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老缺
百時屯的人都知道,來云他娘是女老缺。
老缺,就是胡子。
她爹就是老缺,家住孫官屯,出去弄錢,讓人在東湖里弄死了。東湖里在巨野東邊,聽說就是現在的微山湖那片,湖很多。
那年,來云他娘十八歲,大辮子過腿彎。聽說爹讓人弄死了,她把大辮子往頭上纏了幾道,騎著馬就去了東湖里,給爹報仇。
咋報的仇,百時屯人不知道,她也不說。
在百時屯,來云他娘跟俺娘最好,她比娘大十多歲,但得叫娘二奶奶。兩個人經常一邊抽煙,一邊說話。百時屯的女人里,就她倆抽煙。
她問:“二奶奶,人家女人都不吸煙,你咋學會吸煙的?”
娘說:“二兒子小時候,俺家攤上官司,把俺愁得學會吸煙?!?
娘問:“你咋學會的?”
她說:“俺爹叫人殺了,俺總想給俺爹報仇,想不出好辦法,愁啊。報完仇,這煙戒不了了?!?
來云他娘也裹腳了,裹出來的是大腳,也就意思意思吧。人家都是小腳女人,她這兩只大腳往那兒一站,一看就像個母夜叉,說話也粗聲粗氣的。
她說:“二奶奶,你可不知道,給俺爹報完仇,好人家沒誰敢要俺。二十二歲那年,才嫁到百時屯,當后娘,家還窮,沒辦法?!?
嫁到百時屯以后,她生了三個兒子、兩個閨女。第一個兒子叫寶倉,生了寶倉,百時屯人都叫她“寶倉他娘”。二兒子叫來云,這個兒子十六歲那年,讓她打出去了,十年以后回到百時屯。來云是個窮八路,來云他娘著急了,她給來云說了個媳婦是二婚頭。兩人結婚三年,沒生孩子。一打聽,在原來的婆家就不生,人家才休了她。來云想離婚,來云他娘攔著不讓,說“休了前妻沒飯吃”。
來云那時候已經是章縫區副區長,百時屯人不再叫她“寶倉他娘”,都叫“來云他娘”了。
有一次開會,來云正在會上講話,來云他娘拄著拐杖進來了,舉起拐杖就打來云。事后,她學給俺娘聽:“俺不管開會不開會,娘個×,不聽俺的俺就打!”
打也沒攔住來云離婚,來云后娶的媳婦是他自己找的,新媳婦躲著婆婆不敢見,怕挨打。原來那個媳婦嫁到百時屯的西頭時家,兩年后生了個兒子。聽說,這媳婦死的時候,棺材還是來云給買的。
俺記事的時候,來云娘快六十歲了,愛打抱不平,好罵人,不怕得罪人。土改的時候,也不知咋得罪了農民會會長,要開她的會,斗她。
幾個民兵去她家,叫她去開會,她去了。她一走到,民兵就叫她站到中間。她大聲說:“叫俺開會,這是要開俺的會呀!奶奶個×,開吧!”
那些人都喊口號:“打倒惡霸!”
她喊:“你屙犁子!屙大牛!”
那些人再喊:“打倒惡霸!”
她喊:“你屙耙!屙犁子!屙大牛!屙大馬!”
農民會會長叫兒童團的孩子去尿她,她說:“俺看哪個王八羔子敢尿俺?俺把你的小雞巴揪下來!”
那些孩子誰也不敢靠前。
農民會會長一看,整不服她,就散會了。
從那以后,她罵會長更起勁了。她兒子來云在章縫當官,誰能咋著她?會長干脆躲著她。
日本人在巨野的時候,爹在縣里當過文書。八路軍解放巨野以后,章縫區貼出布告,要槍斃他。聽說了這事,很多老頭老太太去了區政府,要保俺爹,那些人跪在區政府門口。來云他娘領著愛蓮她娘、大黑孩他娘,進去找區長說理。
聽說,來云他娘拍著桌子、瞪著眼睛跟區長說話,不叫區長走。來云知道了,過來勸他娘,衣服袖子讓他娘一把扯爛了。
后來區長出來表態說,明天槍斃的沒有姜清車,那些老頭老太太才起來走了。
三年困難時期,百時屯家家挨餓。來云他娘七十多歲了,沒挨過去,一九五九年三月死了。聽說,來云他娘死的時候,大辮子還老長呢。
愛蓮
愛蓮比俺大一歲,姓姜,按輩分,她叫俺姑奶奶。
六歲那年,俺去找她玩,愛蓮說:“俺家棗沒咋丟,俺天天看著。你家棗樹這么多,也沒人看,都快叫人家偷完了,咱去看棗唄?!?
