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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老家女人(5)

那時候,老家的窗戶三尺高、二尺半寬,窗格密密麻麻,有八九個一寸寬的縫,多數人家冬天不糊窗戶。白天,屋里沒有外邊暖和,門一天天敞著。晚上,把門關上,八下冒風。屋里冷,不敢讓孩子露出頭,常聽說捂死孩子的事。

姐姐本來就受氣,捂死孩子,日子更難過了。

再后來,老王姐夫給土匪帶路,讓人家打死了。婆婆天天哭,沒活幾年,也死了。趕上娘家侄子死了媳婦,撇下兩個孩子,找后娘怕受氣,侄子把老王姐姐接回來伺候孩子。

還有個傻閨女叫小英,她是真傻。

俺老家那兒,誰家死了人,女人都長聲長調哭。小英聽著好聽,哪天都放開嗓子哭一會兒,拉著長聲叫喚:“俺的爹呀!俺的娘呀!”

十九歲那年,看見別的女人在外面奶孩子,她說:“俺也有。”解開衣服叫人家看。

爹領小英出去看過病,人家說她的病治不了。

她結婚了,有了新鮮事,看見誰跟誰講兩口子睡覺的事。她爹知道了,狠狠打了她一頓。打完傻閨女,她爹心疼,哭。自從打了她,她再也不說兩口子睡覺的事了。

丈夫比小英大十多歲,也缺心眼,可比小英強多了。丈夫來接她,她也知道跟丈夫親近,坐在丈夫跟前笑:“嘿嘿,大哥。嘿嘿,大哥。”

有一天,丈夫上地干活兒,小英像玩似的打婆婆。她年輕,大個。婆婆年紀大,小腳。多虧有人聽見婆婆喊救命,才把婆婆背到鄰居家,叫閨女接走了。

婆家娶她,就圖意①讓她生孩子,小英沒生孩子,結婚兩年就死了。

①圖意:想要。

洗頭

以前,老家的女人不洗頭。

一歲的女孩,前邊留一塊頭發,叫“囟門毛”。

三歲的女孩,剃頭的時候,囟門毛不動。左邊留塊頭發,右邊留塊頭發,預備留辮子。再剃頭的時候,一年多留出一圈。頭發留得差不多,梳起兩個小辮子。

到十四五歲,女孩就不剃頭了,長成留頭發的大閨女。

男孩也是,第一次剃頭留囟門毛,還在后腦勺下“爭嘴窩”處留一塊頭發,那叫“八歲毛”。到八歲,最好趕上狗打架或老婆打架的時候,剃掉這塊八歲毛。都說,這樣的孩子好養活。

孩子一出生,頭頂上就有從娘肚子里帶出來的東西,娘不敢動囟門,就存下了。以后出點兒汗落點兒灰,就成了黑嘎巴①。黑嘎巴有多的,有少的,還有厚厚的一層,都翹起來了。俺那兒管這叫“舅舅屎”,誰的舅舅屎多,就是誰的舅舅懶。孩子三周歲,囟門封上了,娘也敢給孩子梳頭了,舅舅屎一點兒一點兒都梳掉了。

①嘎巴:黏的東西干后附著在器物上。

女孩十八九歲,就得結婚了。老話說:“閨女大了不可留,留來留去結怨仇。”

過了二十歲不結婚,人家就說:“這是留大閨女種呢。”

當閨女的時候,誰的頭發好辮子長,誰好看。結婚的時候,女孩得把頭發盤起來,用網子裝上,捏扁了插上叉子針。四個叉子針頭都有小銀花,網子中間還插一支銀花。有的辮子又粗又長,也得梳開,盤到后腦勺上。山東天熱,黑天睡覺才難受哩。睡覺的時候,就把那支銀花拿下來,網子和叉子針都在頭上。剛結婚的十多天,俺不敢臉朝上睡,硌得頭疼。時間長了,就好了。

