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甚好!呂叔,我來給你介紹一下:這位兄弟是中牟縣令陳宮陳大人,是我的患難之交——我從洛陽逃出來,若非得遇明辨大是大非的陳縣令,小命早已不保!這一路上,我倆不敢入城,不敢住店,風(fēng)餐露宿,行得辛苦,今晚剛巧到此,便貿(mào)然前來投宿,煩請呂叔備些酒飯,讓我倆充饑;燒鍋熱水,讓我倆沐浴;開間草房,讓我倆住上一宿,明日早早起程趕路……”
“使得!使得!”
我們說話的當(dāng)兒,另有二人在場,原本就在屋里,經(jīng)呂叔介紹,方知是其妻兒:其妻有四十好幾,黃臉婆一個,兒有十七八歲,生得十分俊秀,母子二人都以驚悸的目光偷窺我,不敢正眼相看,讓我感受到某種不安的氣氛……我暗自思忖:大概是四處張貼的緝拿文書上那過于標(biāo)準(zhǔn)的畫像鬧了他們的心吧?還有官軍的上門!呂叔聲稱家中無酒,要到村口酒肆去打酒,命妻生火造飯燒開水,命兒準(zhǔn)備一間草房,自己便出去。
都出去了。
只剩下我與陳宮在堂屋坐著,口干舌燥,半天不見上茶,等得人嗓子眼兒直冒煙。在這個陌生的家里,我當(dāng)然是客,但在陳宮面前,我該算半個主人,我壓低聲音對其解釋道:“村野小戶人家,招待不周,還望海涵!”
“不妨事!既來之,則安之。貿(mào)然造訪,已經(jīng)叨擾人家了。”陳宮道。
我干脆起身,準(zhǔn)備自己動手,到廚房去弄口水來,沒有熱茶,涼水也成,先喝一口解渴,便獨自走出堂屋。外頭很黑,鄉(xiāng)村之夜,抬頭不見星月,伸手不見五指,空中彌漫著一絲令人不安的氣息……我來不及分辨什么,已經(jīng)循著燈光來到廚房窗下,窗紙上有呂叔妻兒——剛才那一對母子黑魃魃的投影,半掩的柴門傳出手拉風(fēng)箱的躁動之聲、干柴烈火“嗶嗶啵啵”的欲望之音,以及母子二人壓低聲音的對話——
“兒啊,娘眼神不好沒盯準(zhǔn),你盯準(zhǔn)了嗎?是村口墻上貼的畫像上的人嗎?”
“沒錯,就是他!跟畫像一模一樣!他叫曹操!”
“你這糊涂的爹,收留他在咱家過夜,若讓莊上人知道了,告到官府去,那可怎么得了?”
“告示上說窩藏者與之同罪并處——要殺頭的!”
“這這這……可如何是好?你爹跟這個罪人的爹是拜把兄弟,這些年來,他家也確實待咱家不薄,你爹是斷然不肯將他趕出門去的,到頭來落得個全家遭殃!”
“娘!爹糊涂,咱娘倆不能糊涂!我看這樣:我現(xiàn)在偷偷溜出去,將此情況告訴鄰居家,讓他們連夜騎馬趕到成皋縣城告官,讓官軍火速趕來捉拿這個罪人……如此一來,咱家非但無罪,還可得賞賜千金,封萬戶侯,從此過上大戶人家的好日子!”
“兒啊,好好好!這真是個好主意!為娘真是沒有白疼你,沒有自夸你聰明,你就是比你爹聰明!但是……怎么跟你爹交代呢?”
“爹心眼實,不會想到是我說出去的,他肯定以為是莊上人自己看到的……事后,等領(lǐng)了賞金,封了萬戶侯,他還能說什么呢?”
“是這個理兒,那你快去,悄沒聲兒的,千萬別讓他們聽見!”
“好,兒去了……”
這一對母子的這一席對話聽得我后背發(fā)麻嗖嗖朝上直冒冷氣,心中頓時怒火萬丈,義憤填膺!
