霧落人從沒見過真正的朝霞與晚霞,每天早晚,整個小城被棉花般的濃霧所吞沒,一米之外,看不見任何東西,這使霧落人養成了早睡晚起的壞習慣,就算有人偶爾起得很早,也只能一籌莫展地坐在家里,焦急地等待濃霧消散。如果實在等不及,只好帶上電筒,一路摸索著走出去。因為濃霧鎖城,電筒成了霧落最好賣的商品,大大小小的商店,即使是賣糧食賣布匹的商店,也會掛出一個小牌子,歪歪扭扭地寫上:此處有電筒出售。有一次,一個人扛著一塊玻璃回家,他在路程與時間的計算上出了點誤差,還沒等他到家,大霧按時升起,盡管他一路吆喝,提醒路人,但最終還是出了事,他的玻璃撞上了一只因為失群而佇立在路邊的山羊,山羊猛地受驚,跳起來橫沖直撞,反把扛玻璃的人給撞倒了,他花了一天時間好不容易扛回來的玻璃,就快到家的時候卻摔破了,碎片撒了一地,有一塊差點切斷了他的右腳大拇指。
還有一次,一個學生騎在院墻上大聲朗誦課文:
……早上六點,金色的太陽從地平線上噴薄而出……。
這句話讓霧落人煞費苦心地猜想了好久,他們從沒見過早上六點的太陽,也沒有見過什么地平線,在霧落,早上六點,不是漆黑一片,就是大霧彌漫,他們見到的最早的太陽,至少是在上午八點,像個淡黃色的圓盤,無力地擱在霧氣繚繞的東邊山頂上,在此之前,整個霧落籠罩在推都推不開的大霧之中。多年以后,有人在山外見到了舞臺,也見到了舞臺上噴出的霧狀的東西,那人當時一陣恍惚,想起了霧落的大霧,他想,難道每天都有神靈在霧落上空一口接一口地噴霧?
濃霧過后,石板路上濕漉漉的,鵝卵石像一顆顆剛剛洗過的青色雞蛋,干干凈凈地鋪在路上。女人們缺少陽光的臉上也是濕漉漉的,額前的留海被霧氣浸潤過后,更加烏黑發亮,她們看上去像一株株青悠悠的喜陰植物,飽滿,白嫩,水分很重。
那時,麻姑還算年輕,頭上還沒有白發。她望著兩個正在長大的女兒,以及她們身上非藍即黑的衣服,一籌莫展,她找了很多家商店,除了像血一樣的紅色,再也沒有彩色的布匹賣。她不喜歡她的女兒們穿這種非藍即黑的衣服,也不喜歡她們穿那種血紅的衣服,她總覺得紅色代表血,既然是血,就跟她的一個秘密有沖撞。
她又開始關上房門,拉上窗簾,一個人回到她的秘密里去。她的秘密就是獨自沉浸到黑暗的冥想之中。時間一長,兩個女兒慢慢知道了這個秘密,她們把麻姑的秘密稱之為搞鬼,所有她們不理解的行為她們統統稱之為搞鬼。每當麻姑關上房門,拉上窗簾,她們就知道,她又要搞鬼了,但她們不能上去打撓她,更不能問她剛才在里面做什么。有一次,她們為了偷窺她,不惜處心積慮地在門上挖出了一個小孔,姐妹倆輪換著跪在地上,湊近小孔,觀察了近半個時辰,結果大失所望,麻姑不過是低頭坐在那里,一動不動,跟睡著了一樣。當然,她們還是注意到了一個細節,麻姑陷入冥想時,手里多半要拿一件東西,也許這就是她的密碼,她們相信,她正是通過這個密碼,跟一個別人看不見的東西在交流,并且達成了某種協議。這次她手上拿著一小塊彩色的布片,那是她在路上撿來的一塊手帕,黃底紅花,非常鮮亮。冥想結束后,她推門出來,神清氣爽,仿佛剛剛睡過一覺。她提著一只小竹藍,按照剛才那個聲音的吩咐,上山去了。她采來了一些紫色的果子,綠色的藤子,黃色的葉子,還有紅色的小花,她把這些東西一樣一樣小心地放進鍋里,妥進六六三十六瓢水,坐在爐前,一口氣熬了三個小時,直到鍋里的水變成藍墨水一樣的東西,然后,她把阿山和阿水的衣服各丟了一件進去,蓋上鍋蓋,又不歇氣地熬了三個小時,才熄了火,耐心地等待鍋里的水變冷。這樣熬了差不多一整天,最后,她發現那兩件衣服變成了天空一樣的藍色,她高興極了,興致勃勃地把阿山和阿水喊過來,阿水最性急,拿過去就往身上套,等她脫下來時,她的皮膚變得藍一塊白一塊。麻姑想起來了,她還有最后一道工序沒有完成,她把這兩件衣服拿到風口處,足足晾了三天,再用鹽水泡起來,經過這番折騰,兩件衣服終于成功地變了模樣。阿山和阿水有了整個霧落獨一無二的彩色衣服。
