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3章 老家女人(2)

后來,李慶招到章縫工作,愛蓮搬到章縫。李慶招到巨野工作,愛蓮跟到城里。國家號召支援農業,她又回到百時屯當農民。

“文化大革命”的時候,李慶招是巨野縣工商局長,成了當權派,經常挨斗,嚇瘋了,回家住著。

有一回,城里造反派要斗慶招,愛蓮抱著三兒子跟來了。夜里,她把三兒子哄睡,就出門了。

找到開會的地方,她看見慶招在前面撅著,聽見里邊人批斗他,說他“耳根子軟”“驢耳朵”“聽人家話”。她一腳踹開門,拾起磚頭就砸過去,那個人躲閃一下,沒砸著。

愛蓮直接問那個人:“你們這是革命還是整人?你走的是誰的路線?俺家門上有牌子,俺是革命家庭。你們把他整成這樣不算完,還想咋整?國民黨沒把他整死,你們想把他整死嗎?你們要是把李慶招整死,俺也不活了。”

她拉起丈夫,說:“走,咱回百時屯。誰要是敢再找你,俺用抓鉤①刨死他!刨死一個夠本,刨死兩個掙一個!”

全場的人都傻了,沒誰敢攔著。

第二天早晨,他們回到百時屯。縣城這邊都知道,慶招家的是半吊子,沒人再招惹。

慶招回到百時屯,百時屯也搭臺子,要斗老紅軍姜來云,把李慶招、姜來運、李素英也整上臺,一起斗。

批斗大會剛開始,愛蓮幾下翻上臺,問大隊干部:“‘文化大革命’,你革的是誰的命?俺看你革的是共產黨的命!沒開除李慶招黨籍,他是不是共產黨員?姜來云、姜來運、李素英誰不是?打日本鬼子、打國民黨的時候,你們都干啥去了?他們打下江山,天下太平了,你們收拾他們,你們到底想干啥?”

大隊干部沒一個搭話的,待了一會兒,有人喊:“散會,散會。”

準備好幾天、費了不少勁的批斗會就散了。

說起過去的事,她跟俺說:“姑奶奶,人家屙到頭上,咱扒拉扒拉。實在不中了,就得拼它一家伙。”

這幾年,有人問愛蓮:“你現在還有那勁不?”

愛蓮說:“蹦不起來了。”

“文化大革命”過去了,李慶招的病也沒治好,七十四歲那年死了。愛蓮的六個孩子都有本事,大孫子李銳是書法家,在巨野很有名。

愛蓮的三兒子在上海做生意,他給愛蓮在巨野縣城買了高層。房子裝修好了,三兒媳婦找好保姆,讓她搬去住。

愛蓮問:“是人家伺候俺,還是俺伺候人家?”

兒媳婦說:“人家伺候你唄。”

愛蓮說:“那不中,俺就干活兒的命,待著難受。”

愛蓮的地還在百時屯,種莊稼、收莊稼她都回去。她住在縣城的老房子里,院里有棵柿子樹,籠子里養著雞和兔子。她經常騎著三輪車給兔子割草,弄吃的。雞和兔子養到過年,殺了,分給兒女。

愛蓮衣裳多,孩子們給買的,貂皮都有。她問:“穿上這衣服,俺咋走路?”

孩子說:“用腳走唄,不能用頭走。”

愛蓮的好衣裳都在包袱里,平常穿的,總是那幾件。

①抓鉤:刨地用的農具,有三個鐵齒。

小妹

小妹比俺小兩歲,小名叫苗個,大名姜秀云,從小愛生病。

過去,百時屯常去算卦的瞎子。娘找來一個算卦的給小妹算算,瞎子說小妹成人不穩,娘半信不信的。

過了幾天,又來個算卦的,娘叫俺把算卦的領到家。瞎子還是說小妹不成人,五歲有關口。五歲活過去,七歲、九歲有關口,十二歲、十五歲還有關口。這幾個關口闖過去,十八歲這個關口也闖不過去。

第三個瞎子也是這套話,小妹不成人。

這些話把俺娘煩壞了,娘說:“她是個孩子,俺沒辦法。要是個小貓小狗,俺早把她扔了。”