俺說:“行?!?
俺兩家棗園離得近,俺倆拉著手去棗園看棗。走到棗園,愛蓮說:“咱兩家沒有媽媽棗,墜家①有,俺去夠墜家的媽媽棗?!?
媽媽棗個頭不小,又甜又脆,下面有個小圓頭,像乳頭似的。愛蓮爬樹快,一會兒就摘了二十多個棗回來。那時候,小孩子也穿帶大襟衣裳,她用大襟兜著棗回來,說:“吃吧,姑奶奶?!?
俺就是白吃。俺爬樹也快,就是不敢偷。
中午回家吃完飯,俺倆又去看棗。愛蓮說:“垛家的梨熟了,離老遠都能聞見香味,咱倆去偷梨吧。俺上樹,用腳跺梨樹枝子,你在下邊撿,熟的往下掉,生的不掉。”
俺說:“俺不敢去?!?
①墜家:和下文的“垛家”一樣,是和作者一起玩的小孩的乳名。
愛蓮生氣走了,嚇得俺躲在炮樓里不敢出來,比偷梨的還害怕哩。
時間不長,愛蓮用大襟兜回來十多個梨,又香又面。
愛蓮說:“俺在梨樹枝子上跺兩腳,梨掉下來不少,沒撿完,俺就跑回來了。俺看見看梨的四奶奶,四奶奶沒看見俺。”
梨沒吃完,又不敢往家拿。俺想了個辦法,用大麻子葉①包上,用土埋上,啥時候想吃,扒出來就吃。十個梨得用十個大麻子葉,俺倆從一棵麻子上往下掐葉,把一棵麻子掐得光禿禿的。包好梨剛埋上,愛蓮娘來了。
她娘問:“你掐麻子葉干啥?這棵子不完了嗎?”
嚇得愛蓮離她娘好遠,怕她娘打她。
她娘打了點兒棗走了。
愛蓮說:“嚇死俺了,要是俺娘看見俺偷的梨,少不了一頓打?!?
跟俺常在一起玩的,還有菊個,她跟俺同歲,比俺生日大。夏天,菊個天天去瓜園,不能跟俺們玩了,她讓俺們去瓜地玩。中午該吃飯了,菊個爹來了,換菊個回家吃飯。路上看見一個淺水坑,愛蓮說:“這天熱死人,咱去水坑洗洗再走唄,走到家衣裳也干了。”
俺仨穿著衣裳下了水坑。那年愛蓮七歲,俺和菊個六歲,坑里的水到膝蓋上邊,俺仨來回蹚水玩??永镞呌袀€土井子,菊個掉井里了。愛蓮去救她,也掉里面了。
俺得救她倆,看了一圈沒人,她倆的小頭發辮在水上漂著。
①大麻子葉:蓖麻葉。俺把左腳使勁往泥里扎,右腿往前,伸過去一只手,摸著愛蓮的手,用力一拽,她倆都上來了。上來以后,她倆咯嘍吐一口水,咯嘍吐一口水,吐了很長時間,回家誰也不敢說,說了就得挨打。
冬天,俺和愛蓮、菊個去找二妮兒,二妮兒十三歲。
二妮兒說:“俺從姐姐家拿來一瓶梳頭油,俺給你們梳頭唄?!?
俺仨高興壞了,都說:“給俺先梳,給俺先梳。”
二妮兒說:“先給小的梳。”
俺比她倆小,二妮兒先給俺梳。她把俺前邊的頭發剪得齊齊的,抹上梳頭油,梳得一綹一綹的。給俺抹完了,俺一照鏡子,感覺可美了。
俺四個長這么大,都是第一次梳油頭。
第二天,俺四個頭臉都腫了,眼睛腫得睜不開了。
娘問俺:“從哪里整的梳頭油呀?”
