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水中學畢業后,招工到縣茶廠。她那時剛滿十七歲,正是睡不醒的年紀,麻姑專門為她買了鬧鐘,放在床頭。麻姑后來對她講起往事:你睡得那個死呀,每次都是我從隔壁跑過來,幫你摁下鬧鈴,再把你從床上揪起來,你才睜開眼睛,要不是我,你上班肯定天天遲到。
也許阿水的漂亮正得益于她的酣睡。每次飽飽地睡過之后,麻姑都能發現她比前一天又漂亮了一點,她的皮膚白里透紅,像剛剛熟透的水蜜桃,掐得出水來。她眼睛烏黑,眉毛像刷了油漆。她的雙唇不點自紅,脹鼓鼓肉嘟嘟的,讓人情不自禁想要壓上去試試它的彈性。當她笑起來的時候,她的牙齒讓人想到閃閃發亮的珍珠。
也許漂亮的人生來就有種優越感,阿水從小不愛干家務,她似乎總也找不到干家務的機會,當她終于從床上爬起來時,離上班時間已經不遠了,她必須抓過鑰匙飛跑出去才不至于遲到。等她下班回家,飯菜早已做好,整整齊齊擺在桌上,她哼哼嘰嘰一屁股坐下來,一副疲勞不堪舉不動筷子的樣子,似乎她不是茶廠的質檢員,而是碼頭上的搬運工人。洗衣服這種事情更是與她無緣,她不知從哪里染上了一種奇怪的病,她的皮膚不能沾上肥皂和洗衣粉,她對任何一種洗滌劑都過敏。
和阿水相比,阿山更像是這個家里的粗使丫頭,她起床從來不用鬧鐘,她的命運似乎與太陽有著密不可分的神秘關聯,太陽剛剛升起來的時候,屋子里還是暗沉沉的,全家人都在酣睡,阿山卻已經醒來,她輕手輕腳把家里全都打掃了一遍,又打開蜂窩煤爐子,坐上一壺水,等全家人漸次醒來,洗臉水剛好燒熱。而燒水的同時,她已經在搓板上洗完了全家人的衣服。望著這個沉浸在最后睡眠中的家,有時她也生氣,她氣哼哼地把阿水的衣服挑出來,扔在一邊,可洗到最后,她甩甩沾滿肥皂泡的手,想了一下,還是一把抓過阿水的衣服,狠狠地揉進了盆里。
麻姑說,誰叫你是姐姐呢?姐姐生來就是要照顧妹妹的。轉過身又批評阿水:你這懶蟲,只知道憨睡,瞧你姐姐,比你勤快多了。阿水頭一揚,說勤快有什么用,我的工資比她高呀。這倒是實話,那時,阿山在船廠的澡堂工作,成天坐在澡堂門口賣洗澡票,冬天還好,洗澡的人在門口排著長隊,一到夏天,天還沒黑,河邊就站滿了拿著肥皂和毛巾的人,澡塘成了無人問津的地方,阿山的工資可想而知。
姐妹倆只隔兩歲,模樣也差不多,性情卻大不一樣。阿山除了做家務,就是到電影院看電影,一部電影可以無休止地看下去,看到最后,她坐在椅子上,可以和銀幕上的人一起念臺詞。阿水呢,除了上班,就是千方百計地打扮自己,除此以外,她再也想不到別的。她攢錢買了把電梳,把留海燙得彎彎的,有時燙過頭了,空氣中飄起一絲糊味。她的兩根長辮,一會兒扎上彩繩,一會兒系上手絹,像兩只活靈活現的蝴蝶,在腰間飛來飛去。
麻姑有時會望著兩個女兒發愣。兩個女兒身高差不多,鼻子眉眼也差不多,簡直就跟雙胞胎似的,但不知為什么,小女兒飛進飛出,像一只五彩斑斕的蝴蝶,大女兒則低眉順眼,像一只無聲無息的灰蛾子。她們的差別到底在哪里呢?