娘有三個孩子沒成人,有的已經伺候得挺大了。小孩子死了,都扔到亂喪崗子喂狗。每次說起小妹來,娘就說:“俺是聰明女人,現在抱著狗食哩。”

那時候,算卦的男人跟女人動靜不一樣。女人拿一大一小倆木棍敲,叮叮咔,叮叮咔。男人敲小銅鑼,“當——抽簽算卦”,半天響一聲。

前幾次給小妹算卦的,都是女瞎子。過了些天,外面小銅鑼一響,娘聽出是男瞎子,叫俺出去領人,俺就把他領家來了。來的這個人叫王化山,他是曹海的女婿,俺太姥娘家在曹海,娘小時候就認得他。

王化山仔細給小妹批八字,他跟娘說:“你這個孩子十五歲、十八歲有兩個關口,都能闖過去,沒事。”

這話讓娘心里敞亮點兒。

小妹三歲那年,得了傷寒病,好多天不吃東西。二嫂的兒子鐵案比小妹大一歲,他也得了傷寒病。

娘請來先生給他倆看病,開了倆藥方。娘讓人把孫子的藥抓回來,給孫子熬藥,不給小妹買藥吃。爹問起這事,娘說:“反正她不成人,叫她早點兒死了吧。”

小妹很多天沒吃過東西,要吃西瓜,鐵案也要吃。俺那兒賣西瓜,要一斤切一斤,要半斤切半斤。娘給小妹買西瓜,說:“叫她吃吧,吃了死得快。”

娘不給鐵案買西瓜,西瓜涼,怕把他吃壞了。

說也奇怪,小侄鐵案按方吃藥,死了。小妹沒吃一口藥,吃了幾次西瓜,活了下來。

解放濟南的時候,小妹虛歲十歲。子彈、炮彈皮滿天飛,小孩都不敢出去玩,她照樣出去玩,娘攔都攔不住。小妹說:“槍子有眼,打死的都是那些該死的。”

俺家當時住在濟南的避難所,跟瑞蚨祥的銀號就隔一道墻,銀號就是現在的銀行。打起仗來,小妹看見幾個人搶銀號,砸開鎖頭進去搶錢,小妹也跟著進去,她拿了兩個花玻璃球子,還拿了一把油漆椅子。

家里該買煤了,爹沒去買,打起仗想買也沒處買,眼看著沒燒的了。小妹回家就把椅子劈了,讓娘燒火。下午,小妹又去銀號,拿回來一個小茶壺、四個小茶碗,還想去把銀號的座鐘抱回來。

娘說:“不打你是不行了。”摸起棍子要打,叫大嫂拉住了。

小妹不光傻玩,她知道中央軍一吹哨就開飯,就到跟前盯著。槍聲一響,這些人說走就走,她把吃的裝進籃子,挎著就走。

后來飛機往下投吃的,拴在降落傘上。當兵的把吃的裝到筐里,小妹在旁邊看著他們。有時候槍炮響,當兵的跑了,小妹就把吃的整回家。

小妹聽說,打開城門前,營長以上的軍官能坐飛機走。她看見有個軍官太太穿著旗袍,把孩子扔在胡同里,自己提包走了,那孩子在胡同里哇哇哭。時間不長,那個軍官太太提著包回來找孩子,說是讓軍官走,不讓家屬走。

今年回巨野看小妹,俺問她:“當年你膽子咋那么大?”

小妹說:“那時候小,不知道害怕,現在后怕哩。電視上演打仗,孩子們說:‘快過來看看,和你們那時候一樣不一樣?’俺才不看呢。”

新中國成立以后,俺們回到百時屯。家里先買了洋弓①,小妹有時候幫著三哥蹬,彈一斤棉花給一斤糧食。生意好了,買驢拉弓,小妹幫著接棉花。家里開藥鋪忙不過來,三哥去藥鋪干活兒,洋弓那塊趕驢拉弓,接棉花,付棉花,記賬,兩個人的活兒就小妹一個人干。

時間長了,她練出一個本事,用手一拎棉花,就知道幾斤幾兩,不會差的。來彈棉花的人看了服氣,說:“苗妮兒的手就是秤,還用秤干啥?”

