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盛夏十年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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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 144評論第1章
對一個上班從不遲到的人來說,不小心缺席一場重要會議遠遠不是最倒霉的事情。秦熹到了公司,懷抱大堆資料心急火燎沖向電梯,更倒霉的事情發生了。她的腳一崴,人摔在地上,鞋底發出一聲清脆的聲音,一只高跟鞋的鞋跟斷了。
她覺得腳踝一陣疼痛,呆了一瞬,反倒笑了。滿心的焦急消散了點,反正這個時間估計會都快開完了,這么著急忙慌,也沒什么意義。
她先不管四下散亂的文件,提起斷跟的鞋,鞋跟已經完全掉了,殊無挽救的可能。她想了想,索性把另一只鞋子也脫下來,打算把它敲斷。兩只鞋子一般高才好走路。
可是另一只的鞋跟卻尤為牢固。她把它放在垃圾桶邊上砸了好幾下,它還巋然不動。這時候電梯門開了。
門里是一個西裝革履的男人。她有點尷尬,下意識地把地上的文件攏了一下抱進懷里,提著鞋子站了起來。
男人走出了電梯,挺拔的身軀擋住了斜角過來的陽光。秦熹有一瞬間覺得自己出現了幻覺。世界怎么會有這么相似的兩個人?她心里暗想,這個人和江允哲那么像。
她微微垂下頭,畏懼似的轉開目光。其實她已經很久沒有想起江允哲了,只不過看到這張臉,腦海中自然而然地反應出這個名字,于是她驚覺自己還沒有忘了他。
可是她發現不對。這個陌生人沒有離開,而是站定了,直直地注視著她。他的身影像個巨大的陰影將她籠罩,她忽然意識到了什么,猛然仰頭回望他。
他的發型變了,斜飛的劉海上跳躍著陽光。但線條分明的輪廓,劍似的眉峰,和清冽的眼神都沒有變。她的手指慢慢涼了。是啊,世界上哪里有人那么相像。面前這張臉與記憶中的面容重合,仿佛具有某種力量,推得她不由自主后退一步。
“江允哲?”
他笑:“小熹……好久不見。”
心頭有一團痛楚的感覺炸裂開。真的是他。她想起前一段時間在同學群里瞥見過他要回來的只言片語,但沒當真——畢竟他一走十年,再也沒有人知道他的消息。而這一刻,他就這樣出現在她面前,如同從天而降。
她曾經以為他死了。這一刻他沉靜而鮮活的模樣使她鼻子微微發酸。但她克制住了自己,漠然道:“抱歉,請讓一下。”
“需要幫忙嗎?”
“不,謝謝。”
他眼光微微閃動:“你要光著腳去開會嗎?”
她這時才醒悟過來,自己光腳踩在地上,手里提著壞掉的高跟鞋。她心里一陣羞惱,忍不住抬高聲音:“那也不關你的事!”
“可是你要參加的會議已經結束了。”
他乍然現身,就出現在她的單位,一副對她的事情了如指掌的樣子,令她氣不打一處來。“你怎么知道?你……又開始打聽我的事?”
他有點無辜地搖搖頭:“我們等了你半個小時,你都沒有來。”
她愕然看著他。這時另一個電梯的門開了,一群人走了出來。為首的那個是王樹成,他們思立方的總裁,旁邊還有兩個高層的人。她一下有些心虛,果然,王樹成黑著臉:“秦熹!你今天還曉得來上班?”
她訕笑著:“王總,對不起,我實在是有點事情……”
她不是不知道缺席今天這場會后果有多嚴重。他們思立方最近接了一個大項目,要對千嵐山進行旅游景觀開發。那里自然條件優越,市政府立志將其改造成休閑度假勝地,政策上優惠良多。因此也被國際業界知名的MOR公司看中進行合作。最近一段時間,策劃部幾乎推掉了所有其他事務,全力籌備此事。美國方面派過來一名代表,作為首席設計師,也負責兩地的溝通。
今天就是那位CDO到任的日子。而秦熹是前期調研的牽頭人,今天本來是要在會上向MOR方面介紹情況的。可是不巧今天是媽媽的祭日。她一大早趕去看了媽媽,又急匆匆趕回來,遇上堵車終于還是沒趕上。
王樹成一向覺得她是得力干將,今天不但掉了鏈子,還這副模樣,禁不住覺得萬分丟臉。只是當著這么多人又不好大發雷霆,只好壓住了怒氣說:“這位就是MOR過來的江允哲總監!你接下去要好好配合江總工作!”又轉向江允哲,微笑道:“江總,這是我和你說過的小秦,前面的工作都是她負責的。”
江允哲的笑容和煦得像春風一樣:“我知道。王總放心。”
等等,之前MOR發過資料,說要來的人不是一個胖乎乎的美國人嗎,為什么轉瞬之間變成了她的初戀?秦熹咬著牙不做聲。
“之前會上確實還有些情況沒有了解清楚。所以,”江允哲轉過身來,探詢似的看著她,“秦小姐能到我的辦公室來一趟嗎?”
