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 霧落
- 姚鄂梅
- 2892字
- 2015-07-16 17:59:47
小老板正在給一位顧客吹頭發(fā),推門進去的時候,她發(fā)現(xiàn)小老板拿吹風機的手略略遲疑了一下,而她自己,就像誰突然給了她迎頭一棒,不禁晃悠起來,她趕緊抓住椅背,站在那里。她沒想到他是這樣一個男人,膚色白凈眉目清楚自不必說,最主要的是他眼里有種東西,她叫不出名字,但她一看到它,就被它狠狠地刺了一下,她從沒見過任何一個人眼里有那種東西,那種她說不出來的東西,讓她不由自主倒抽一口涼氣。他沖她一笑,她又看見他臉上閃過一片耀眼的東西,不禁再次恍惚了一下。她強作鎮(zhèn)定,走了幾步,往他面前一站,脆生生的方言剛一出口,他就聽懂了,而他軟軟糯糯的海市方言,她也無師自通。后來人們談起這次至關重要的見面,一致認為,也許美麗就是跨越方言的通用語言,兩個美麗的人總是能夠一見如故,所以阿水和小老板一見面就能夠自如地交談,而他們,比比劃劃說上半天,彼此還是聽得不清不楚。
他們像兩個流落異族的老鄉(xiāng),一見面就成了老熟人。他拋開正在理發(fā)的客人,拈起阿水的長發(fā),略一打量,就提出給她稍稍剪一剪,燙成長波浪的建議。阿水大聲沖他嚷起來,就像他不是剛剛見面的陌生人,而是多年的知心朋友。她夸張地說,你瞎講!我還要不要上班啦?還要不要給領導一個好印象啦?我在茶廠上班還不到兩年,我還指望著能當上先進,從車間提到科室去呢。連她自己都覺得太夸張了,對一個陌生人,她實在不必說這么多,也不必如此熱絡。但她控制不住自己,她想說什么,想做什么,全都由不得她自己了。
他望著她嘰嘰喳喳的小嘴,一直笑,笑完了就在她頭上編起了辮子。阿水就在鏡子里看她頭上那雙手,那雙手又白皙又靈活,像兩只在花叢中廝纏的蝴蝶。他則在鏡子里盯著阿水的臉。等他們終于清醒過來時,阿水發(fā)現(xiàn),她突然變了一個人,他只不過改變了她的分發(fā)線和留海,取消了她的小卡子和橡皮發(fā)圈,就把她變成了另一個人,阿水驚呆了,她沒想到他竟會打扮女人!他簡直比女人還會打扮女人!這么點小小的戲法,她竟從來沒有想到過,她真是笨死了。從此,阿水經(jīng)常光顧他的理發(fā)店,剪一次留海要收兩塊錢,但阿水不知憑了什么,她偏偏只給他一塊錢,他一笑,說我不收你的錢。
老上海理發(fā)店慢慢成了阿水的梳妝間,她再也不貪睡了,天剛麻麻亮就起床。吱呀一聲,門開了,濃濃的大霧中,人們看不見阿水一手握著烏云般的亂發(fā),一手伸出去摸索著往前沖的樣子,他們在早晨略微清醒的睡眠中,聽到嗒嗒嗒的腳步聲,從街這頭跑到街那頭,也就是老上海理發(fā)店的方向,然后就是拳頭捶在木門上的聲音。她要把他喊起來,她要他給她編辮子。他一邊打呵欠一邊說,還不如就在我這邊住算了,省得每天大清早的來回跑。阿水沒在意他話里的冒犯,她看上去沒什么反應,她在大鏡子里專注地打量自己,不知道是理發(fā)店的鏡子把她照美了,還是她本來就是那個樣子,她越看越喜歡鏡子里的自己。她在鏡子里看見海市佬從樓上慢騰騰地走下來,滿不在乎地叉開腿站在她身后。她總叫他海市佬。她覺得他們在一起,是勢均力敵的一對,她必須認真對待自己的穿衣戴帽,否則,一不小心,她就有可能輸給他。她怎么能輸給他呢?她是霧落第一美女,她無論如何不能輸給一個外鄉(xiāng)男人。
到后來,阿水的八小時以外幾乎都是在老上海理發(fā)店度過的,她喜歡那里的大鏡子,她站在那里,不厭其煩地從各個側(cè)面打量自己,也打量海市佬,她終于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優(yōu)勢,她的優(yōu)勢就在于她是一個女人,再漂亮的男人,也是要來打量女人的,因為他不可能去打量自己。發(fā)現(xiàn)這一點,她長出了一口氣,她相信,如果海市佬要打量女人,整個霧落,非她莫屬。她同樣相信,他非打量女人不可。在這場無聲的較量中,她覺得自己終于勝券在握了。
有一天,她又在鏡前長時間地端詳自己,當時店里只有她和海市佬兩個人,海市佬突然停下正在編辮子的手,低下頭來,吻在她的臉上。她驚得跳了起來,捂著臉大聲呵斥道:你要干什么?海市佬說,我喜歡你,真的!