①洋弓:彈棉花的機器,得用人力蹬。可能是外國人發明的,國產的也叫洋弓。

不用稱棉花,她就能忙過來了。卸了驢,小妹牽到外面,叫驢打滾,歇歇再喂草。

把驢拴好,讓驢吃飽喝好了,她才回家吃飯。小妹長得高大,干了一天活兒,二嫂嫌她吃得多,當面說小妹吃飯像豬。

百時屯掃盲的時候,俺是大閨女了,整天在家紡棉織布。小妹白天干活兒,晚上上民校。她腦瓜好使,學啥都快。老師教唱歌,她第一個學會,老師就叫她在前面打拍子,領著大家唱。

十五歲那年,小妹病了。當時俺家開藥鋪,張先生坐堂看病,他是有名的活神仙。

張先生說小妹肚子里有蟲子,叫她吃塔糖。小妹從小就不聽話,她不吃,肚子里的蟲子越來越多。

那時候俺家人多東西少,有點兒好吃的都分著吃。小妹那份好吃的,不敢吃。要是吃點兒好吃的,肚子就一個疙瘩一個包的,疼得受不了。

張先生說:“俺給你扎一針吧。”

小妹說:“中。”

張先生往她腿上扎了一針。

第二天,小妹拉出來的都是死蟲子。她用棍子扒拉開數了數,五十二條,蟲子兩頭都是尖的,七八寸長。

從那以后,小妹啥都敢吃了,肚子也不疼了。

四個瞎子都說,小妹十八歲有關口。

小妹十八歲那年,肚子上長了個癤子。那時候吃藥就是喝湯藥,小妹不喝湯藥,叫這個癤子隨便長,長得像大碗似的。她發燒,吃不下飯,疼得齜牙咧嘴的。

后來癤子熟了,都化成膿。大嫂幫她往外擠,連膿帶棉花套子,撮出去一鐵锨。

擠完膿,大哥往流膿的眼里續了根藥捻子,怕封口早,毒氣出不來。

三哥經常看著小妹說:“你可真愁人。”

小妹說:“你愁啥?俺還沒愁呢。”

十八歲這年,鄰居給小妹說婆家,是董官屯的,姓王,男的叫王朝翠,哥仨,他是老三,有個守寡的娘,一說就成了。俺爹在外面做事,娘操碎了心,她給閨女找婆家,就不找在外面做事的人家,兩個閨女找的都是種地的。

小妹結婚的時候,娘家窮,沒啥陪送的,幾身衣裳、搪瓷盆子都是仁大娘給買的。陪嫁里沒鋪蓋不好看,來齊媳婦聽說了,把自己的鋪蓋借給俺家,小妹四天回門,才還給人家。

小妹婆家三間堂屋,四面是山墻,中間沒有隔山墻,用方箔子隔著。方箔子是用高粱秸織的,織完了剪出個門,門上吊個布簾。

結婚以后,婆婆住到廚房。

小妹問:“娘,你咋在這兒住呀?”

婆婆說:“在這兒住挺好。”

小妹說:“娘,你得回堂屋里住。你在這兒住,別人看見了,笑話俺。”

婆婆說啥也不同意,說:“不方便。”

小妹說:“自己的老人,有啥不方便的?你嫌不方便,俺回娘家住。”

婆婆這才回堂屋住了。

一九五八年“大躍進”,妹夫出去找活兒干,先去煉鋼鐵,掙錢少,聽說下窯挖煤掙錢多,又去了棗莊煤礦。

小妹的大閨女瑞玲一九五八年生,一九五九年正冒話,她最先冒的話是“窩窩”。白天,家里就她跟奶奶兩個人。夜里門一響,她知道娘回來了,她能吃上窩窩了。

那時候在章縫公社姚莊建懸河發電站,小妹出民工。當時,男女勞力工分不一樣,男勞力和女勞力又分好幾等。小妹力氣大,能吃苦,平時干活兒拿女勞力的頭等工分,包工時拿男勞力的頭等工分。

早晨倆窩窩她吃完,中午給仨吃倆,晚上倆窩窩吃完,一天能剩下一個窩窩。工地還給吃厚鍋餅,把地瓜干煮了,用地瓜干面和。要是打夜班,夜里給倆干糧,吃一個剩一個。小妹兩三天回一次家,把省下的干糧偷著送回去。