她不能說行,因為她老是被他牽著鼻子走。她也不能說不行,王樹成威嚴的眼光看著她。她還在猶豫,江允哲走近她,伸過手來。她起初不知道他要做什么,然后就發現他拿走了她手里的高跟鞋。她腦子有點發蒙,竟然沒來得及反對。
于是在眾目睽睽之下,他把她尚且完好的那只鞋跟一扭,它竟然就順利地斷了。他把斷掉的鞋跟扔進垃圾桶,一雙平底鞋丟在她腳下,旁若無人地說:“現在沒問題了。”
他向王樹成幾人點了點頭,便轉身離去。而她難以面對這幾人驚訝而充滿怪異的眼神,不得不迅速穿上鞋,小跑著跟上了他。
于是幾分鐘后,他在辦公桌前翻著成疊的文件,對她說:“濕度相關的資料缺兩年,你那里有嗎?”
“有的。”
“千嵐山南麓去年發生過一次山體滑坡,我需要調查報告。”
“昨天晚上我已經整理完了,一會兒就可以發你。”
他問一句,她就答一句,像個機器。好在這些東西已經熟爛于心。她想不明白,為什么就突然和江允哲在這樣一個環境下說話了。她疑心是夢。
看出她的心不在焉,他扔下手中的筆,安靜地看著她。
這間全新的辦公室里一點聲音都沒有,就像曾經屬于他們的寂靜的教室。她喜歡看他好看的臉。此刻這張臉褪去年少的青澀,多了一分持重,卻仍舊能在一瞬間占據她的全部心神。然而這一次的凝望僅僅只有兩秒鐘。她站了起來。
“對不起,今天的會議我缺席了。需要的東西我會發給你。”
她不想再在這里待下去。和他在一起的每一秒,都讓她不堪負荷。
“我知道,你去看了你媽媽。”他忽然說,“要趕上下午兩點的會,最晚十點半就要離開那個墓園。其實你十點鐘就到了,只是舍不得走。”
她咬牙:“你今天去看了我媽媽?”她又想起來,“那束百合也是你放的?”
“我見到你了。只是……”他微微低頭。只是什么呢?只是太遠的時光,已經不敢伸出手去觸碰嗎?
她笑了,帶著嘲諷:“只可惜被我扔了,我以為是你姐姐放的。”
他眼里有一抹被刺痛的光,不過一閃而逝,立即恢復不在意的淡然:“小熹,這么多年過去,你還是這樣,沒有變。”
她當然沒有變,否則不會一見到他,就失去了一貫的自持。她不清楚,看見眼前這個人的時候,自己的心情到底是悲傷還是憤怒。她沒有辦法去想這些,只能帶著冷漠的神情,轉身離開。
她回到自己的辦公室,發現一屋子的人都在討論江允哲。
“新來的CDO好帥哦,我的心都要化啦。他好像玉澤演……”小陸在發花癡。
“是啊是啊,MOR派他來真的好良心。”小藍這樣附和。大家都笑了。
秦熹不知道玉澤演是誰,她只是想起來,高一的時候,他在班上做完自我介紹,也是這樣惹起花癡聲一片。事隔多年,她從對他花癡的眾多少女之一,變成了在一旁冷冷旁觀的人。
辦公室里的空調很涼,她覺得之前扭傷的腳在隱隱作痛。
和江允哲有關的日子,似乎就是特別容易扭傷腳。她和他第一次約會,偷偷穿了媽媽暗紅色的高跟鞋去,結果踩到下水道井蓋,鞋跟斷掉不說,整個腳踝都腫了起來。
她坐在花壇邊上大哭,他要帶她去醫院,她死都不肯。比起腳踝火辣辣的疼痛來說,她對于初次約會被這種方式毀掉的憤恨和羞惱占了更大的上風。
他哄了她許久,最后去買了一杯奶昔,她才破涕為笑。然后他背她回家,一直背到她家樓下。
很久以后,秦熹才知道,那杯28塊的奶昔是江允哲兩周的生活費。為此他那十來天每天都只吃一個饅頭。那時候江允珍還是紡織廠的一個女工,他們生活拮據。江允哲從小就很體諒他姐姐,從來沒有多要過一分錢。
她有無數次祈禱他還活著,可是當他真的出現,她就在樓道里面出了糗,在這樣人聲喧雜的辦公室里茫然不知所措。
她這些年奮力地想要忘了他。忘了她的父親秦正權,和他的姐姐江允珍。可她還是忘不了,他站在他姐姐身邊,像一道沉默的影子。不管她如何地想要伸出手去,卻永遠也夠不到。