天再熱,出汗再多,沒誰洗頭。那些老太太一輩子都沒洗過頭,都是用刮頭篦子刮頭。干凈人,刮得勤點兒,去去頭上的灰;窩囊人,用刮頭篦子刮虱子。

男人和孩子還好些,男人和小孩剃頭的時候洗頭。洗頭的時候,啥也不放,真就是用水洗洗。

夏天,男的可以到大坑里洗澡、洗頭,女孩子得離大坑遠點兒。男人有穿褲子下坑的,還有穿大褲衩子的。十四五歲的半大小子,脫了褲子就是光腚。

到東北以后,跟左嫂、宋嫂三家住一間半房的時候,俺第一次洗頭。對面屋住的姚嫂是梁山來的,比俺早來兩年,她跟東北人學,經常洗頭,她讓俺仨也洗洗。左嫂、宋嫂都是河南人,她們那里跟俺山東老家一樣,也是老祖宗傳下來的規矩,女人不洗頭。

俺仨都燒一小鍋熱水,洗頭用的都是面堿。俺和左嫂洗得很好,第一盆水是黑的,第二盆水就不黑了。洗完頭的感覺真好,頭輕了,腦瓜清亮了,頭發好像也少了。頭發干了以后,用手一捋,又滑溜又散落。知道洗頭好了,俺一個月洗一次。

宋嫂頭發腦油大,越洗越臟。她洗了一盆黑水,臉上像糊了一層油泥,俺和左嫂都笑。宋嫂趕緊用香皂洗,咋洗也洗不干凈。后來又燒了一盆熱水,放上堿,才把臉洗干凈了。

第二天早上起來,俺仨到外屋做飯,對面屋姚嫂也起來做飯。姚嫂摸摸俺和左嫂的頭發,說:“洗干凈了。”她摸摸宋嫂的頭發,說:“你還得再洗。”

吃完早飯,宋嫂又燒了一小鍋熱水,放上堿。這次,她把頭上、臉上、脖子上、耳朵上的油泥都洗下來了,露出細皮嫩肉的臉來。

過去,老家的女人頭上都一個味,腦油味和汗味,一輩傳一輩,誰也不笑話誰。

不知道老家女人啥時候開始洗頭的,現在也都洗頭、洗澡了。

月亮地里講故事

俺家大門外有兩個堂屋,東堂屋沒院,前面是個小場。這個小場俺家不用,窮鄰居沒有場的,借給他們用。他們地少,收拾完秋,就沒事了。

這個地方平整,有月亮的時候,東西南北離場近的,吃完飯都搬著棉車子,到這場里紡棉花。哪天都有十多個棉車子,紡棉花的全是女人,有五十多歲的、四十多歲的、三十多歲的、二十多歲的,最小的十四五歲。

棉車子響聲不大,這幫人有說有笑。會唱呂劇①的唱呂劇,會唱豫劇的唱豫劇,會唱歌的唱歌,還有人猜謎語、講故事、說笑話。有一年八月十五,紡棉花紡到天亮,都說還不困,光顧著說笑了。

一、大臭媳婦講的故事

說的這家兩個媳婦,過年過節才能吃上頓饅頭,平常吃不到。有一天吃完晚飯,妯娌倆看鍋底下火好,和了一塊白面團,放到灶坑里。

晚上,妯娌倆和婆婆一起紡棉花,二兒媳婦說:“俺作個詩吧,棉車為題。說個棉車撥 ,叫聲嫂嫂你是聽,咱倆辦的那個事,不知熟來不知生。”

①呂劇:中國八大地方戲曲劇種之一,流行于山東、江蘇、安徽等地。

大兒媳婦到鍋門那兒看看,給那塊白面翻翻個兒,又去紡棉花。她說:“俺也作個詩吧,也拿棉車為題。說個棉車撥 ,叫聲嬸子你是聽,咱倆辦的那個事,半個熟來半個生。”

公公回家了先進廚房,看看鍋底下有沒有火,他想吸煙。一扒鍋底,東西扒出來,一看,燒得外面有層黃嘎渣兒①,老頭坐那兒就吃。

婆婆看見老頭進院了,進了廚房不見出來,她放下手里的活兒過去看,啥都明白了。她回去說:“俺也作個詩,也拿棉車為題。說個棉車撥 ,叫聲媳婦你倆聽,你倆辦的那個事,廚房撐死你公公。”

二、四妮兒娘講的故事

說這家孩子死了,兩口子都很難受,舍不得扔,就捎信給大爺,請他把孩子扔了。

他大爺來到他家,問:“幾個呀?”