就像她們的名字一樣,阿山和阿水是兩個性格截然不同的姑娘。阿山接過新衣服,小心翼翼地疊起來,藏進衣柜深處,只在重要節日才拿出來穿一穿。阿水卻恨不得天天穿在身上,哪里人多就往哪里鉆,哪里有夸獎和贊美她就出現在哪里。阿水早就習慣了這些夸獎和贊美,但她一點也不覺得厭煩。當她還是個孩子的時候,看見她的人總是笑瞇瞇地說,這孩子,眼睛都會說話!慢慢進入了少女時代,有一天,一個小學老師走在薄霧輕揚的街上,看見一個姑娘從他對面走過來,他不由得停下了腳步,先是呆呆地看著她的面容,然后又轉過身去追著看她的背影,好半天才揉著眼睛自言自語:剛才這個姑娘,到底是人呢,還是妖精呢?他昨天晚上剛好在看《聊齋志異》,他突然搞不清自己到底是走在霧落的街上,還是走在書生的后花園里。
女兒們的美麗照亮了麻姑那個簡單而枯燥的家。每逢霧河漲水,麻姑就會倚在窗邊,給她們講多年前的那次大水,那是她們最喜歡聽的故事之一。麻姑說,他們原來并不是霧落人,他們是從很遠的地方來的,那年他們那里漲大水,大水浸泡了兩個月之久,有天早上,他們剛剛起床,突然發現一切都不對頭了,本來在東邊的樹,現在長在了西邊,本來在東邊升起的太陽,現在從西邊升了起來,原來是他們居住的那座大山在夜間發生了山體滑坡,半片山坡在大水的沖擊下,一夜之間從水的北岸緩緩移到了水的南岸,山上的樹木、人畜和房屋,統統像一碗燉雞蛋似的,被小心翼翼地端到了南岸。他們頓時恍然大悟:難怪昨天夜里做夢都覺得頭暈呢。好不容易適應了新的方位,又一場連雨降臨了,所有的屋頂都趴在水面上喘氣。他們爬到早已扎好的木筏上,沒有木筏的人就坐在木盆里,趴在門板上,順水漂流。漂了很久很久,不知道在什么時候,他們慢慢失去了知覺,醒來的時候,他們發現自己躺在一處河灘上。人還沒起身,他們就聽見了一陣歌聲:
問聲歌師幾多歌/山歌硬比牛毛多/唱了三年六個月/歌師喉嚨都唱破/才唱一個牛耳朵。
他們相視一笑,明明已經渾身浮腫,氣若游絲了,這時卻力氣猛增。他說,這個地方好,還可以聽山歌。她也說,這個地方好,我最喜歡聽歌了。她清了一下喉嚨,突然有種想要喊出來的渴望。她不由自主地張開嘴,竟和著剛才的歌聲唱起來:你歌哪有我歌多/去年一只老團窩/老鼠啃掉一只角/漏的比你唱的多。
她還沒唱完,他就嚇得差點尿了褲子。這是他第一次聽她唱歌,他以前竟不知道她會唱歌。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何突然有了這種本事,就像左腳邁了出去,右腳別無選擇只得跟上去一般,那人的歌聲剛一停,她就恰如其分地接了上去。他們在河邊呆了好一陣,實在想不明白,為什么他們突然都跟以前不一樣了,都有了種重生的感覺。他說,既然這樣,我們就在這里住下來吧。
上岸一問,才知道這地方叫霧落。他們就在霧河邊搭了個窩棚。男人每天駕著木筏,去江上打撈從上游沖下來的木頭,女人就在江邊沙灘上種菜。后來,男人不知怎么就被霧落剛剛組建的船廠看中了,他帶著他的木頭,以及在水上打撈東西的本事進了船廠,成了船廠的第一批職工。他們在一個新的地方安了家,生下了兩個女兒。原來的一切,家園,一個五歲大的兒子,幾頭牲畜,一只貓,一條狗,都像那場大水一樣,滾滾東去,無影無蹤,只有他們倆留了下來。
他們清醒過后,本來是不準備繼續活下去的,那么多東西都失去了,連兒子也失去了,他們倆卻還活著,還有心思唱歌,這讓他們羞愧難言,但霧落濃得扒不開的大霧嚇壞了他們,也模糊了他們的傷痛,他們像兩塊石頭,在水里翻滾了一陣,擱淺在岸邊,慢慢地,石頭邊積了些沙子,長出了幾根青草。他們一天一天忘掉了那些事情。
后來,麻姑一個人回憶往事,慢慢發現,正是在那段時間里,除了突然會唱山歌之外,又有了另一樁特殊的本事。當她一個人的時候,當她閉上眼睛心無雜念專注一件事的時候,就會有東西在眼前飄來飄去,有時是暗示性的符號,有時是模模糊糊的聲音。