電話鈴響,讓她回過神來,是周佳璐。
她突然清楚地知道,十年已經過去,她有了自己的全新的生活和圈子,一切都不會再回來了。
她接了電話,周佳璐約她吃晚飯,用歡快的聲音說:“日本料理,我請客。”
秦熹收拾心情,晚上去了那個日式餐廳,在榻榻米上剛坐下來,周佳璐就問:“哎呀你今天是不是見過MOR的江允哲了?快給我講講這個人。”
秦熹喝著茶差點嗆到,咳了兩聲,才笑道:“怎么回事,你也和我們公司那些小姑娘一樣中了邪了?”
“什么啊,還不是有采訪任務。”周佳璐撇撇嘴,“你知道,你們這次的合作是市里的重點項目,上面那些老頭子盯得可緊了。”
秦熹說:“那也沒必要那么急嘛,他才第一天上任,你有的是時間慢慢了解。”
“還真不是我急。”周佳璐嘆氣,“不是有傳聞說MOR要開拓亞洲市場嗎?江允哲既然是最早來到國內的,到時候很有可能也就是MOR的亞太地區負責人。所以我們臺非要第一時間做一期他的專題,一方面給你們的項目增點聲勢,一方面他過陣子就沒那么容易約采訪了。”
“你怎么不問周老師?他是分管這一塊兒的,對那個人的了解應該比我清楚吧。”
“我爸忙成那樣,哪有空理我呀。”這時菜上來了,周佳璐開始對付刺身,“再說了,干巴巴的資料我又不是沒有。做人物節目嘛,主要就是要打聽點八卦……對了你剛才說你們公司小姑娘都被他迷上了?”
“也沒有那么夸張。”秦熹慢慢撥著生魚片,“她們看個韓劇還要花癡半天呢。”
后來兩人就說了些別的事,有關江允哲的話題混說幾句便扯開了。作為一名敬業的電視主持人,周佳璐可以講的奇聞軼事很多,和她吃飯一向愉快。只怪她實在太敬業了,因此快要吃完時,她又把包里江允哲的資料抽出來看了一眼,然后一拍腦袋:“對啦!小熹我為什么要找你呢,因為你和江允哲是高中校友啊。你們還是同屆的對不對?聽說他高中就很優秀,你就沒聽說點他的什么事嗎?隨便是啥,我存點素材就好。”
“那時候,我倒真是認識他。”不知道是不是生食吃多了的緣故,秦熹覺得胃里頭一股寒氣往上躥,她不由自主地說:“你知道江允哲是怎么出國的嗎?”她頓了頓,“那時候,我們高中只有一個出國的名額,本來是給了他的女朋友的,但是他去找了校長,說學校應該公平選拔,擇優錄取。于是學校沒有辦法,只好給他們兩個人安排了一場考試。”
“哇,這么說,江允哲出國的機會是從他女朋友那里搶來的咯?”周佳璐兩眼放光。
秦熹沒答,只是說,“當時他是很有希望上清華的,但卻放棄了高考來爭這個留學名額。”
“真的嗎?這么搞風險很大吧,他到底有多想出國啊。”周佳璐感嘆。
秦熹發現自己原來還沒忘。
那時候離高考還有一個多月,天氣已經很熱了。教室里面沒有空調,只有老式吊扇在吱呀呀地轉著,悶熱得像個蒸籠。整個教室空蕩蕩的像一間已散場的劇院。那場考試只有他們兩個人,名義上的監考老師早就躲出去透氣去了。題目很難,她的整個高中生涯沒有見過這么難的題目,看都看不懂。她急得哭了,眼淚和汗水一起滾落在試卷上,襦濕了紙張。她淚眼朦朧地看去,江允哲在奮筆疾書。他的身影在晃動的淚水背后,輪廓扭曲,模糊而遙遠。
考試結束后,兩個人在操場上,她說:“江允哲,我恨你。”
她的聲音并不大,也沒有半分聲嘶力竭的氣勢,仿佛只是陳述一個事實。
他說:“秦熹,我知道你恨我。可我沒辦法讓你不恨我。我不知道該怎么做。”
秦熹說:“你們已經奪走了我的全部,你連最后一點希望都不肯給我。”
江允哲好看的鼻子皺了起來,他喃喃道:“是,我知道你再也不想看到我。所以你才要走。那就讓我走吧,再也不在你面前出現。好不好?”
