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4章 老家女人(3)

有一回婆婆病了,天還沒亮,小妹去許沙壺屯請先生。她想抄近道,抄近道就得過溝,她掉進溝里,水一直浸到上半身。找到先生家,跟先生一說,先生讓她在路上等,用自行車把她馱到董官屯南門外,她自己先回家,怕路上遇到熟人說閑話。

小妹算賬有一套,她也沒上幾天學,可只要你報出數,她那邊口算就出來了。有一回,小妹去公社買煙煤,百十來斤,五塊多錢,她早就算出來了。過秤的打算盤,算了兩遍都說是七塊多錢。

小妹一伸手把算盤扔出去,說:“不會算,用它干啥?”

兩個人差點兒沒打起來。

小妹說:“你也不用不服氣,咱現在就找個人評評理。”

她拉著過秤的找到公社的司務長,那個人管食堂伙食,算賬最厲害。

司務長說:“這女的算得對。”

過秤的說:“俺算了兩遍。”

司務長說:“算一百遍,沒算對,有啥用?人家就該扔你的算盤。”

爹娘不喜歡小妹,小時候嫌她不成人,長大了嫌她不聽話。他們最喜歡俺。俺來了黑龍江,就過年過節郵回點兒錢來,大事小情的多虧了小妹和大哥。爹娘歲數大了,都說:“咱不喜歡的傻閨女中用了。”

妹夫去世很多年了,小妹還住在董官屯的老房子里,兒子、閨女過得都好,誰接也不去。

干絕戶

二奶奶二十一歲死了丈夫,撇下一個閨女,一歲半。她三寸金蓮,沒法生活,常年住娘家。

早先娘家嫂子煩她,還能對付著過。后來娶了兄弟媳婦,這個兄弟媳婦看不上她們娘兒倆,總欺負她們。

她娘一看,實在沒法過了,就商量二奶奶改嫁。以前女人沒了丈夫,但凡有點兒活路,一輩子守寡。娘讓改嫁,二奶奶就哭了,娘也跟著哭。二奶奶哭的是:改嫁以后,沒誰拿她當人了。娘哭的是:這十多年,閨女低三下四受了多少委屈。

哭了一會兒,二奶奶點頭說:“中。”她娘就去找媒人。

那時候,俺原先的二奶奶死了多年,撇下的兩個兒子都成家了。媒人給二爺爺和二奶奶說成,他們就結婚了。二奶奶的閨女,讓姥娘送到奶奶家去了。

二爺爺是明白人,新二奶奶娶進門,他就把家一打成三份分開了,兩個人過得很好。

過了兩年,二奶奶的閨女結婚,二爺爺特意陪送了四大件、四小件。四大件是:八仙桌、柜、櫥和帶兩個抽斗的桌子;四小件是:兩把椅子、一個皮箱,還有個小飯桌。閨女在奶奶家長大,結婚也從奶奶家走。二爺爺叫人把嫁妝提前送過去,他說:“男方用兩乘轎娶親,嫁妝少了不好看。”

聽說,閨女結婚的時候很熱鬧,有響器吹著。不管咋熱鬧,二奶奶都不能去,寡婦一旦改嫁,老家人都看不起。

聽說,結婚以后小兩口過得很好,二奶奶放心了。

沒想到,二爺爺得急病死了。那年,二爺爺還不到五十歲,二奶奶不到四十。

二爺爺死了,二奶奶一個人過。有時去閨女家住幾天,女婿也常來送好吃的。二奶奶從閨女家回來就夸女婿,說女婿干完地里活兒,回家還幫媳婦干活兒,女人干的活兒他全會。公公婆婆住得遠,女婿知疼知熱,閨女生了兩個男孩,她就操點兒孩子的心。

有一天,女婿哭著跪到二奶奶門前,二奶奶問:“不過年,你磕頭干啥?”

女婿說:“你閨女上吊死了,俺對不住你老人家。你老人家想咋出氣咋出氣,讓咋發送咋發送。”

二奶奶呆了一會兒才明白過來,她連個閨女也沒了,上吊死了。老家的媳婦要是上吊死了、跳井死了,女婿去跪門,經常讓岳父岳母打得血頭血臉。有的去跪門,還得兩個身強力壯的陪著,怕娘家把人打壞了。

二奶奶沒難為女婿,她渾身哆嗦著拉起女婿,一滴眼淚都沒掉。二奶奶說:“俺知道你是個好孩子,俺閨女沒福,她作死呢。孩子,你想咋發送就咋發送。”

跟俺提起閨女,二奶奶一遍遍說:“她太狠了。她明明知道俺這么大年紀了,就她一個近人。她要惦記娘,再大的事,也不能去死。再說女婿那個人,咱巨野縣都沒這么好的。她不惦記俺,俺哭她啥用?”