俺說:“二妮兒家?!?
俺娘到二妮兒家拿回來梳頭油,叫二哥看,二哥說是巴豆油。
那時候,也沒什么藥,娘煮了蒜瓣水,叫俺把頭洗了。過了幾天,俺們臉上都褪了一層皮。
愛蓮家常住地下黨,她爹在單縣大孟莊待著的時候,就跟地下黨接上頭了。后來,八路軍和中央軍在百時屯拉鋸,她爹暗地里幫八路軍從各莊斂上來吃的,再偷著送出去。那時候干這樣的事,全家人的腦袋都在柳樹梢上掛著呢,說不上啥時候掉下來。要是中央軍知道了,一家人都得殺光。
有一回中央軍撤退,用百時屯的驢馱子彈箱子。愛蓮跟著她家的驢走出去老遠,再走怕摸不回來,她偷著用柳枝捅驢屁股,驢一會兒就瘋了,亂踢亂蹦。中央軍生氣了,趕緊打發她回家,驢也跟著回家了。
那時候八路軍窮,百時屯人編了一套嗑:
八路軍,不吃香,
破襪子破鞋破軍裝。
啞巴火,白打槍,
子彈辮子①裝格擋。
把高粱秸掰斷,一截一截的,俺那兒就叫“格擋”。八路軍子彈少,有時候把格擋裝進子彈辮子。要是探子過來打聽情況,一看八路軍的子彈辮子鼓溜溜的,就以為他們不缺子彈呢。
有個八路軍連長叫李漢杰,有一陣子他們四個人藏在后小洼。后小洼離百時屯三四里地,都是愛蓮送飯,一天兩次。
那時候,百時屯還有海子墻和海子門,海子墻兩米多高,外邊是海子壕,水很深,海子門有中央軍站崗。愛蓮那年虛歲十一,還是小閨女,她從海子門進進出出,誰也不注意。
有一回,愛蓮家實在沒啥送的了。愛蓮娘下地,整回來一捆高粱穗子,地上鋪個床單,再用席子圈上。她左手拿個高粱穗,右手拿個二尺多長的青秫秸,使勁抽。高粱穗子還沒紅,咋抽也不愛下糧食粒,抽下來的糧食粒里一包水。愛蓮娘用石頭囤窯子①砸碎,做了七個小鍋餅。
這回送吃的,愛蓮沒走海子門,她翻過海子墻,脫下褂子把干糧包上。她會浮水,先跳進海子壕。站崗的中央軍往這邊看,愛蓮趕緊往身上撩水,假裝洗澡。中央軍回頭檢查別人,她抱起褂子跑進高粱地。
①子彈辮子:裝子彈的帶子,一個隔里裝一個子彈,多數扎在腰里。
愛蓮想:四個大男人,七個小鍋餅,不夠吃的。她去了自家地瓜地,地瓜還沒長好,她專找大個的扒。
中央軍的飛機過來了,看見莊稼地里有人,就往下打機關槍,嚇得愛蓮抓起地瓜秧蓋到身上,躺到奶奶的墳上。
飛機飛走了,愛蓮用馬蓮扎上袖口,裝上地瓜,還撿了九個子彈殼。地瓜和鍋餅給了李漢杰,子彈殼她自己留下了。
聽說中央軍看見大腳板女人就抓,說她們不是八路軍就是洋學生。愛蓮不是八路軍,不是洋學生,卻是大腳板,愁壞了娘。愛蓮自己做了一雙尖鞋,用裹腳布把腳包上,蒙混過去了。
愛蓮聽見娘問爹:“咱閨女大腳板,能找著婆家不?”
爹說:“別愁,有一屋就有一主。”
八路軍把中央軍打跑了,興姊妹團,愛蓮當上姊妹團團長。她領著姊妹團排著隊唱革命歌曲,宣傳毛主席的政策,叫女人放腳,嚇得那些小腳女人沒處躲、沒處藏。
姊妹團看見小腳女人就摁倒,把裹腳布抖摟開拿走,女人都罵愛蓮。
愛蓮說:“現在你就罵吧,以后你的腳不疼了,你就不罵俺了?!?