不知為何她突然崩潰,蹲下身再次放聲大哭起來。
那段日子她哭了許多許多次,每次他總會用力地抱住她。雖然那種擁抱讓她更加的痛。但這次沒有。他伸出手,似乎想撫摸她的頭發,但最終只是悄然無聲地從她身邊走過。
秦熹回到家,發現樓道里面燈光大亮。她住的是公司的公寓,條件很好,但符合標準能住進來的人并不多。她對面那一戶門大開著,兩名搬運工正試圖把一個大箱子搬進去。總裁辦公室的小李正在一旁指揮:“慢點慢點,小心磕著。”
秦熹走過去:“咦,李助理,這是……你要搬來?”
“怎么可能?”小李笑道,朝秦熹擠擠眼,“秦小姐,你有福氣咯,小陸她們要羨慕死你。”
江允哲從屋子里走了出來。他穿了件藍色T恤,袖子挽到一半,臉上有一層薄汗。他的眉眼和高中時其實沒什么變化,此時裝束不似上午那般正式,整個人像又變成了一個少年。
江允哲坐在沙發上看姐姐泡茶。
紫砂的茶具,不辭煩瑣地沖了好幾道,終于茶水徐徐倒入茶杯中,飄起隱約香氣。姐姐的手很漂亮,十指修長,膚色潤白,和他印象中有很大的區別。看來她這十年過得很不錯,連一雙本來粗糙的手都保養得這么水潤。
“都是你姐夫愛喝茶,逼得我去學,現在我也算是半個茶藝師了。”姐姐的語氣里有一絲嬌憨的得意。
江允哲笑了笑,順著她說:“姐那么聰明,學什么不快?”
“就是。”江允珍拿起一盞茶,遞給秦正權,“不過我這胃哪敢喝呀,伺候他罷了。”
秦正權笑呵呵地品了一口,很是享受的模樣,投向江允珍的目光滿是溫柔。看來他們確實是很恩愛的。
江允哲將一盞茶一口飲盡,不像品茶,倒像喝酒。可是明明不是酒,為什么卻有一種辛辣?他想說點什么,可是多年不見姐姐了,真的是生疏了。哪怕不想承認,那條鴻溝也是真切地存在著。
“哎呀差點忘了我燉的雞!”江允珍叫起來,急急忙忙站起來去了廚房。
客廳里面只剩下兩個男人,靜得只有風吹動窗簾的聲音。江允哲一眼都不看秦正權,擺弄著茶盞一言不發,秦正權躊躇了一下,終于說:“允哲,我沒想到你去了思立方。”
“公司的安排而已。”
“我知道,可是小熹……”
秦正權提到女兒的名字便中斷了,不再說下去。江允哲反倒笑了:“你想說什么?”
“允哲,我想求你件事。”秦正權開口之前十分猶豫,話說出來卻露出一種急切,“你別招惹小熹了吧。她這些年過得很安穩,我不想她再……”
江允哲冷冷打斷他的話:“你有什么資格?”
秦正權張開嘴,好像吐出一兩個音節,又都吞了回去。這時江允珍在廚房里叫:“好了好了,雞湯好了。正權來搭把手。”
一家人坐下來吃晚飯,也是其樂融融。江允珍做菜手藝很好,而且今天她高興,手腳分外麻利,不一會兒就整出一大桌子菜。她真的好久沒有這么高興了,十年了,弟弟終于回來,而且年輕有為,人人艷羨。這桌子上坐著她深愛的丈夫,疼愛的弟弟,哪里還有不滿足?
