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年春天,黃河北過來一個賣鴨子的,跟她商量,想在她家住兩天,借她家的院子賣鴨子。
王李氏說:“啥借不借的,你就住家里吧。”
她家院子大,占地一畝二,董官屯的人都到她家買鴨子。
①辦飯的:做飯的。
那時候,母鴨值錢,一只母鴨能換十只公鴨。她想買兩只母鴨,又不想占便宜,拿雞蛋換的。賣鴨子的在她家住了兩天,白吃白喝,臨走,她又塞給人家倆窩窩。
過了兩個月,鴨子長大了,不會叫,家里人知道上當了,賣鴨子的賣給她的是公鴨。王李氏罵賣鴨子的,罵了好幾天:“你喪良心!脫不了叫黃河淹死!”
四兒子李成修三十多歲的時候,養父母全沒了。養父母供他上學,他中專畢業后,在章縫供銷社當會計。三個哥哥怕他在李莊受氣,想跟他認親。
王家大哥找到供銷社經理,想請他過話。
有一天,經理問成修:“你是要的,你知道吧?”
成修說:“知道。”
“知道從哪兒要的吧?”
“東山里。”
經理說:“不對。你家就是董官屯的。”
成修說:“我想起來了,從前有個老王姨,她就住在董官屯,哪年都到俺家去。”
經理說:“那就是你親娘,你愿意回家看看不?”
成修說:“愿意。”
過了兩天,王家買了雞鴨魚肉,在家等。那時候快收麥子了,大熱天,井里的水很涼,妹妹把雞鴨魚肉用涼水泡上,總換水。
經理領著成修來了,成修叫了一聲“娘”,落淚了。王李氏拉住兒子的手,也落淚了。
酒桌上,三個哥哥都叫成修回來。成修說:“李莊很好,李莊的人都對我好,我不想回來,搬家不易。以后我常來,你們常去就行了。”
王李氏干了一輩子活兒,七十五歲那年還沒丟活兒呢。一九七七年陰歷三月十五晚上,她病了。平常晚上,她喝一碗粥,那天跟妹妹說,想喝白面疙瘩湯。
妹妹做好了,王李氏喝一大碗,喝完說難受,家里人趕緊找赤腳醫生。現在知道那是心絞痛,那時候不知道。
赤腳醫生問了情況,說:“大娘這是吃多了,打一針,吐出來就好了。”
打完針不大會兒,王李氏就不行了。
王家連夜借棺材,當天晚上挖坑,把老人家深埋了。家里人憋著不敢哭,外人問起,就說走親戚去了。
三樣飯
以前,光聽說一家兩樣飯,婆婆給兒媳婦兩樣飯吃。董官屯有個王家,一家人三樣飯。
這家兒子十歲結婚,媳婦是地主家的小姐,結婚十多年不生孩子。老兩口著急了,娶了個窮家女,給兒子做二房,傳宗接代。二媳婦是花錢買來的,結婚五六年沒生孩子,挨打受氣,三十三歲有病死了。三媳婦也是窮家女,王家買來的,進門就受氣。
王家公公婆婆和兒子一樣飯,頓頓吃白面饅頭;大媳婦一樣飯,吃一半黑面一半白面的饅頭;新娶來的三媳婦吃黑面窩窩。
結婚不到一年,三媳婦懷孕了。懷孕以后,吃二等飯,累活兒不叫干。九個月以后,生了個男孩。白天,大媳婦抱孩子,三媳婦干活兒。該吃奶了,大媳婦把孩子抱給三媳婦,吃完奶就抱走。