俺十二歲那年,從濟南回到百時屯,棉花活兒一點兒不會。娘說:“去跟你二奶奶學紡棉花吧。”二奶奶住在里院,俺搬個棉車子就去了。

二奶奶沒去過縣城,她問:“妮兒,你在城里待過,你見過汽車不?”

“見過,濟南大汽車、小汽車都有。”

“你見過火車不?”

“沒見過。”

“人家都說,坐火車得把孩子看好。要是不把孩子看好,人家就把孩子整走,熬油膏①火車。”

俺說:“不知道。”

二奶奶不光教俺紡棉,還教俺唱小曲,給俺講故事,她的故事可多了。

二奶奶說,賈樓有個閨女不正經,跟一個男孩好,懷孕了。她爹知道了,讓她倆哥把她活埋了。倆哥舍不得活埋親妹妹,就在后院挖個窖,上面棚上蓋,里邊放上很多麥秸,把妹妹藏在那里,回頭跟爹說:“把妹妹埋到東邊地里了。”

①膏:讀gào,動詞,給器具加潤滑油,過去的木頭轱轆車需要經常膏油。

當爹的臉色煞白,渾身哆嗦,一句話都不說。兩個兒子坐在爹跟前,坐到半夜,爹說:“你倆去睡吧。”

哥倆怕時間長了露餡,偷著找媒婆給妹妹說婆家。俺那兒把改嫁的寡婦叫“后婚兒”,他們把妹妹當后婚兒嫁了,天黑以后偷著交給人家。

閨女的爹讓兒子活埋了閨女,整天不吃不喝光嘆氣,就有病了。哥倆看爹的病一天比一天重,啥藥也不見效,猜出爹的心事,跟爹說了實話,爹的病才好了。

二奶奶還說,她娘家那個莊有個閨女跟男孩相好,她爹知道了,叫哥哥把她腿打斷。兩個哥哥恨妹妹,嫌她丟人,把妹妹重打一頓,打斷了一條腿。那閨女是小腳,腿斷了以后,腳尖朝后,腳跟朝前。深更半夜,兩個哥哥把她推到大門外,插上大門。

閨女在門外哭,她娘在門里哭。她爹罵她娘,她哥哥也數落她娘:“這是你理料的好閨女!丟人現眼!”

閨女再喊,也沒人開門,走投無路了,爬到跟她相好的男孩家敲門。

男孩問:“這是咋了?”

閨女把事一說,男孩的爹心疼了,問:“孩子你餓不?餓了叫你嬸做飯。”

閨女說:“不餓。”

男孩的爹收拾好小木轱轆車,鋪上一床被,男孩把閨女抱到車上。爺兒倆一個推車一個拉車,連夜去龍堌集,給閨女接骨去了。養好傷,看了個好日子,兩人就結婚了。

俺跟著二奶奶紡了一年多棉花。

一年以后,她摸著肚子小聲跟俺說:“俺不是絕戶,你二爺爺給俺留下根了。”

俺不懂,沒法搭話。

二奶奶又摸著奶說:“這兒都下來奶了。”

二奶奶精明一輩子,可她就糊涂這一樣。六十歲以后,她總說自己有了,要生了,她的奶有水了。

從前,老家的女人都是在地上生孩子,屁股底下坐塊坯頭。二奶奶經常拾掇出來一個寬敞地方,搬塊坯頭放那兒,說是生孩子用。

后來,二奶奶讓人送到養老院。七十二歲那年,她死在養老院里。

過去老家有句俗話:“十個好美女,不如一個顛腳兒。”家里有十個閨女,也是絕戶,低人一等。像二奶奶這樣閨女也沒有的,叫“干絕戶”。

三嫂

三嫂的乳名叫大寸,比俺小一歲,娘家在巨野縣董官屯鄉李胡同。

她五個月大的時候,爹發瘧子,先冷,冷得哆嗦,蓋兩三床被也不頂用。后來熱,出了很多汗,出汗多了口渴,要水喝。

娘說:“晚一會兒,俺奶完孩子。”

爹抓過孩子就要摔死,三嫂哇哇哭,娘又哭又叫:“給俺孩子!給俺孩子呀!”