“姐做的湯還是那么好喝。”江允哲微微地笑,“我在外面這么多年,最想念的就是這一口湯了。”
江允珍越加心花怒放。三個人吃完了晚飯,江允哲說:“一會兒公司的人會來接我,他們把我的住處安排好了。”
“和你說過在家里住了!”江允珍叫了起來,“這么大的房子,我們肯定不在你工作時打擾你的,你……”
“不用了。姐姐,我會經常過來看你的。”
江允哲笑容沒有變,語氣卻是篤定的,沒有商量的余地,也沒有解釋什么,語氣里是一種客氣的疏離。江允珍愣愣地看了他一會兒,突然想起來他不是那個攥著她的衣角,凡事都聽她意見的小孩子了。
他長大了,而且固執。不會輕易改變自己的主見,十年前就是。她竟然忘了。
江允珍鼻子一酸,趕緊背過臉去。江允哲沒有再說什么,只是站起來輕輕擁抱了她一下,然后穿好大衣,出門。
李助理已經在樓下等著了,他上了車。沒多一會兒,他的手機響了,他看到一個瑞士的號碼。接通,對面一個懶洋洋的聲音傳來:“江,怎么樣,中國還好玩嗎?”
“你又是剛醒?”江允哲笑,“中國很好玩,滿大街都是你喜歡的漂亮女孩子,你要不要來玩?”
“別耍我,你以為我不是中國人?”那頭叫道,“算了,我才沒興趣回去。就是問問你的情況如何了。”
“一切都好。”
“那瑪莎的事呢?有眉目了嗎?”
“我已經托人開始打聽了。”江允哲道,“不過還沒有消息。我們知道的信息太少了,甚至連她自己的名字都無法確定。雷,你能不能從瑪莎那里多問些東西出來?”
雷苦笑:“怎么問她都不肯說,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和大衛會再留心的。她的情況不太好,你也抓緊。”
“我明白。”
收了線,不久便到了公司公寓的樓下。李助理辦事十分周全,完全不用他動手,便指揮著人把幾件行李搬放妥當。江允哲在屋子里面,就聽見李助理和秦熹說話。
她就住在對門,這他是知道的。他默默地聽她的聲音,嘴角牽出一絲笑意。
然后他拉開了門。
秦熹看見他的時候,簡直像一只受驚的鹿。李助理問他:“江總,還有什么要我們幫忙的嗎?”
“沒有。今天真是辛苦你們了。”
一句話的時間,他看著她落荒而逃。
終于李助理他們走了。江允哲自己又收拾了一番,覺得對新家基本滿意,才打開門,走到秦熹的門前。
他將手掌覆上門,仿佛可以穿透門扉,穿透時光,真切地觸摸到她。多久了呢?他有點忘了。可是他走了很長很長的路,才又回到這里。他想著她的樣子,微微出神。沒防備那扇門竟然猛地打開。
秦熹站在門內,瞪圓了眼睛盯著他。她穿了一身寬大的碎花睡衣,波浪般的頭發束成兩個蓬松的辮子,幾乎像個洋娃娃。他還沒有機會仔細看她。白天的她看上去是精明干練的職業女性,可是此刻,她咬著唇,手足無措的模樣,令人懷疑是不是時間從來沒有流逝。
她在盡力維持自己的淡定。可是只有深受困擾的時候她才會這樣緊咬嘴唇,比如數學題做不出來,或者面對江允珍……
最后還是她先開口。她啞著聲音說:“你到底想怎么樣?”
江允哲說:“我想借個水杯。李助理什么都安排了,就是忘了這個。”
秦熹深吸一口氣,冷冷道:“請你不要進來。”說著便飛快地轉身而去。
沒過一分鐘,她把一個水杯遞到他手里,低聲道:“好了,你回去吧。”
她的聲音里有一絲懇求的意味。他還想說什么,終究是不忍心。可是,他的心底還是燃起一團小小的喜悅的火苗。不為別的,只為他又回到了這里。
第二天公司酒會,要給江允哲接風洗塵。
雖然是思立方舉辦的酒會,但周邊相關企業,甚至市政府都會有人來。幾乎也是非正式地宣布千嵐山項目的啟動。
要不要去?