孩子娘說:“一個。”

大爺用糞箕子把孩子背走了。

第二天,孩子他娘跟孩子大娘說:“他大爺多不會說話,俺家孩子死了,叫他把孩子扔了,他進門就問:‘幾個呀?’死一個還不夠俺難受的?”

孩子大娘說:“這老東西真不會說話。你家再死孩子,別讓他扔了。”

①嘎渣兒:食物烤黃后外面的硬皮。

三、俺講的故事

俺整天在屋里干活兒,不會唱歌,也不會唱戲,就把爹給俺講的故事,講給她們聽。

王二愛說瞎話出了名。這天,他二大爺說:“小二,人家都說你愛說瞎話,你也給俺說個瞎話唄。”

小二說:“俺可沒閑工夫跟你說瞎話,東洼里出魚了,俺回家拿網抬魚①去。”

他二大爺是個愛打魚的人,聽小二說東洼里出魚了,趕快回家拿網去東洼了。到東洼里一看,水都沒有,哪來的魚呀?

小二去了二大爺家,進門就喊:“俺二大爺打魚,叫聚花魚②扎腳了。二大娘你得多燒棉花灰,給俺二大爺用。”

二大娘拿出一個棉套點著,小二又去找二大爺。

二大爺見著他,才想張嘴說他,小二說:“二大爺,你家著火了,快回家救火吧。”

二大爺往家的方向一看,院里冒煙呢,他把網一扔就往家跑。到家一看,老婆子把好端端的棉套給燒了。他不問青紅皂白,抓住老婆子就打:“打死你個敗家的!”

老婆哭著說:“小二叫俺燒的,說你的腳叫魚給扎了。”

二大爺這才停手,老兩口去找小二。還沒等二大爺說話,小二就說:“二大爺,是不是你叫俺說的瞎話?”

①抬魚:抬網一般寬兩米、長三米,兩端各穿上一根細竹棍。使用時,兩人站在水中,各握緊網端,同時向一個方向移動幾步后,將網子平抬起來。抬網抬魚,一般是在小河里。

②聚花魚:鱖魚。

王門李氏

從前的女人沒名,高莊老李家的閨女嫁到董官屯,婆家姓王,她就是王門李氏。

結婚以后,王李氏連生仨兒子。

這天,姑婆到家里來,說起話來,姑婆說:“你生了仨小子,多好呀。俺家你姐姐不生孩子,整天挨打受氣。給她在東山里要了個孩子,小小子,她丈夫喜歡,挺好的,沒拉巴活,死了。你姐姐該是挨打受氣的命。”

王李氏是個善良人,聽姑婆這樣一說,她心疼表姐,跟姑婆說:“俺懷孕了,生的這個不管是男是女,送給俺姐姐。”

姑婆聽了這話,就給侄媳婦跪下了,王李氏急忙把姑婆攙起來,說:“姑,不用這樣。你回去叫俺姐在肚子外邊添上東西,叫肚子慢慢大起來。這樣有好處,除了自己的丈夫知道這孩子是要的,外人不知道。俺生孩子的時候,你叫姐姐回娘家住,就說孩子見面快,生在娘家了。孩子在你那兒出了滿月,她再抱回去。”

丈夫白天給地主扛活,把孩子送表姐,王李氏沒跟丈夫商量。丈夫回來知道了,很生氣,說:“有爹有娘的,誰舍得把自己的孩子送人呀?”

沒過幾天,日本人抓勞工,修堌堆寺炮樓。丈夫替地主出工,干活兒的時候,叫日本人打了一頓,氣上加氣,幾天就死了。死的時候,他三十六歲,王李氏三十八歲。

一個小腳女人,拉巴仨孩子,大的才八歲。家里的地本來不多,丈夫死了,親戚都等著買地呢,以為到了春天吃不上飯,娘兒四個就得賣地吃飯。王家老二就手指著王李氏和孩子說:“俺非得像摘地瓜似的,把你們一個一個摘凈!”