孩子長大了,管大媳婦叫娘,管親生母親叫嬸子。不吃奶了,大媳婦就不叫孩子到三媳婦那里去了,她“兒子”“兒子”叫得親近,啥都不干。活兒都是三媳婦的,哪里干不好,她伸手就打。
有了兒子,大媳婦就不叫丈夫跟三媳婦睡覺。三媳婦聰明伶俐,長得俊,歲數小,丈夫喜歡。哪次跟三媳婦睡覺,丈夫都偷偷摸摸的,大媳婦知道了,就打三媳婦一頓。三媳婦挨打挨罵,打不敢還手,罵不敢還口。
三媳婦又懷孕了,這次跟上次不一樣,她還是吃三等飯,臟活兒累活兒都得干。這次生的還是兒子,大媳婦也抱過去養,該吃奶了抱過來吃奶。長大了,孩子還是管大媳婦叫娘,管親生母親叫嬸子。大媳婦對老二,不像對老大那樣親近了。
大兒子十三歲結婚,新娶的兒媳婦吃二等飯。三媳婦還是一個人吃三等飯,常年挨打受氣,落下一身病,有病沒誰管,干不好挨打。
三媳婦三十多歲死了。
兩個兒子長大了,懂事了,想孝順親娘,人沒了,知道是大娘欺負死的,也不能報仇,大娘也是娘,只在鬼節的時候,偷著到墳上多燒些紙錢。
戲迷婆婆
婆婆的娘家在山東巨野龍堌集,她是集上的閨女。她爹管閨女管得嚴,從八歲裹腳就不叫出去了。她家離戲園子不遠,戲園子里敲鑼打鼓都能聽見。她光想去聽戲,不敢去。她爹脾氣不好,不聽他的,他真動手打。
婆婆嫁給公公時間不長,就進戲園子聽戲,她爹管她,婆婆說:“說書唱戲都說,‘嫁出去的女,潑出去的水’。俺公公婆婆不管俺,男人不管俺,你管俺,多余了吧?”
她爹氣得干瞪眼,一句話說不出來,又不能打她,一看管不了,就不管了,跟她娘說:“人家公婆不管,男人不管,俺也不管了。”
公公脾氣好,也是個戲迷,只在焦麥炸豆①的時候不準婆婆去聽戲。老家有句俗話:“麥熟一晌,蟬老一時。”麥子熟了不割,來一場風,麥穗頭就掉地下了。豆子熟了,不快點兒割了拉回場來,來個暴曬,炸得可地②都是豆粒子。
割麥子、割豆子的時候,龍堌集戲園子來了唱戲的,白天婆婆強忍著不去,忙場里、地里的活兒。晚上演的戲,俺那兒叫“燈戲”,婆婆得去。她把黑天的飯做好,往鍋里一蓋就走了。
有時候,公公回來,遇上婆婆出去聽戲,公公娘長娘短地罵她,罵也沒用。一起紡花的時候,婆婆跟俺說:“他罵,俺跑得快點兒,跑得遠就聽不見了。”
婆婆說,她常聽的戲有柳子戲、山東梆子、河北梆子、兩根弦,大洋馬、二白腚、十四萬,這幾個人唱得都好。聽的戲多了,只要第一個人出來,往臺上一站,她就知道是哪出戲。
俺結婚的時候,婆婆留下二姑,叫二姑給她一家人做棉衣。那時候俺不會做棉衣,俺說:“二姑,俺跟你學。”
①焦麥炸豆:麥子熟了,豆莢炸開。
②可地:一地。
俺和二姑在大門洞里做棉衣,婆婆套上牛,把牛眼用布蒙上,讓牛拉磨磨面。
外邊有人吵架,俺和二姑都聽見了。二姑說:“一會兒你婆婆就得過來。”
俺問:“過來干啥?”
“一會兒你就知道了。別說人打架,就是狗打架,她也得去看看。”
小弟叫亂,結婚以后,婆婆叫俺“亂家嫂”。二姑剛說完,婆婆過來了,說:“亂家嫂,你去看著磨,俺去看打架。”
她一邊往外跑,一邊喊:“你千萬別摸籮呀!”