秦熹想逃,可是逃了一次又怎么樣?他在公司里,終究是繞不過去。
中午的時候,周師母打來電話。
“小秦啊,我給你織了一條圍巾,我讓周老師給你帶過去。我怕他忘了,今晚你見著他自己記得找他拿。”
周老師和師母一直感情特別好,人也特別好。現在周老師已經是一名副市長了,師母還是隨意使喚他干這種無關緊要的小事。周佳璐總是恨鐵不成鋼地說:“哎我媽那個人,不管我爸是大學教授還是市長,她都以為他還是鄉下中學的數學老師呢。”
秦熹十分羨慕。她總覺得周師母和母親是同一種女人,可惜際遇天差地別。周師母也確實像親媽一樣疼她,如果那幾年沒有周家人,不知道她能不能挺過來。
晚上,五星酒店的會廳,富麗堂皇,是場西式酒會,一看就不是能吃飽的地兒。江允哲是世界中心,秦熹就找了個角落貓著,專心吃甜點。
結果周老師還是把她叫過去了,指著幾個風度翩翩的中年人,給她介紹了好幾個“總”。秦熹禮貌問好,保持微笑。周鐘景一直希望她能干出一番事業,因為她是他最后帶的那幾屆學生里最好的,因此每逢這種場合,對她總是不遺余力地提攜,可惜她自己不思進取,并不擅長應酬。
周鐘景轉頭去和別人說話,撂下她在這里和這幾個“總”待著,脫不開身。那她也只好打起精神應付,說點業界八卦倒也把他們哄得開心。后來一位李總舉起杯子說:“來,秦小姐,咱們喝一杯。”
其余幾個人也說:“對,秦小姐年輕有為,連周副市長都這么看重,今天我們一定要喝一杯。”
秦熹手里拿著的是半杯葡萄酒,度數不高。心里卻還是在叫苦。
她的酒量十分之淺。每逢非喝不可的場合,都是潰不成軍。這也是她為什么特別怯于應酬的原因之一。只是這幾位“總”是周老師特意抽出時間來給她介紹的,怎么也不能駁了面子,“不會喝酒”這句話,無論如何是說不出來的。
她正遲疑,旁邊傳來一聲招呼:“呵,李總,您在這兒,這幾位是……”
江允哲從旁邊冒出來,面帶微笑。他今天是光環下的人物,自然沒有人不認識他。他一出現,那幾人仿佛受寵若驚,他們拋下秦熹轉向江允哲,李總道:“對對,江總我替你介紹一下……”
秦熹的笑容仍然掛在臉上。她想起來,高二的時候,有一回和江允哲一起參加一個同學的生日宴會。那個壽星叫什么她有點忘了……只記得大家都叫她小麗。當時她是班上家境最好的,那年她生日請了全班人吃飯。
那一天男生坐一桌女生坐一桌,到了后半程,小麗讓把果汁飲料都撤了,叫上來兩大瓶紅酒,要同秦熹拼酒。
小麗是個爽利潑辣的姑娘,成績不好,卻是班上的大姐大。她把紅酒倒在盛湯的碗里,一條腿踩在椅子上,拉開架勢,十分豪邁。
秦熹不太記得自己是怎么成為目標的,又或許從一開始就是小麗她們的陰謀。因為后來她聽說,由于她搞定了江允哲,因此小麗很長時間都看她不順眼。只是當時她懵懂無知,對這些暗地里曲里拐彎的心思全然沒有察覺。她只是看著碗里那兩汪暗紅的酒液就覺得頭暈。她笑著推脫,以為大家也是開玩笑,但是旁邊女生的哄笑和譏笑變得半真半假,小麗挑釁的眼神里透出的鄙夷也越來越多。她心一橫,想,喝就喝,反正大不了讓江允哲背回去……
“我替她喝。”江允哲的聲音在身后響起,秦熹瞬間被全體女生嫉妒的目光殺死。
小麗兩眼放光。江允哲當時是全校傳奇,每次考試成績秒殺所有人,長得又有如偶像劇里的男主角,是女生們津津樂道的對象。只是他待人一向彬彬有禮,卻和誰都保持一定的距離。這次能來參加生日宴,小麗已覺得有了莫大的面子。再和江允哲對酒?說出去至少可以吹噓一個學期。
于是他們就開始喝了起來。男生們也都圍過來,感覺像上演一場高二三班的年度大戲。他們喝了一碗又一碗,后來秦熹害怕起來,小麗的眼睛都紅了,江允哲倒一直面不改色。不知道他們最后到底喝了多少,散掉的時候夜已經深了。她和江允哲一起出來,月懸中天,零零落落的星星在頭上眨著眼睛。
沒走多久,江允哲俯在路邊吐了起來。
秦熹嚇壞了,只會連聲說:“允哲,允哲你怎么樣?我們去醫院好不好?”
