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嫂站不住,靠在門框上求人家:“大娘,給點兒吃的吧。”
人家給點兒干糧,三嫂又跟人家商量:“大娘,你能多給俺點兒嗎?俺奶奶還在家餓著哩。”
有的女人再給點兒,有的女人撂下臉說:“滾吧。”那就得趕快走了。
現(xiàn)在,三嫂的右腿還有這塊傷疤呢。
在山西要飯要到麥子熟了,一家人才要著飯回家了。有吃的了,奶奶叫三嫂使勁裹腳。奶奶嚇唬她:“裹小腳,能找個好婆家。要是大腳丫子,找了有錢有地的婆家,下轎婆婆就把腳丫子給剁了。”
三嫂只好把四個腳指頭裹到腳底下,扶著墻用腳后跟走路。裹了不長時間,莊上開會不叫裹腳了,三嫂的腳就放開了。
俺三哥是美男子,十二三歲就有人提親。那時候俺家有錢有地,可兵荒馬亂,俺娘說:“叫他長大了,自己能領(lǐng)家過日子了,再給他娶媳婦。”
三哥長大了,俺家是地主成分,沒人給說媳婦了。二十三歲那年,媒人給說了十七歲的三嫂,一說就成了。那時候,地主成分臭得很,有爹有娘的閨女,誰也不嫁給地主家當媳婦。
百時屯的媳婦
以前,百時屯哪年都有兩三個上吊的小腳媳婦。
那時候的俗話是:“嫁給雞跟著飛,嫁給狗跟著走。”腳大了,受氣;娘家窮,受氣;獨生女,受氣;針線活兒不好,受氣。受婆婆的氣,受丈夫的氣,有的還受小姑子的氣。受氣受得沒法活了,就上吊。也有吸大煙死的,少。
看見媳婦上吊,得先把她鼻子眼、耳朵眼、屁股眼堵上,把嘴捂上,捂好了再往下卸。要是捂一會兒,這媳婦長出一口氣,就活過來了。這邊人捂著,那邊房頂就上去人叫魂。
叫魂的時候,得敲著簸箕大聲喊,小文娘上吊了,就喊:“小文娘,家來哩!小文娘,家來哩!”
兩三個人換班喊。十個八個的,能叫回來一個。要是捂不過來,人就下來,不叫了。
有個姓姜的二哥,爹娘死得早,家里窮,三十六歲才娶上媳婦。這個媳婦有點兒缺心眼,結(jié)婚當天就哭著說:“俺才十八歲,他都三十六了,比俺大一半。俺五十歲,他都一百歲了,他能活到一百歲嗎?”
她這一說不要緊,去看新媳婦的哈哈笑,百時屯一下就傳開了。
這媳婦生的第一個孩子叫花牛,都叫她花牛娘。花牛三歲那年拉肚,有人跟花牛娘說:“你給他燒塊熱磚,叫他坐在熱磚上暖和暖和,出點兒汗就好了。”
花牛娘燒了半塊熱磚,啥也沒包,就讓花牛坐在熱磚上。花牛燙得嗷嗷叫,想起來,他娘摁著不讓動。花牛哭累了,他娘說:“起來吧,這回好了。”
去看花牛的人都說,花牛的小屁股燙化了,血糊糊的,下不了地,躺不下去,他娘只好天天抱著。等花牛傷好了,拉屎的時候,順著屁股溝子往上去。
有個人跟二哥說:“得給孩子看看病。”
二哥問:“咋看?”
人家說:“到濟寧醫(yī)院割開就好了。”
到了濟寧醫(yī)院,兩口子光聽醫(yī)生說話了,再看花牛,沒了。兩口子找了很長時間,才把孩子找著。花牛那年四歲,沒見過穿白大褂的,他害怕,嚇跑的。
兩口子抓住花牛就去手術(shù),孩子不是好聲①哭:“俺怕!俺怕!”他倆不管不顧,摁在那里就手術(shù)了,手術(shù)完就回家了。
花牛嚇得太狠了,嚇出風來。回家的路上,抽風抽死了。
花牛娘又生了三個孩子,這三個孩子都拉巴②活了。
有一家人的婆婆看兒子回來,跟兒子又哭又鬧:“你媳婦串門子,沒面了,也不簸糧食。俺一說她,她跟俺犟嘴。兒子,今兒你得給俺出這口氣。你要是不給俺出氣,你不是俺生的,你不是男人!”