奶奶聽見了,趕緊跑過來,娘兒倆總算把孩子搶過來。多虧爹剛發完瘧子,身上沒勁,要不,三嫂的小命就沒了。

爹的病好了,三嫂的爺爺領著兒子開粉坊,三嫂還有一個大爺,一個三叔,這個大爺吃喝嫖賭樣樣都沾。

這天,爺爺和大爺去倉集會上賣粉皮、粉條,拿去的粉皮、粉條都賣光了,錢都裝到爺爺棉大襖的兜里,兜里有個專門放錢的皮錢夾。回到家,老頭就把棉大襖搭到桿子上了。

黑天,大劉莊唱戲,爹管爺爺要錢想去聽戲,爺爺說:“錢在俺棉大襖里,有個皮錢夾,你自己拿去吧。”

爹去拿錢,皮錢夾沒了。

爺爺以為自己弄丟了錢,心疼得沒法。

第二年,爹看見那個皮錢夾在大哥的孩子手里玩,知道錢讓大哥偷走了,要求分家,爺爺死活不分。不分家,沒有地,農民沒法活。在這個家掙得再多,也不夠大哥偷的。爹生氣去了上海,也不回家,掙了錢托人往家捎,總捎不到家。

有個人跟爺爺說:“你二兒叫俺給你捎的錢,俺家孩子有病,叫俺花了。俺有了,還給你。”

還有個人回家住幾天,連句話也沒有,就去關外了。

爹來信,問爺爺:“收到錢了嗎?”

爺爺回信,說了情況。兩年的辛苦錢打了水漂,爹越想越有氣,病死在上海,才二十五歲。

娘聽說爹死在上海,放聲大哭,一邊哭一邊說爺爺:“都是你把他逼出去的!你要是分家,你兒不能死在上海!”

爺爺一生氣,把小腳兒媳婦和四歲的孫女分出去了,給了娘兒倆三畝地,一畝八分是堿地,一畝二分是沙崗子地。千難萬難求人,算是把地種上了。莊稼熟了,長得好的小麥都叫大爺偷著割走了,家里值錢的東西也給偷走了。

三嬸跟三叔說瞎話,說寡婦嫂子背地里罵婆婆,罵得可難聽了。三叔不分青紅皂白,抓住娘狠狠打了一頓。

娘問:“老三,你為啥打俺?”

三叔說:“你罵俺娘,俺就打你!”

娘說:“俺沒罵咱娘!”

三叔說:“你罵了,還不承認!”又打娘兩耳刮子,打得娘順著嘴角流血。

大伯子偷她,小叔子打她,沒處說理去,娘越想越沒法活,就拿個繩子去上吊。哭著在梁上拴好繩子,回頭看見床上睡覺的閨女,舍不得了。可不死咋過呀?娘在井邊哭了一夜,起早跳了井。

李胡同人早晨起來打水,看見井里有人,趕緊撈出來。娘沒氣了,臉蠟黃,嘴唇黑紫。

三嫂起來沒看見娘,她光著腳往外跑,看見有幾個人抬起娘,讓娘趴在牛背上,一個人牽著牛,邊走邊喊:“大寸家娘回來吧!大寸家娘回來吧!”

娘趴在牛背上,吐出來很多水,又活了。活過來,娘滿臉是淚,說:“你們不該救俺,不該救俺呀!”

好心人給娘家捎信去,舅趕車來,把娘兒倆接走了。姨姥聽說了娘的事,勸娘改嫁,娘答應了。媒人給說了個龍山集的,男方媳婦死了,沒孩子。媒說成了,定好日子,男方要來車接人。

那天白天,娘不見了,到處找不著,姥娘急得哭。哭著哭著想起來,姥娘說:“大寸家娘是不是去她爹墳上了?”