他雖然吐得厲害,但神智十分清醒,過了一會兒,他抬起頭說:“別擔心,酒都吐光了。”
他的側臉在月光下籠罩著一層淡淡的光暈,兩頰因為喝酒透著微紅,目光帶著一點干凈的羞澀,完全不是醉酒的模樣。秦熹看得呆住了,她攀住他的肩膀,踮起腳尖,在他臉上輕輕啄了一下。
等他反應過來,她已經笑著跑遠。路燈下面的笑聲都是幸福的。
江允哲和那幾位老總熱絡地聊著天,秦熹在一旁發怔。往事像個影子纏繞著,如影隨形,令人心灰。忽然有人記起她來,向她舉杯道:“思立方有江總和秦小姐這樣的青年才俊,實在是叫人羨慕啊。”
本來只是一句客氣話,可不知怎么,一股勁兒涌了上來,秦熹點頭含笑,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在這種場合,一個女人愿意喝酒,簡直是再容易不過的事。
她和之前認識那批人挨個喝了一遍。一開始還舌燦蓮花,說得他們眉開眼笑,后來不知喝了多少,都辨不清他們的身份。她只覺得胃里翻江倒海,強壓著十分辛苦。可從頭到腳都在飄來蕩去,好像整個人是片漂在水里的浮萍。
江允哲一句話都沒說,也沒有再出現在她的視野里。
整個會場吵吵嚷嚷使人生厭。她強撐住了,不讓自己倒下去。
散場了,她哆哆嗦嗦地去停車場取車。一把鑰匙放在手里倒騰了半天,就是打不開車門。這時候江允哲在身后說:“秦熹,你喝了酒,不能開車。我送你回去。”
秦熹定了定神,微笑說:“對哦,謝謝江總,我出去打車就好。”
她從地下停車場走出去,外面燈景璀璨。被風一吹,她覺得冷。沒有回頭也知道江允哲開了車慢慢跟在后面。她看著前面的樹木啊燈箱啊全都歪歪扭扭,路人也如同鬼影。她只盼江允哲能趕緊走掉,好讓她能停下來喘口氣。可他就是不走,不遠不近地跟著,讓她很想回頭大罵。
最后她還是沒有堅持住,扶住一棵大樹就嘔吐起來,連整個五臟六腑都要吐出來。本來她還有力氣走路,吐了之后連站都站不起來,想到身后還有一個江允哲,她就越來越難過。她總是在他面前丟人,都過了十年了,還是這樣。
紙巾遞過來,還有檸檬汁,不知道他是從哪里變出來的。她不接,他也不理會,拿著紙給她擦拭,檸檬汁也灌下去幾口。靜了一會兒,她覺得好些了,終于啞著嗓子說:“江允哲,你能不能別理我?”
江允哲果然沒搭理她,一言不發就把她拖上車。她實在沒有力氣掙扎了,蜷在后座,只想昏過去。
到了家里,江允哲把她丟在圓沙發上,去衛生間擰毛巾。秦熹拼死爬起來攔住他,她喃喃說:“請你出去,算我求你了,成嗎?”
他看著她說:“小熹,對不起。”
秦熹笑了起來:“怎么了?江先生,你剛剛回國,是我的頂頭上司,又有什么能對不起我的?”
江允哲皺眉:“小熹,你別這樣。”他頓了頓,“有些事情畢竟過去了。”
“是啊,過去了。好多事我都忘了。”她笑著,太陽穴突突地跳著,“可是我沒有媽媽了。這是個事實,誰也沒有辦法忘記,你說是不是?我媽媽死了,她死的時候,你是親眼看見的。她整個人碎在水泥地上,血濺了滿地,身體像一攤泥。這你也忘記了么?”
他說:“我每天都在祈禱,你有一天可以不再用這個折磨自己。雖然這天還沒有來,但我會等。”
“等?等我有一天,能和我的繼母和平共處嗎?”她說著,抑制不住地冷笑起來,“你們江家的人怎么都那么無恥呢?你們奪走別人的東西,不但自己假裝什么也沒發生過,還指望別人也能趕緊忘了。你覺得這可能嗎?”