都說是“遠了怕水,近了怕鬼”,小妹啥也不怕。董官屯到發電站十二里地,她夜里來,夜里走,兩頭不見人。

有個王家落戶三隊,起初借住在小妹家,蓋了房子才搬出去。他家孩子多,糧食不夠吃,婆婆常給他們送些吃的喝的。日子不好過了,小妹跟婆婆說:“咱自己供不上嘴,幫不上他家了。”

這邊不送吃喝,那家女人不愿意了,看見小妹就罵“地主的閨女”“萬惡”,小妹抓住她的頭發摁倒在地。她家男人看見了,幫著媳婦打人,也把小妹摁到地上。

兩口子打一個人,沒占到便宜,他們把小妹告到大隊,說他們叫地主打了。

有個干部把小妹叫到大隊,想替那兩口子出氣,在大隊部院里碰見一個知情人,這個人替小妹掙口袋①:“兩個打一個,他們咋不說呢?這年頭自己家都吃不飽,地主也不能總給你白吃白喝呀。”

隊長跟小妹說:“沒你事了,快回家吧。”

一九六零年大年三十,家里還有倆鍋餅,她跟婆婆一人一個。大年初一,家里就剩一斤點心,外面一層糖,里面有的是豆沙,有的是棗泥。這點心叫“綴沙”,大隊發的,一共十個,小妹吃了四個,婆婆沒舍得吃。

家里斷頓了,小妹去找大隊干部。

她問大隊支部書記:“為啥家家都有購糧證,兩個月都沒俺的?小隊說王朝翠在外掙錢,不給。他挖煤,那是建設國家,有錯嗎?”

支部書記說:“應該給你購糧證,準是讓小隊伙房扣下了,過了年就給你。”

小妹說:“俺等不到過完年,俺家今天就斷頓了。你不給俺弄點兒吃的,俺不走。”

支部書記看看墻根有四五斤白高粱,還有點兒棉花種,他問:“給你點兒糧食不能讓人看見,你咋拿?”

小妹脫下外面的褂子,把袖口扎上,支部書記給她裝了一袖子高粱,一袖子棉花種,叫她快走。

路上,有人問小妹:“三嫂,你拿的是啥?”

小妹說:“你三哥在煤礦干活兒,人家不給俺購糧證,家里斷頓了。俺剛從娘家回來,拿點兒吃的。”

①掙口袋:爭取利益。

回到家,把高粱倒到磨上,磨成面,又把棉花種在石頭囤窯子里砸碎,大年初一有干糧吃了。

那時候,董官屯有句話:“十個人八個賊,誰不偷餓死誰。”小妹也偷。

有一回,三隊十個社員去偷二隊的麥子,正擼著麥穗,看青的來了。小妹蹲在麥地里不敢動,好幾個人讓人抓走了。她以為沒事了,站起身,讓留下來看青的抓住了。一共十個人,四男六女,在大隊磨坊里坐了一夜。第二天,全大隊開會斗他們。

大隊婦女主任丈夫在外當兵,偷麥子的有她一個。大隊長說:“你堂堂一個婦女主任咋還偷?”

她說:“婦女主任不吃糧食也餓得慌。”

散會了,三隊隊長跟小妹說:“他三嬸子,白天斗了你,晚上還得偷,不偷不餓死了?”

以后偷東西,人就少了,兩三個人,哪次都不空手回家。只要出門,婆婆就點上油燈等她,看見小妹回來再睡。

主站蜘蛛池模板: 吕梁市| 九江市| 麻栗坡县| 许昌县| 祥云县| 陆良县| 贵州省| 泌阳县| 印江| 博湖县| 屏东市| 成都市| 岱山县| 磐石市| 枞阳县| 谷城县| 正蓝旗| 夏邑县| 宁夏| 金秀| 津市市| 社会| 武义县| 金门县| 华宁县| 晋城| 寿宁县| 普安县| 故城县| 老河口市| 广汉市| 博乐市| 弥渡县| 鲜城| 静乐县| 平泉县| 稷山县| 宁海县| 平远县| 安顺市| 尼玛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