丈夫活著的時候,王李氏就要強,生頭份孩子找了接生婆,剩下的孩子都是自己撿的。有一回生孩子,她撿起孩子包上,到地里割了一畝豆子,又把豆葉摟起來,才回家吃飯。她小個、小腳,可犁地、耙地、揚場啥都會干。到地里干活兒,小腳費勁,她就做個木頭鞋底,在鞋幫里加竹坯。

沒了丈夫,她讓娘家老爹幫著種種收收,她在家紡花織布,黑天紡一夜,白天織一天,一年四季沒脫衣裳上床睡過覺。在俺老家,女人紡花都坐在草苫子上,草苫子是自家編的,有長有短。王李氏的草苫子長一些,實在困得不行了,她就在草苫子上躺一會兒。怕睡時間長了,她總在身子底下放個棒槌,讓棒槌硌醒了,她接著干活兒。

從種棉花到衣裳穿在身上,一共七十二道工序,王李氏都會,她織的布又平又密,好賣。

第一年,她一畝地沒賣,用織布掙的錢,又買了二畝地。以后織布掙了錢,她還是要地要宅子。一個宅子三分地,她要了兩處。董官屯頭次土改,給她家定的成分是貧農。后來搞二次土改,她家地多了,定的成分是中農,織布掙來的宅子和地都充了公。

王李氏出門,哪回都干凈利落,頭上戴著簪子。孩子們也是,只要走出家門,不管多破的衣裳,都干干凈凈、板板正正的。她就怕孩子沒爹了,讓人瞧不起。

隔幾個月,王李氏去一回章縫李莊,她到那里看四兒子。孩子不知道她是親娘,叫她“老王姨”。四兒子到了李家,取名李成修。李家過得好,孩子跟著人家比跟著自己享福,她心里還好受點兒。

王李氏娶的第三個媳婦,是俺的親妹妹。

妹妹結婚以后,王李氏還是那么能干,不上床睡覺。妹妹舍不得,勸了幾回,她才上床睡覺。

妹妹結婚三個多月,沒見婆婆吃過一次飯。她從生產隊干活兒回來,婆婆把飯都做好了,她吃現成的,妹妹越想越不對勁兒。

有一天,妹妹干活兒走了,又偷著回來,她想看看婆婆咋吃飯。回來一看,婆婆面前擺著幾個地瓜葉子干糧。叫了一聲“娘”,她眼淚就下來了:“你這些天都是這樣吃飯呀?”

婆婆說:“咽到肚里一樣飽。”

妹妹把地瓜葉子干糧拿走,拿回來幾個凈面干糧,說:“娘,你吃這,菜干糧中午俺和你兒子吃。你再也不要這樣做飯了,別叫俺心疼了。”

上地干活兒,看見丈夫,妹妹問:“從俺到了王家,咱娘就吃菜干糧,你知道不?”

妹夫說:“不是。從俺記事,娘就跟俺兩樣飯,好的叫俺哥仨吃,孬的她自己吃。”

妹妹問:“你們吃好的,老娘吃孬的,你們也能吃進去?”

妹夫說:“從小娘就打下這個底兒,俺沒感覺了。”

妹妹說:“從今以后,不能這樣了。”

過年了,親戚給王李氏拿來的果子,她不舍得吃,叫兒子和媳婦吃。

妹妹說:“人家拿果子是孝敬你的,你自己吃,誰也別給。”

婆婆說:“叫俺自己吃,俺可吃不下去。”

她拿出果子逼著兒子、媳婦吃,他倆不吃,老人家生氣了,說:“你們真不吃,咱就放那兒。誰也不吃,叫它長毛,扔了。”

沒辦法,三口人一塊吃。

以后有了孩子,家里有點兒好吃的,王李氏就給孩子留著,讓孩子上頓吃了下頓吃。

家里的活兒,她搶著干,光怕累著媳婦。干活兒累了,王李氏也罵:“俺是老辦飯的①,伺候你一家子。”

罵是罵,一邊罵著,一邊看著孩子、紡著棉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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