他失神地把剛剛擰熱的毛巾交到她手上:“好好睡一覺吧,你今天喝太多了。”
秦熹指著門:“江允哲,你走,走啊!我真的不想再和你們有任何關系,一點都不想。”
他終于離開了。
她胃里一陣絞痛,撲到衛生間里再次大吐起來。這回吐的都是些又酸又苦的水,眼淚鼻涕流了一臉,止也止不住。
他們完了,十年前就一刀兩斷了。為什么還要繼續羈絆?這樣顛來倒去重復了無數遍的戲碼,到底演給誰看,她也不知道。明明一切早已經結束了。
他們有過一段好時光。算起來兩年多,短又不短,長也不長。有可能一倏忽就過了,又仿佛能夠容納一生。
那時候他是每次考試都傲視群雄的驕子,她的成績也很不錯,更重要的是兩個人外表看著都十分令人賞心悅目,因此私下里被稱為九中的金童玉女。為著這么一個俗不可耐的頭銜,她洋洋得意了許久,沒人的時候,時不時地管他叫“金童”。
頭幾次他還強忍著,后來忍不住說:“別逼我叫你‘欲女’行么?”
她沒想到這茬,氣得不理他。
那年頭,老師們的觀念剛剛開放一些,雖然不至于把早戀看作洪水猛獸,絕大部分時候都是睜只眼閉只眼就算,但畢竟高中不許談戀愛是個全國性的原則問題,總的來說大家都是偷偷摸摸進行。他們是唯一在操場上牽著手走路也不會惹來老教師怒目而視的情侶。為什么?只因為他們在一起時日已久,而江允哲的成績永遠孤零零地高懸在空中。本著團結就是穩定,穩定大于一切的原則,只要談戀愛不影響革命戰果,學校樂得不管,畢竟每個人都年輕過。
江允哲是學校的一塊寶,學生們對他欽羨者有之,嫉妒者有之。但總的來說,重點中學這么個小圈子,人們的觀念還是十分單純樸實的。像小麗那樣拿LV當書包的人雖然也風光鮮亮,擁躉者眾,但也仍然仰視著江允哲,唯恨求之不得。他是那幾年九中的發光中心,哪怕他父母雙亡,經濟拮據,穿著打補丁的毛衣。
秦熹見過那件毛衣不止一次,深藍的毛線上有著一塊同色的縫補上去的痕跡。說老實話不仔細看不太看得出來。但這毛衣他穿著顯小是真的,打一會兒籃球,跑兩圈,袖子就縮到肘部,顯得十分局促。但他從未掩飾,不管是短小的毛衣,還是上面的補丁,他都當它們是平常物,顯露出來也十分坦然。
“是我姐姐補的。”有一次他看到秦熹注意到了,主動對她解釋說。
秦熹真心實意地說:“都看不出來。你姐姐手真巧……就像晴雯!”
她這個比喻其實不太禮貌,他也更加不是寶玉,但他還是高興起來。
“我姐姐什么都會做,”他提起允珍總是充滿溫情,“我從小到大的毛衣都是她親手織的。”
秦熹發自內心地感激這位“什么都會”的姐姐。江允哲出生不久便父母雙亡,是江允珍一個人把他帶大的。父母并沒有留下多少財產,江允珍早早輟學,一個人帶著年幼的弟弟,把他養大,供他讀書,一年年捱過來,個中艱辛江允哲沒有細說過,秦熹也能想象得出來——同時她又知道自己可能永遠想象不出來。只有他們姐弟兩人才能夠體會到這種相依為命的感情。她愛江允哲,她會在將來用很多很多的愛去彌補他失去的東西。她還會和江允哲一起愛江允珍。不管這包含幾分天真,那時她是誠心誠意這么想的。
有一段時間她對素不相識的江允珍充滿感情,有感恩,也有好奇。她覺得,如果沒有允珍,那么允哲沒辦法到她面前來。或者她愛的這個帥氣的男孩子,不會是現在這個樣子。
她很想知道江允珍是什么樣子。有一回家長會,她偷偷溜去了學校。隔著窗戶玻璃,她看見江允哲的座位上,有個穿白裙子的女生。她知道那是江允珍。她和允哲長得一樣標致,雖然已經三十多歲,但皮膚嫩白,長發及腰,穿棉布裙子,眼睛里還帶著一種純真,和他們的同學沒什么兩樣。
但當她站起來同老師說話的時候,舉手投足間又透出一種這個年紀的女生絕沒有的韻致,令人由衷贊嘆。
看到江允珍這么美,秦熹心里很高興。她沒有特別關注坐在后排的,自己的母親。李紹卿和其他中年人一樣,帶著歲月留下的世故,七嘴八舌地談論各自的子女。
秦熹的家長會一向是李紹卿參加,秦正權幾乎沒有來過,他實在太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