老家有個規矩,新媳婦結婚不過一個月,不能摸籮,說是“摸籮死婆婆”。
打架的打完了,婆婆回來了。
剛結婚那幾年,婆婆回娘家就夸俺,說俺是大家主的閨女,懂事,夸俺手巧,啥花都會繡,“天上飛的,地上走的,拿起紙來,一會兒就剪成”。
她夸俺,俺不知道。剛結婚那幾年,俺光知道害怕了。
冬天不忙了,龍堌集戲園子里常有唱戲的,上午、下午、晚上都有。只要有戲,婆婆一天聽三場。聽的天數多了,不知為啥哇哇吐,頭抬不起來,這才能歇兩天。
他們一家人都愛聽戲,公公他們白天不去聽戲,晚上也要去。剛結婚那陣,丈夫晚上不去,后來也跟著去,家里就剩俺一個人。看完燈戲,晚上十二點。再走三里地,他們到家就快一點了。俺點著火油燈做針線活兒,不敢喘粗氣,不敢回頭。火油燈怕風,一吹就滅,俺得把洋火放在手邊。不敢回頭,是怕看見鬼。半夜困了也不敢合眼,不敢躺下,一閉眼就怕鬼來。
火油就是現在的柴油,俺小時候叫洋油。豆油燈和棉花籽油燈,得用勁才能吹滅,可豆油和棉花籽油貴,還得總撥燈捻子,那時候都用火油燈。
他們聽戲回來,白天能睡覺,俺得磨面、做飯、刷鍋、洗碗、做鞋。這茬鞋還沒做好,他們腳上的鞋就穿碎了。
有天夜里,他們聽燈戲回來,從路邊跑出來一個女人,披頭散發,抱住婆婆不撒手,還大聲喊:“害怕!俺害怕!”
深更半夜的,可把婆婆嚇壞了。
公公把那人的手拽開,女人還喊:“害怕!俺害怕!俺跟你們走!”
公公沒辦法,就讓她跟著回家了,給了她一抱草,叫她在廚房睡。
第二天早晨,那個女人醒過來,要回家,說她家是管莊的。
婆婆說:“天冷,你吃完飯再走吧。”
女人說:“俺家找俺,不知道急啥樣呢。”
她又叫俺公公:“大哥,你把俺送到去管莊的路上。”
公公送她,不大會兒就回來了。
婆婆說:“要知道她是精神病人,俺就不怕了。深更半夜,俺以為她是鬼,嚇得俺后背一冷一冷的。要不是人多,就把俺嚇死了。”
俺心里說:“你也知道怕呀。你常把俺一個十七八歲的膽小女孩扔在家,你知道俺嚇啥樣不?”
心里這樣說,嘴上不敢說。
一九五五年,徐莊娶了三個媳婦。俺家大門外有個石頭囤窯子,那天有兩個媳婦來用石頭囤窯子,趕一塊了,俺叫她倆到家坐會兒。
二柱媳婦問:“四嬸子呢?”
俺說:“聽戲去了。”
二柱媳婦說:“俺聽說她老人家愛聽戲,她也帶你去吧?”
俺說:“一次沒帶過。”
三嫂說:“俺婆婆趕會、聽戲都領著俺。”
二柱媳婦說:“俺婆婆也是,趕會、聽戲、看熱鬧,都是娘兒倆一塊去。俺婆婆一年也就聽三回四回戲,她舍不得買戲票。”
俺心里不是滋味,也不敢說。
一九五六年這年,老家收成很好,俺家收的糧食大囤尖小囤流的。俺以為這回好了,第二年春天不用吃糠咽菜了。賣糧食聽戲,再賣糧食買吃的,囤里的糧食下得很快。沒到第二年春天,糧食囤就見底了。
公公說:“吃一肚子糠菜,外面穿得好,那叫‘包皮窮種’。虧了俺不會過,有錢都吃了。要是會過,俺也是個地主,得挨斗。”
那年家里養了十三只老母雞、兩只鴨子、一只鵝,都在下蛋,家里沒吃過蛋。俺那兒清明節,是吃雞鴨鵝蛋的日子。
別人問婆婆:“你家雞鴨多,寒食能多吃點兒蛋吧?”
婆婆說:“俺一人吃一個。那些蛋賣了,吃鹽點火了。”
別人一聽就知道,賣了蛋是聽戲了。
那時候,俺有大兒子了,分給俺的雞蛋,俺沒舍得吃,放在那里,想給大兒子留著哩。再去找,沒影了,叫二小叔子拿走吃了。
天冷了,兩個小叔子都沒棉褲,凍得像叫花子,婆婆裝看不見,還是聽戲。
有天,小弟沒去聽燈戲,俺問他:“你咋沒去?”