這家男人回屋問媳婦咋回事,聽媳婦一說,不怪媳婦。他跟娘說:“俺現(xiàn)在就給你出氣,插上門打她!”
婆婆看見兒子把媳婦關(guān)進屋里,又聽見撲通撲通的響聲,她高興了,關(guān)好大門,躲出去了。
男人看見娘走了,就唱起來:“俺打枕頭轉(zhuǎn)悠悠,俺給俺娘解怨仇。床上坐著活菩薩,誰舍得打你一指頭?”
攤上這樣的丈夫,誰還上吊呢?
①不是好聲:粗聲粗氣。
②拉巴:拉扯長大。
賠錢貨
從前的女人,誰要連生幾個兒子,都說:“她咋這么好命呀?”誰要連生幾個閨女,都說:“她咋凈生些賠錢貨呀?”
有句俗話說:“誰家生了閨女,糞坑都噘三天嘴。”這可不是瞎說的。
把閨女拉扯大,能干活兒了,就該找婆家了。結(jié)婚的時候,俺那兒不興要彩禮,窮的窮陪送,富的富陪送,都得陪送。
結(jié)婚三天回門,婆婆給端出來一個針線活兒筐子,里面有一把剪子、一丈黑布、一丈白布、一板子黑線、一板子白線、兩個古魯子。古魯是木頭做的,做針線活兒用的,相當于東北人用的頂針。針線筐里還有一本書,這可不是讓女人看的,里面夾著全家人的鞋樣子、襪樣子、帽樣子,公公的、婆婆的、丈夫的、小叔子的、小姑子的都有。
閨女三天回門,得在娘家住一個月,叫“住對月”。這一個月,得做“滿家鞋”,家里幾口人,就得做幾雙。有的閨女不會,就得娘做。有的閨女做活兒慢,娘得幫著做。那時候,有這么一句俗話:“拉巴閨女不當行①,還得搭上半拉娘。”
住完對月,回到婆家,婆婆領(lǐng)著做三天飯,婆婆就熬出來了,再也不進廚房。刷鍋、做飯,都是兒媳婦的活兒了。
到了婆家,別想閑著。早上起來,要問婆婆:“娘,咱做啥飯呀?”婆婆說做啥飯,就得做啥飯。一天三頓都得問,天天都得問。做飯從早忙到晚,黑天還得紡棉花。
①不當行:“行”讀háng,意為“不中用”。
簸糧食、磨面、織布、做針線,都是媳婦的活兒。那時候,沒有縫紉機,做襪子、做鞋、做衣服,全是一針一針地縫。這茬襪子和鞋沒等做好,腳上的襪子和鞋已經(jīng)穿壞了。
俺婆婆說:“南京到北京,都是兒媳婦扎古老公公。”
“扎古”就是打扮。有了兒媳婦,公公的襪子、鞋、單衣、棉衣,都是兒媳婦做。
過大年更忙。過年的時候,一家人都得穿新襪子、新鞋、新衣裳。過了臘月初十,就得碾穄子①,把穄子碾成米,再去磨成面。還得磨些麥子面、高粱面、豆子面,都磨好了,再蒸干糧。
結(jié)婚頭一年,俺磨了兩天穄子面,磨了一天綠豆面,磨了兩天高粱面,磨了三天麥子面。聽公公說,俺磨了一百三十斤麥子。一天天推磨,嗆得俺頭上、臉上、身上全都是面。
磨完面,蒸干糧。俺蒸了三鍋白饃,蒸了三鍋白面菜饃。棗和豇豆煮在一塊,煮好了,搗碎,團成棗豆餡,再蒸兩鍋穄子面的黃棗饃。
用白面和大棗蒸的饃,能蒸出很多花樣,叫花糕。有的花糕一層一層的,跟現(xiàn)在一層一層的生日蛋糕差不多,叫花山。
花糕正月十五才能吃。
①穄子:“穄”讀jì,又叫“糜(méi)子”,一種糧食。
蒸黃棗饃那天,全家人吃了一頓黃棗饃。白饃和白面菜饃蒸出來,婆婆不叫吃,都放到她屋里。