無論是蝴蝶,還是蛾子,都有一件讓麻姑十分頭疼的事,眼看都到了談婚論嫁的年紀,但她們一致地拒絕媒人。這是她們少有的意見一致的時刻,她們說,她們不要被人牽來牽去地相親,是自己的東西,自會從天上掉下來,掉在她們面前,她們只要彎一下腰,從地上撿起來就可以了。特別是阿水,她一聽媒人兩個字就來氣,她在飯桌上一下一下剁著筷子,大聲嚷嚷:看看那些長舌婦,我連她們都瞧不起,又怎么瞧得起她們幫我找的男人呢?她們能找到什么象樣的男人呢?她們要是覺得誰好,她們自己去嫁好了,不要來煩我。
阿山更堅決:反正我看不出霧落有什么值得嫁的男人!
沒多久,街上來了個開理發店的,店名叫做老上海理發店。開店的是一個單薄的外地小伙子,很多人跑去看了,回來都說,這是霧落最豪華的理發店,滿屋都是玻璃,晃得人眼花繚亂,路都不敢走了。又說,開店的小伙子好標致,從沒見過那么標致的男人,跟茶廠的阿水都有得一拼。阿水聽了這話,在鼻子里哼哼了一下。就為這,她不準備去光顧老上海理發店,她當霧落第一美女已經太久,對于他人的美麗,她本能地有一股反感和不屑。
老上海理發店成了霧落人津津樂道的話題。小伙子身上的衣飾總是讓他們防不勝防,驚訝得合不攏嘴,他們不理解他的上衣為何如此之短,短得連腰身都蓋不住,也不理解衣服上為何要有那么多的金屬釘扣和鏈條,還有他那條形狀古怪的褲子,他們實在不理解那細如雞腸的褲腿是如何套上去的,看上去像膠布緊緊地貼在腿上。還有那雙不可思議的鞋子,又厚又重,簡直踢得死野豬。總之,他的一切都在無情地挑戰霧落的審美極限,他們慢慢總結出了一個道理,他們穿衣服是為了遮住身體,而他穿衣服是為了更加突出身體,突出他騷公羊一般小而結實的屁股,大腿上老鼠般跳上跳下的肌肉疙瘩,以及兩腿間一望而知的突起部分。他們突然有些惆悵,外面到底成了一個怎樣的世界啊,上衣不是上衣,褲子不是褲子,鞋子也不像鞋子,甚至男人也不再像是男人,他居然在腦后扎著長長一束辮子,初見之下,他們面面相覷,目瞪口呆。
小伙子卻還嫌把他們刺激得不夠,隔上幾個月,就讓徒弟掌店,自己回一趟老家,他用鳥一樣的語調說出一個地名,人們聞所未聞,當然,后來他們都知道了,那地方叫海市。每次從海市回來,他都要帶回一些新衣服,照例是他們從未見過的,超出他們想象的。他從不穿霧落的衣服,他客氣地說,你們這里的衣服我穿不慣。他們相信這就是他水土不服的一種表現,他從遙遠的海市來到霧落,他能吃霧落的飯,也能喝霧落的水,但他就是穿不慣霧落的衣服。他帶來的衣服很多,穿不了,有時,一兩個來理發的年輕人大膽地提出要求:賣給我吧。求了又求,他只好賣給他們,有些衣服是他穿過一兩次的,但人家實在是看中了,非買不可,他也只好賣出去。
老上海理發店慢慢吸引了霧落躍躍欲試的年青人,他們以跟老板結識為榮,當然,老實一點的只能在路過時,站在街對面略略張望一下,店主的發型,衣著,標致的容貌,還有锃光閃亮的理發家什都讓他們望而生畏。即使鼓足勇氣進去了,他們也很緊張,不敢多說一句話,說了也白說,店主說的話,他們聽不懂,他們說的話,店主聽不懂。
阿水終于忍受不了周圍的嘰嘰喳喳,想要去看看老上海了,她越來越生氣,自從老上海開業后,關于美貌的話題就不再以她為中心,人們說來說去都是老上海,那人穿了件什么衣服,帶了什么首飾,那人吃什么,喝什么,說了什么好笑的話,他的一舉一動都牽動著他們的神經,讓他們興奮,讓他們不安,也讓她漸漸感到了冷落。她越來越厭惡那些夸張的語調,從小到大,那些贊美只屬于她阿水,而現在,居然跑到一個男人身上去了,這象話嗎?難道真有比女人還漂亮的男人嗎?她不相信。
那天阿水洗了頭,找出縫紉用的大剪刀,想剪一剪額前的留海。正要動手,又停了下來,她突然對那把大剪刀厭煩了,她看了一陣,丟掉剪刀,一路咯噔咯噔來到老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