他說:“冷。”
俺一看,小弟還穿著單褲呢。
俺說:“你給俺看孩子,俺給你做棉褲。”
小弟哄孩子,俺在油燈底下給他做棉褲,一個晚上就做好了。
這幫唱戲的走了,婆婆給二弟把棉褲做上。她說:“俺可不能再聽戲了,家里這么多活兒。”
婆婆在家干了十多天活兒。聽說龍堌集戲園子又來了唱戲的,她又去聽戲了。
俺有個大姑姐,聰明,長得俊,口才也好。俺倆對脾氣,她一年住八個月娘家。他們夫妻好,為給姐姐治病,姐夫把地賣了。沒啥賣的了,把房子扒了賣。
這年,大姑姐病重,住在俺家治病養病,住了半年,也不見好。婆婆跟俺說:“你姐姐治病沒錢了,咱賣二畝地,你愿意不?”
俺說:“別說賣二畝地,咱把地全賣了,只要俺有姐姐,俺也愿意。”
賣了地,姐姐上濟寧大醫院住院,不見好,就回來了。
姐姐病成這樣,沒耽誤婆婆聽戲。有一天,婆婆他們又去聽戲了,姐姐說:“以前,咱娘也一天天聽戲,把俺一個人扔家,家里活兒多,累死也干不完那么多活兒。她聽戲回來,哪塊沒干好,她不是打就是罵。俺也是個有脾氣的人,可她是俺娘,打不得,罵不得,就落了這身病。”
姐姐落淚了,她邊說邊哭:“有一年,俺病得不會走道了,她去聽戲。聽戲回來,她說:‘今兒又渴又餓又累。’問俺:‘做飯了嗎?’俺說:‘沒做。’她說:‘給俺做點兒飯唄。’這次沒打沒罵,俺挺高興。下了床不會走,俺爬著做的飯。做好飯,他們都吃,俺沒吃,咱娘問都沒問。”
姐姐知道自己不行了,一遍一遍跟俺說:“你別跟咱娘一樣,別生她的氣。她對親閨女還這樣呢,對你這樣,已經是好的了。”
俺大兒子一歲半的時候,姐姐死了。
姐姐剛死,他們全家人又去聽戲,就俺跟兒子在家。嚇得俺實在受不了,去了叔伯大嫂家。大嫂說:“你們娘兒倆就在當門小床上睡吧。”俺娘兒倆在小床上躺下,累了一天,躺那兒俺就睡著了。
丈夫聽戲回來,找不著俺娘兒倆,找到嫂子家。他伸手一摸,孩子身上都是大包,問:“這是啥咬的?咋這么大的包呀?”
俺說:“不知道,俺身上也凈大包。”
第二天,丈夫跟婆婆說:“娘,這次戲好,也叫她聽一回戲唄。”
婆婆說:“中,叫她去吧。”這是俺第一回跟婆婆聽戲,也是最后一回。
龍堌集以前的戲園子是露天的,有個很大很大的院子,高院墻,靠北墻不遠,有個戲臺子。戲臺子上東邊一個門,西邊一個門,唱戲的從門里進進出出。兩個門中間放個桌子,上面放著鑼鼓,有一圈凳子,那是敲鑼打鼓拉弦的座位。戲臺子頂上是灰瓦,脊上有二龍戲珠,伸出來的四個角上畫著龍頭。
那時候一張戲票好像是五分錢,里邊沒凳子,都是自己帶。婆婆每回聽戲,都是從龍堌集娘家拿凳子。
聽說頭天晚上唱的是《白蓮花落凡》,唱得太好了。那天晚上天很熱,人很多,里邊的人想出去尿泡尿,出不去,蹲下就尿。有人熱得受不了,想回家,出不去了。沒買戲票的,站到戲園子墻上墻下,墻外邊樹上也全是聽戲的人。
那天晚上唱的是《孟麗君》。俺一只手抱著孩子,一只手一個勁給孩子扇風。抱孩子看完這場戲,累得俺一點兒勁都沒了,是丈夫把孩子抱回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