聽到中間,劍已出鞘——是劍自己跳出了劍鞘——緣自求生的本能!
話音剛落,柴門“吱扭”一聲,一個黑影閃將出來,先是朝四下里探頭探腦地張望一番,然后便賊頭賊腦地朝院門摸去……我將身體緊貼在墻,沒有被其看見,然后一個箭步跟了上去,“唰”的一聲拔出劍來,就在黑影聞聲回頭一顧的剎那,一劍刺了出去,直刺其心窩,只聽黑影發(fā)出“嗷”的一聲慘叫,我迅即拔出劍來又補(bǔ)一刺,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能夠看見他白眼珠子一翻,黑影在黑暗中矮了下去,矮到地面上……
此時,只聽身后柴門發(fā)出“哐”的一聲巨響,我拔回劍來,但見又一黑影從門內(nèi)倉皇閃出,驚恐地問道:“兒啊!你……怎么了?!”
見無應(yīng)答,黑影猛撲過來,正好與回過身來的我撞個滿懷,黑影驚見于我,大聲質(zhì)問道:“如何是你?你個罪人!你把我兒怎么了?”
我二話不說,只一劍刺去。黑影“嗷”的一聲慘叫,便也矮了下去……
“大哥!怎么了?出啥事了?”陳宮聞聲從堂屋跑出,借著從柴門透出的油燈光亮看清院中二尸橫陳血流一地的慘狀,驚呼道,“曹操,你你你……如何大開殺戒?!”
我連忙解釋:“這對母子,壞了良心,起了歹意,適才一直在廚房密謀如何暗通鄰居去報官,想要加害于我等以圖封賞,正好被我聽見,故殺之!”
“不會吧?”受到刺激的陳宮喃喃自語道,“他們都像是善良人兒……”
“知人知面不知心!”我道,“我們曹家一向待這家人不薄,有啥好東西都朝這里送,多少年來一直接濟(jì)他們,沒想到這對母子初次見面便想加害于我,置我于死地!”
“不會是你心懷恐懼……聽錯了吧?”
“聽得真真切切一字不差!他們對呂叔還頗有微詞,嫌呂叔老實不敢報官。”
“那……那呂叔……沽酒回來……可該如何是好?”
“兄弟,你對我恩重如山,來日定當(dāng)厚報。我現(xiàn)在再求你一事:等呂叔回來,你出劍殺之!我是他看著長大的,對他畢竟有感情,只怕下不去手,所以求你!”
“曹操!你瘋了嗎?呂叔又不想加害你,你為何要殺他?”
“他是沒想害我,但是進(jìn)院看到這個場面,看到妻兒死在我的劍下,很難聽進(jìn)去我的解釋,本不想害我也要害了,所以,你一定要殺了他!”
就在這時,“吱扭”一聲,院門開了,一個黑影閃身而入,隨即飄來一縷令人心碎的酒香!
見我與陳宮立于院中,黑影明顯一怔:“誰?!”
我本能地應(yīng)了一聲:“我。”
黑影道:“黑咕隆咚的,你倆如何站在院子里?回堂屋歇著去,酒已沽回,咱們先飲兩盞……”
我心已碎,沖陳宮大聲叫道:“陳宮!”
陳宮站在黑暗中,一動不動。
黑影被腳下尸體絆了一下……
我繼續(xù)大叫道:“陳宮!”
陳宮還是一動不動。
黑影繼而發(fā)現(xiàn)了另一具尸體……
我近乎哀求般地大叫道:“陳——宮!”
黑影傻了,茫然不解地質(zhì)問道:“他們怎么了?我的妻兒……怎么了?”
陳宮終于動了,但卻并未拔劍,只是朝我跨了一步,吼叫道:“我不能!我不能殺他!”
黑影聽了,恍然大悟道:“是你們!是曹操!殺了我的妻兒!賢侄,這是為何……”
其時,我受不了這種稱呼和質(zhì)問,順勢一劍刺出——這一劍我使出了全身的氣力,并且盡量做到干凈利落——他非死不可,但我想讓我的呂叔少受點罪!