蒸了這么多好干糧,年三十中午吃一頓,大年初一中午吃一頓。以后,吃的就是穄子面發(fā)糕,還有黑面餃子。餃子里包的是地瓜葉子和胡蘿卜,有鹽,沒油。剩下那些好吃的,等俺正月初四回娘家了,他們再吃。
大年初二,閨女和女婿回娘家拜年,都是趕車去,婆家給拿一箢子①禮,滿滿一大筐。看著不少吧,可娘家不能留,也就是拿出兩樣東西,換上兩樣放進去。有的娘家怕閨女回家受氣,多換幾樣,換得箢子更滿了。
正月初四,也有的正月初六,娘家來接閨女,過完十五,正月十六回來。正月十六回到婆家,俺婆家就剩下夠吃一頓的花糕了。
閨女生孩子了,娘家得接著賠錢。婆家找人挑兩個空盒子,去報喜。生了男孩,往盒子里放本書。生了女孩,往盒子里放朵花。婆家人挑著空盒子去,得挑著娘家滿盒的東西回來。報喜得用外人,公公、丈夫都不行。
①箢子:“箢”讀yuān,竹篾等編成的器具,用來盛東西。
一九五五年農(nóng)歷十月二十八,俺生下大兒子。去報喜的人,是在俺家常住的三舅。從徐莊到百時屯,走仁橋十七里。河干了還八里地,來回就是十六里。娘看報喜的人年紀大了,怕把老頭累著。三舅在俺娘家吃頓飯,回來的時候,盒子里裝了二斤紅糖,二斤江米①,九十九個雞蛋。
婆婆打開盒子看看,沒說啥。丈夫看了嫌東西少,說三道四。
俺十八歲生孩子,人還沒發(fā)育好,漲奶的時候可疼了,奶上裂出來一個一個口子,疼了十多天。疼痛難忍的時候,丈夫還說長道短,把俺氣病了,得了產(chǎn)后風,差點兒沒死了。
產(chǎn)后第九天,娘家人送中米②。送中米和送年節(jié)禮不一樣,娘家拿來的箢子里東西再多,也一樣不剩,婆家全留下。人家說,“回箢子”底朝上的孩子好養(yǎng)活。
娘來了,給俺拿來江米、紅糖、掛面、雞蛋、白面,滿滿一大箢子。還有孩子的大棉被、小棉被、小夾被、小衣裳、褯子③。俺娘家窮,這些東西全是家織粗布的。人家有錢的,做小被、小衣裳全都買洋布,還買小毯子和小斗篷。
有句俗話是:“做賊的不進五女門。”說的是閨女越多,賠錢越多。誰家要是有五個閨女,家里的東西就賠得不剩啥,賊都不上門了。
俺有個仁表哥在楊莊,俺爹和他舅是仁兄弟④。仁表嫂生了倆閨女,生三胎的時候,嫂子在里屋生孩子,表哥在外屋等著抱兒子。孩子生下來,還是閨女,仁表哥破口大罵:“你他娘的不會生別的?你就會生賠錢貨!”他罵得一句比一句難聽,俺大姑和接生婆把他推到門外,把門插上。
①江米:糯米。
②送中米:女人生孩子后,娘家送米、面、雞蛋等來下奶。
③褯子:“褯”讀jiè,尿布。
④仁兄弟:在山東,拜把子兄弟叫仁兄弟,論輩分前面都有個“仁”字。
到了外邊,他還罵罵吱吱,鄰居都說他:“女人生孩子最難受,也最怕氣。你把你媳婦氣死了,撇下三個沒娘的孩子,你咋過?”
仁表哥這回不罵了,回家以后躺在床上,一天沒吃沒喝。
第四胎是男孩,仁表哥、仁表嫂才有了笑模樣。
一九四五年,俺在巨野縣城住的時候,鄰居有個姓楊的,家里有三個閨女。大閨女三十二,二閨女二十八,三閨女二十六,都沒找婆家。老楊頭對外人說:“都說閨女是賠錢貨,俺不給她們找婆家,賠啥?”