她看了他一陣,突然扭頭就跑。一口氣跑出好遠,才在路邊站了下來。她突然很煩躁,這可怎么辦呢?既然她已經(jīng)跑了出來,她以后就再也不能到那里去了,她要是再去,她就不是好姑娘了,但她以后找誰梳頭呢?自從認識海市佬以來,她就沒有自己梳過頭了,她知道自己不如他梳得好看。
第二天,她真的克制著沒去找海市佬,她自己在家編辮子,說來奇怪,以前三下兩下閉著眼睛就能搞定的事情,那天竟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結(jié)果還是一盤散沙。最后,她不得不去向阿山求救。阿山正在洗衣服,她在身上擦擦手上的肥皂水,像割麥子一樣,一手拽過她的長發(fā),一手拿過絨線繩,咬牙切齒地繞起來,然后,她把阿水一推,說好了!阿水拿過鏡子一看,直撅撅的一根,像正在拉屎的牛尾巴,氣得她轉(zhuǎn)過身就朝阿山踢了一腳。
整整一天,她煩躁至極,她不停地問人家,我該弄個什么樣的發(fā)型呢?我是不是該剪掉辮子再把頭發(fā)燙一燙呢?人家被她問得不耐煩了,就說,你去老上海問一問不就知道了?
很晚了,她還在霧茫茫的街上躊躇不前,她翻來覆去地想,如果要做好姑娘,她就再也不能梳出好看的發(fā)型,再也當不了霧落一枝花了,自從海市佬給她梳頭以來,有人就送給了她這頂桂冠。到底是該做一個好姑娘,還是該繼續(xù)做霧落一枝花,她實在難以抉擇。她悄悄來到老上海大門外,理發(fā)店已經(jīng)打烊了,海市佬一個人軟軟地癱坐在椅子上,看上去像個醉漢,又像個懶鬼。過了一會,他突然站起來,拉開門,關了燈,向外走去。阿水藏在黑暗處,悄悄尾隨著他,她想看看他要去什么地方。跟了一陣,她發(fā)現(xiàn)自己正走在回家的路上。沒過多久,海市佬停下來了,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她看見了她家拉著淡綠色窗簾的窗戶。海市佬在窗下走來走去,不時停下來向上望一望,好像在估量從地面到窗戶究竟有多高。
海市佬似乎終于下定了決心,他清了一下嗓子,輕輕咕嚕了一句什么,向門洞那邊走去,難道他要去她家嗎?
他真的是要去她家,他已經(jīng)上到二樓了,還在往上走,她家就在三樓,這棟樓最高也就是三樓,除了她家,他沒有別的地方可去。怎么能讓他去家里呢?萬萬不可以,麻姑肯定會把他轟出來的,她知道,麻姑正在張羅著給她介紹男朋友,是個什么局長的兒子,麻姑挑選了很久才決定下來的目標,他在這種時候上門,不是自找沒趣嗎?
阿水在二樓輕輕哎了一聲,他停下了正要敲門的手。
他們來到街上,大霧像重重幕布,包裹著他們,掩護著他們。他說,我準備去你家,我準備去向你求婚。她說,你別傻了,我媽是不會同意的,她要我嫁的人不是你這樣的,首先,她會看不慣你的小辮子,其次,她聽不懂你說的話。
關鍵是你,你的想法也跟她一樣嗎?
但是,她是我媽呀。
是你跟你的丈夫過一輩子,不是她跟你的丈夫過一輩子,她有什么發(fā)言權呢?
不管怎么說,她是我媽。
沉默了一會,他又說,阿水,你喜歡霧落嗎?阿水心不在焉地說,不喜歡也沒辦法,誰叫我生在霧落呢?
阿水,跟我走吧,我們離開這里,真的,我們到別處去吧。
阿水心里一驚,故作鎮(zhèn)靜地說,我哪也不能去,我還要上班呢,不上班,怎么養(yǎng)活自己。
上班有什么了不起,你要是出去了就知道,不上班一樣可以活得很好。
接著他第二次吻了她,這一次,他沒有吻她的臉,而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直接吻在她的嘴上,舌頭伸進她的嘴里。她心里叭地打了個炸雷,腦子里一片白光,什么意識也沒有了,連骨頭都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