①石頭囤窯子:高半米左右,外形類似現在的蒜缸,石頭做成的。囤頭也是石頭的,裝上木把,可以在囤里砸東西。
愛蓮能干,好幾年都是模范團員。
新中國成立以后,李漢杰到菏澤工作,他特意來接愛蓮,想讓愛蓮跟他去菏澤上技校,把她培養出來。爹身體不好,種地離不了愛蓮;娘孩子多,離了愛蓮也不行,兩個人都不放她走。李漢杰沒辦法,找到百時屯的老紅軍姜來云,讓他去講情,講愛蓮上學的好處。說了半天,爹娘還是不放人。
據說李漢杰當過菏澤的專員,愛蓮沒找過他。李漢杰退休以后,愛蓮看過他一回。
愛蓮十八歲的時候,婦女主任姜桂榮給她介紹對象,是百時屯工作組的,叫李慶招。李慶招的爹是共產黨,在金鄉縣當過區長。中央軍打進來,他爹撤退了。家中老娘病了,他爹回家看老娘,讓中央軍抓住,活埋了。新中國成立以后,他家是光榮烈屬。這門親事,一說就成了。
愛蓮和慶招要結婚,工作組找到愛蓮和她爹娘,想讓他們帶個頭,在百時屯辦新式婚禮,也宣傳一下《婚姻法》。說了幾次,愛蓮爹娘同意了。
一九五三年底,百時屯搭了一米多高的臺子。結婚這天,十里八里、三里五里的男女老少都來看熱鬧。俺平常大門不出二門不進,那天也去了。
一上午就聽那些干部講話了,一個人手里拿幾張紙,說的啥也聽不懂。都講完話,姜愛蓮和李慶招才從后臺出來。那時候,百時屯女人都穿大襟的家織布衣裳。那天,愛蓮穿的是天藍色對襟洋布衣裳,慶招穿深藍色中山裝。他倆胸前戴著綠葉大紅花,是用紅綠紙做的。
一對新人站在臺上,臺上還掛著毛主席的畫像。
那個主事的人喊:“一對新人向后轉,給毛主席三鞠躬!”
他后來又喊:“給介紹人三鞠躬!給在座領導三鞠躬!給臺下群眾三鞠躬!”
鞠完躬就完了,人就散了。
結婚以后,愛蓮住在工作組的院里。那兒原來是姓時的地主家大院,藥房東屋有個小套間,他們住一間,里邊就一張床、兩套被。
過了一段時間,愛蓮到俺屋里,說要給俺介紹對象,也是工作組的。俺那時候傻,啥都不知道,這還是第一次提親,臉發燒,害臊得不行。
愛蓮說:“那個男人有文化,工作干得好。”
俺說:“那個男人好,你就要了吧?!闭f完就跑了。
這事就俺倆知道,愛蓮沒跟俺娘提,就過去了。
當時,工作組有個組長姓郭,入黨的事他說了算。有一天,沒有外人,郭組長往愛蓮的臉上摸了一把,愛蓮回手使勁打了他一耳刮子。這一耳刮子,耽誤了愛蓮。
百時屯管燒香信佛的人叫“會道門”,愛蓮爹信佛,經常燒香。開會的時候,郭組長說:“姜愛蓮歷史問題不清,沒資格入黨。”
愛蓮急了,說:“新中國成立前,俺家私藏過四個地下黨。俺一天兩頓給他們送飯,都是從海子壕浮水過去,一天穿兩次濕衣裳,這是小事。要是中央軍知道俺家窩藏地下黨,一家人都活不了。一家人的命,還換不來俺的入黨資格嗎?”
村干部說:“你爹是會道門頭子?!?
愛蓮問:“他是誰的頭子?你倒給俺說說!”
他們說不出來啥,可愛蓮到了沒入上黨。二零一三年秋天,俺回巨野看愛蓮,提起入黨的事,她還生氣呢。
郭組長有媳婦,他看上百時屯小學老師云英,整天追云英,嚇得云英看見他就跑。云英沒娘,住在百時屯姥娘家,經常下了課跟俺學織布。她有文化,長得俊,說話也好聽。
郭組長胡整,上面不光撤了他的組長,還把他開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