“哐當(dāng)”一聲,酒香滿地,迅速彌漫開來,壓住了空氣中的血腥味……那是呂叔抱回的酒壇子掉落并摔碎在地面上!
呂叔死不瞑目,在黑暗中雙目圓睜,我不敢與之對視,沖著陳宮大聲叫道:“兄弟,殺人你不敢,牽馬你總會吧?速去將馬牽來,咱們趕快離開!”
陳宮這回總算聽話,默默跑去將馬牽來,我倆牽著各自的馬,悄悄溜出院門,見四下并無動靜,一片漆黑,便飛身上馬朝著村口飛奔……
一口氣騎到村外,我才勒住馬頭,回頭張望了一下:黑透的天幕上,燃起了一場大火,火光沖天!那火分明起自呂家!我想:恐怕是院中滿地的酒漿蔓延進(jìn)了廚房,還在嗶啵燃燒的灶火的火星將其點燃,釀成了這一場熊熊大火!唉!在以當(dāng)時在場的陳宮為代表的世人眼中,我的罪孽愈加深重:不但殺人,而且放火!
紙已經(jīng)包不住火!生怕后面有人追來,我們繼續(xù)騎行,不敢停歇,摸黑前進(jìn)了十里路,斷定身后并無人追,才在一片茂密的小樹林中停了下來,人困馬乏,準(zhǔn)備歇息。這十里路上陳宮一言不發(fā),到現(xiàn)在還是如此,我心有愧疚,亦有沉重的負(fù)罪感,便對其解釋道:“兄弟,我知你怪我!要怪就怪我貪圖一時安樂想出了這么個餿主意——去呂家投宿!后來發(fā)生的事就不是我所能控制的了,我肯定不想殺他們,可我不殺他們的話,他們就要叫人來殺我!我不想被人殺只好先殺人!人皆自私,貪生怕死,當(dāng)此生死關(guān)頭必須作出取舍和抉擇,難道說只是我負(fù)這家人,這家人就沒有負(fù)我嗎?對我來說只能如此!換作是你或者其他人,難道還有別的抉擇嗎?”——話說至此,見其還不開口,我便失去了耐心,你愛怎么想就怎么想吧!我實在是太疲乏了,側(cè)仰在地一頭扎進(jìn)黑暗的深淵……
一覺醒來,晨曦已經(jīng)光臨這片小樹林,百鳥在樹梢上啼叫,我起身一看:林間空地上只剩下我和我的寶馬,陳宮及其坐騎已經(jīng)消失得無影無蹤了……我想:他一定是在夜里趁我熟睡之際,悄悄離開的。既然他不能理解并接受我為求生而殺人,自己也不敢殺人,那還是走了好吧,我今后所要做的事,不知道還要殺多少人,就是一場加一場活生生的殺人游戲!
我在小樹林里對他說的話,除了兩匹沉默的馬兒,唯有他一人聽見,我對他所道“難道說只是我負(fù)這家人,這家人就沒有負(fù)我嗎?”——怎么傳出去就變成了“寧教我負(fù)天下人,休教天下人負(fù)我”的千古名言了呢?個中實情唯有陳宮知道,如今,只有當(dāng)他的亡靈像我一樣開口說話,方才能夠解釋清楚!也許并非是其有意篡改,而是在口口相傳中以訛傳訛造成的。無論如何,反正我沒有說過這句喪心病狂的千古名言——那不是我的人生觀!
而在明朝——這個陰郁朝代的腐儒羅貫中所著之《三國演義》中,對我曹操極盡誣陷之能事。將上述呂氏三口之家夸大成九口之家,將那一對母子意欲加害于我寫成并無此事,寫成我將這家人準(zhǔn)備殺豬招待我等誤聽成要殺我而將人家九口人全殺了——列位看官,我將主人殺豬聽成要殺我的細(xì)節(jié),爾等信嗎?其他破綻比比皆是,不一而足。俗話說:無巧不成書。事實是:太巧必有詐!什么是演義?這即是演義!
演義不是歷史。
甚至不是正經(jīng)文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