舅領人去姥爺的墳上,看見娘在墳下躺著哭哩。大家把娘攙回來,到了夜里,龍山集就來車把娘拉走了。

三嫂想娘了,就去龍山集趕集的人里找娘,找到娘,娘就把她領到家,住五天六天的,不敢多住。女人改嫁,就叫人瞧不起。三嫂跟娘住,都叫她“帶犢子”,龍山集的人更瞧不起。

姥娘家是富農,趕上土地改革,家里的糧食都被裝進布袋,用車拉走了,牛也給牽走了,還要開舅的會,把他嚇跑了。舅是個老實人,當了八路軍。當了八路就去打仗,他膽小,又嚇跑了,沒敢往家來,跑到外地了。

舅當逃兵,莊里知道了,鋼槍班 ①的人常來找舅,說找著了就往前線送,不去就槍斃。妗子②怕鋼槍班找她的事,回娘家了。

姥娘家就剩下姥娘和四個小孩子,吃點兒水都難。井在莊東頭,家在莊西頭,七歲的三嫂和八歲的表姐到了井邊,求人打出水,小姐倆抬著走,歇七八次才能抬到家。

實在沒有辦法,姥娘把她送回奶奶家。奶奶這邊,爺爺已經過世。大爺去偷人家,叫人家告了,被抓走,押到單縣監獄里,兩年沒誰去看他。那時候窮,交通不便,奶奶哭得眼睛都看不清道了。

過了兩年,三叔用木轱轆車推著奶奶去看大爺。李胡同到單縣一百多里地,娘兒倆蒸了一鍋干糧放小車上,起早貪黑走了兩天。到了單縣,三叔給奶奶找了店鋪住下,他先去監獄看看。監獄門口的人說:“他死一年多了,你咋才來?”

三叔哭了一會兒,想起店里的奶奶。他擦干眼淚,回去對奶奶說:“俺哥調到濟南罰勞役了。”

罰勞役罪就輕了,奶奶放心了。過了兩三年,不見大爺回來,奶奶追問三叔,三叔才說了實情。

到了一九四九年,三嫂十一歲。家里啥吃的都沒了,大年初四,三叔帶著一家老小十口人要飯去山西。木轱轆車上推著奶奶,放著三床被子、要飯籃子、要飯棍子和要飯碗。

①鋼槍班:過去對民兵的稱呼。

②妗子:舅媽。

他們白天要著飯趕著路,夜里住廟上,也住別人家的車屋,實在沒處住,一家老小睡在道邊,夜里下雨,連避雨的地方都沒有。到了山西,大娘領著三個閨女,三叔三嬸帶著兩個孩子,三嫂跟著奶奶分頭要飯。

有一天,她倆去兵營要飯,看看兵營能不能給點兒吃的。進到兵營,奶奶看見自己的侄子在這里當兵,抓住侄子的手放聲大哭,把家里這些年的事連哭帶說都告訴了他。

表叔問:“姑,你在哪里住?”

奶奶說:“俺沒有常住的地方,哪里都住。”

表叔領著奶奶找了個院,這院本來是地主的,地主走了,空房子很多。這下好了,要一天飯,回來有個屋了。破被在院里曬一天,鋪到地上干干爽爽的,躺在破被上看見瓦房的房頂,三嫂心里可高興了。要飯籃子、要飯棍子、木轱轆車都放在屋里,也放心了。

這一天出去要飯,狗叼住三嫂的右腿,硬是撕下一塊皮來,流了很多血。奶奶嚇壞了,管主人要了一根筷子,剪了些狗毛,回家燒了,整成面,給三嫂抹到傷口上。

下大雨了,三嫂和奶奶沒有飯吃。三嫂怕奶奶年紀大,出門滑倒,她頂著雨出去了。地上刺溜滑,她的右腿鉆心疼,疼也得忍著。可能是雨大聽不見敲門聲,敲了很多門,沒幾家頂著雨來給開門。

主站蜘蛛池模板: 时尚| 阿拉善盟| 禹州市| 榆中县| 邛崃市| 波密县| 湄潭县| 西林县| 桃源县| 祁东县| 义乌市| 齐河县| 宝应县| 麻阳| 蕲春县| 新巴尔虎右旗| 长沙市| 金塔县| 临邑县| 定结县| 利川市| 玉田县| 大冶市| 乌拉特后旗| 西宁市| 金乡县| 育儿| 阳山县| 成都市| 皋兰县| 耿马| 九江县| 麦盖提县| 读书| 军事| 九寨沟县| 惠东县| 宜兰县| 抚松县| 奉贤区| 泰顺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