者就已經過半。
從淘金、洗衣到后來的鋪筑鐵路,幾十年間華人承擔了社會上最為艱苦粗鄙的工作,換回的卻是美國西部各城市愈演愈烈的排華風潮,華人在工作中的吃苦耐勞不是白人能夠相比的,因此搶走了大批的工作機會,于是毆打甚至殘殺華工的情況頻繁出現。
華工在舊金山的艱難生存,造就了全美最大的唐人街。
由于第一次在舊金山短暫逗留時,這座光怪陸離的城市留給我們極為美好的印象,第二次來舊金山之前,我們直接在唐人街街口的一家廉價旅社預定了兩天的住宿。
不過這一次,舊金山所有的丑陋都暴露在我們面前。
毫不客氣地說,唐人街是舊金山最為骯臟的區域,這里滿街都是污水和垃圾,商鋪中雜亂地陳列著廉價的絲綢與旗袍,喧鬧的中餐館后巷蒼蠅漫天,流浪漢盤踞在夜色籠罩的街頭。我們所住的旅店旁邊就是一家脫衣舞酒吧,門口守著看上去不懷好意的彪形大漢,穿著暴露的華人妓女在街頭兜攬著生意,黑人嘴里咕嚕著我完全聽不懂的英語到處搭訕,卻也有富有的白人夫婦身著晚禮服出入高檔餐廳,隨手扔給接待員可觀的小費,彬彬有禮的美國司機,在這里卻肆意鳴笛——這到底是個什么樣的區域啊!
唐人街附近的小巷子里,耳邊飛來的全是比英文更加難懂的粵語,目光呆滯的老人在街上緩慢行走著,偶爾有絲竹之聲從擁擠的陋室中傳出,一條巷子里全是掛著污濁門簾的麻將室——從豎立著中式牌坊的所謂“龍門”,到我們所居住的這個街口,像極了一場對廣東或者香港平民街區的模仿秀,只是,這場秀模仿的仍然是幾十年前的中國。
那些五六口人擠住在簡陋閣樓中的家庭多是中國老移民的后代,唐人街就是他們唯一的天地,語言與受教育程度的障礙使他們兜兜轉轉用幾代人的時間都走不出這片活化石般的街區。
幾十年了,中國已經巨變,而在舊金山唐人街,什么都沒有變。
在阿朵的眼中,唐人街亦有著某種似曾相識的錯覺,至少在街頭巷尾出沒的黃皮膚黑眼睛還是讓她感覺到親切,只是仍聽不懂他們口中的話。身邊嘈雜的秩序、污濁的環境、花花綠綠的商鋪攤位和隨處可見的中國餐廳終于難以再吸引孩子的注意力,她在跟著我們逛了一個多小時后,在我們重又回到老瑪麗教堂門前時,酣睡在毛毛的懷里。
迄今為止,我還沒有機會去看看美國大城市里的黑人社區,而唐人街里的觀光,已經把美國的“階級”暴露得淋漓盡致。
我得說,這個區域的極度混亂并不完全是由于中國人的“傳統文化”和不拘小節造成的,它一路沿襲了從淘金時代便已經開始的對在美華人的歧視和敵意,凝固了中華移民百多年來的沉重足跡。
我忽然理解了西方人為何把逛唐人街列為舊金山旅行的重要一站,那種對中國“傳統文化”的欣賞絕對敵不過充分體驗了居高臨下的階級優勢后所帶來的快感,只是,同樣作為游客的我,沒辦法以同樣的心態欣賞這個街區。
于是我決定盡早出發,只再去看一眼雄偉的金門大橋,便離開這座令人五味雜陳的迷幻都市,回到森林的懷抱中去。
在傍晚的寒冷海風中,有一位消瘦的老人站在漁人碼頭的叮鐺車起點站,獨自彈著電吉他,對游客唱起那首久遠的歌:
If you're going to San Francisco
Be sure to wear some flowers in your hair
If you're going to San Francisco
You're gonna meet some gentle people there
For those who come to San Francisco
Summertime will be a love-in there
In the streets of San Francisco
Gentle people with flowers in their hai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