最開始發現這一點是因為她男人的事情。那天,他得知了霧落要組建船廠的事情,而且知道那個常到江邊來洗澡的男人就是未來的廠長,他跟她說,要是他能進船廠就好了,這是國家的船廠,進了這樣的船廠,他就會每月有工資,老了也有退休工資,他們將過上以前想也不曾想過的生活。他跟她說這話的時候,并沒有任何目的,不過是當無聊的閑話隨便說一說而已,他知道他沒有這種可能,他甚至還沒有霧落的戶口,差不多是個流民。麻姑一開始也沒有當真,但她還是止不住對他剛才說到的美好情景遐想了一陣。夜里,當她躺到床上準備睡覺時,突然有個絲線一樣細的聲音在她耳邊想起:往河邊石頭上抹點肥皂!往河邊石頭上抹點肥皂!這個聲音很細很細,但剛好把她從朦朦朧朧的睡意中驚醒,她想,這是誰在說話呢?這是什么意思呢?她翻來覆去一夜沒睡好,第二天一早,剛一醒來,她又想起了這句話,她想,不就是去石頭上抹點肥皂嗎?我且去抹一點,看看它會怎么樣?她真的偷偷帶上半塊肥皂,來到了河邊。當天傍晚,那個人照例來到河邊洗澡,正要彎腰往身上澆水時,一腳踩在麻姑抹好的肥皂上,咚地一聲,當時就摔得昏了過去。恰好麻姑的男人在河邊收拾打撈起來的木材,見此情景,箭一般沖過去。后來,那人拉著他的手說,你是我的救命恩人,要不是你,我早就淹死了。他傷好后,真的當了船廠廠長,而麻姑的男人,也正式進了船廠,成了船廠元老級的職工,麻姑一家也跟著住進了船廠宿舍。
麻姑被這件事嚇壞了,提心吊膽在家里躲了好長一段時間,也不見有什么報應降臨到自己頭上,這才戰戰兢兢大著膽子走出門來。
緊接著,她又遇上了第二件怪事,離她家不遠的地方,住著一戶人家,家里的老公公眼睛壞了多年,有一天,她正要炒菜,發現家里沒油了,便去他家借點油,順便仔細看了看他的眼睛。到了晚上,她躺在床上,想著白天看到的老公公的眼睛,眼前突然閃現一盞油燈,一把剪刀凌空伸了過來,剪掉燈花,油燈突然大亮。她也不知道自己是被什么東西控制了,當即從床上爬了起來,找出多年不用的油燈,點亮,再按照剛才的暗示,剪掉燈花。似乎這個動作耗去了她不少氣力,還沒來得及放下剪刀,疲倦就像洪水般襲了過來,她握著剪刀,倒頭便睡。第二天,那戶人家突然傳出不尋常的喧鬧,她跑過去一看,原來老公公的眼睛突然看得見了。老公公逢人就講:就像剪燈花一樣,輕輕地疼了一下,一睜眼,我什么都看得見了!
麻姑這次沒有特別吃驚,她終于知道,她已跟以往不大一樣了。但她什么也沒說,她知道這事不能聲張,這是神靈賦予她一個人的秘密,說出去就會失靈的。
在她們那條街的背后,離小河最遠的地方,是一排排新蓋的房子,那里集中了全霧落的小汽車和所有衣著整齊的人,他們弄來各種花草,一盆一盆種在陽臺上,下班以后,他們的女眷坐在這些花盆旁邊看書講話織毛衣。麻姑一次次從他們的陽臺底下經過,不理解為什么那些平常的花草一旦擺上陽臺,就變得如此好看。琢磨了許久之后,她來到河邊,挖了好幾株竹節草,用破臉盆裝了,栽到院子里。雖然竹節草容易脆斷,也不開花,但她偏偏就看上了它那個嫩生勁兒,嫩得像要滴出水來,也嫩得讓她心生憐惜。路過竹節草的時候,一定要小心又小心,否則剛一碰上它,它就在竹節處卡叭一聲齊齊地斷了,還流下淡綠色的眼淚。為這件事,兩個女兒沒少挨麻姑打罵,因為她們總是不小心,總是碰斷了她的竹節草。她們跳起來反抗:為什么要養這么嬌氣的東西呢?養點杜鵑什么的不好嗎?只管放在那里。天晴下雨都不用管它。麻姑對她們的建議不屑一顧:花要是不嬌氣,那還叫花嗎?還用得著人來養嗎?養花就是要看它那個嬌氣勁兒。
后來她又有了更進一步的想法,她要把兩個女兒都嫁到那塊地方去,讓她們也在陽臺上栽花種草,穿著輕飄飄的睡衣在花草旁邊看書講話織毛衣。她相信阿山和阿水若是坐在那里,肯定是十分相宜的,盡管她從來不說,但她心里清楚,她們的容貌在霧落這個地方是數一數二的。這樣的女兒怎么能跟她一樣,在河邊住一輩子吊腳木板房呢?
她想起自己那個隱秘的特異功能,就想在兩個女兒身上試一試。許多次,她把自己關在漆黑的屋子里,手中拿著一根紅色的絲線,想象兩個女兒嫁了乘龍快婿的情景,奇怪的是,她一直得不到任何暗示。后來麻姑終于想通了,那個東西是天界給她的恩賜,既然是恩賜,就不能強求,只能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