這三個閨女都是大個,模樣也好,不少媒人來說媒。不管啥樣的人家,老楊頭都橫挑鼻子豎挑眼,不同意。
大閨女歲數(shù)大,她最著急。喂雞的時候,她故意把高粱和小麥摻到一塊,一起撒給雞。雞都挑小麥吃,大閨女一邊打雞一邊罵:“你挑!你挑!你就使勁挑吧!”
這是說給她爹聽的,她爹假裝不知道。
還有一次,大閨女給爹送飯,拿了一根筷子。爹問:“你拿一根筷子,咋用?”
閨女說:“人家一個人,咋過?”
老楊頭不接話茬,自己又拿了一根筷子,悶頭吃飯。
他對老伴說:“想給閨女找婆家,等俺死了吧。只要俺活著,俺不當老丈人。俺拉巴的是閨女,不是賠錢貨!”
俺家在巨野住了一年多,楊家仨閨女一個都沒找婆家。
傻閨女
爹說,姜家每一輩總有個傻閨女。
俺知道的有三個。
有個堂叔伯二姑,啥活兒都會干,針線活兒好,自己把腳裹得很小,也是三寸金蓮,就是說話有點兒潮①。
結(jié)婚第三天,婆婆說:“從今以后,天天起來梳完頭洗完臉,你得到俺屋里問安。”
二姑生氣了,自己嘟囔:“你也不是大家大業(yè),好好過日子唄,還問安。”
結(jié)婚第四天,二姑帶著氣走到堂屋,給婆婆問安:“娘你好啊,娘你安,你一夜翻幾番呀?翻你個老×圈呀!”
可把婆婆氣壞了,原話學給二姑父聽,二姑父抓住二姑就打,打完就把二姑送回娘家,要休了她。
大爺爺看見閨女回來了,知道沒好事。二姑父很生氣,說:“這是你理料的好閨女,俺給你送來了。”
①潮:傻。
傻二姑知道自己有錯,啥也不說。
二姑父說:“進門才三天就罵俺娘,罵得這么難聽。”
大爺爺罵閨女:“你太不像樣了!”回頭對女婿說:“俺得好好管教她。”他叫大奶奶:“快做飯去,叫他姐夫吃完飯再走。”
人沒留住,二姑父臨走說:“管不好你閨女,你別送。”
二姑在娘家住了十天,大爺爺說:“生了這樣的傻閨女,就得豁出來老臉往回送。”
父女倆到了婆家,先看見二姑父,二姑父待搭不理。到堂屋見婆婆,婆婆看見他們父女,把臉一扭。
大爺爺推了一下二姑,二姑往前走幾步說:“娘,俺錯了,俺再也不敢了。”
大爺爺說:“親家,俺都給你出氣了,她娘打她罵她了,俺也說她罵她了。”
婆婆一聲沒吭,大爺爺正為難,男親家回來了。
男親家說:“聽說你來了,俺趕緊往家跑。”
大爺爺說:“親家,俺閨女不懂事,把你們氣著了。”
男親家說:“沒事,一個孩子,咱再理料。”
大爺爺趕緊下臺階:“那你們就多費心,俺回去了。”
第二天早晨起來,二姑梳完頭洗完臉,又去給婆婆問安,婆婆擺著手說:“快出去,快出去,用不著你問安。”
二姑再回娘家可高興了,她說:“俺婆婆再也不叫俺問安了,挨頓打也合算。”
俺叔伯姐姐婆家姓王,俺叫她老王姐姐。都說老王姐姐傻,俺看不出來,針線活兒她都會。那時候腳小為美,她把腳裹得很小。
她婆婆二十歲守寡,就這娘兒倆。娘兒倆都煩姐姐,不罵她沒話說,當狗養(yǎng)著,頓頓吃他們的剩菜剩飯;沒有剩飯剩菜,吃磨底上的糧食皮子做的干糧,怕別人看見了,叫她站到門后吃。
姐姐回娘家說:“俺在門后看不清楚,一個干糧還吃出來七個蟲子哩。”
后來,姐姐懷孕了,娘兒倆對她好了,再不吃兩樣飯,也跟她說三兩句話。
姐姐生了個男孩,娘兒倆更高興了。滿月時回娘家住,趕上冬天,屋里冷得很,姐姐光怕孩子冷,把孩子捂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