爵士樂突然響起,女孩立即就離開了音箱。她像沒有看見我似的,朝著我的方向走來。在離我五六步距離的地方,她略微揚起了臉,對上了我的視線。她的臉上馬上浮現出微笑,然后像走得很艱難似地朝我走近。她在我面前沉默止步,我也一時沉默。我只能沉默。
手術期間令人窒息的沉默。
我只是一個勁兒地盯著她的手看。也許因為看得過于用力,眼睛就疲勞了,我看到那雙手在急切地晃動。暈眩使得我的腦子變得昏沉、混亂,思緒漸漸飄零。
“哎呀,煙灰掉下來了。”
她微妙的提醒通知我手術已經結束了。
我的手術經過完全是一場奇跡。女孩的臉龐突然生動地、簡直令人難以置信地出現在我面前,已不會驟然消失。就像對臉的特寫讓銀幕的所有其他事物都定格一樣,阿槙的存在、我的所有回憶、我的全部未來,都從我面前消失了。不知這是真正的過程,還是只是一時的過程。但是,這些對我來說都無所謂了。我的全副身心現在唯一在乎的,就只有女孩美麗的臉龐,那張臉占據了我的所有視線。除此之外,我所能感覺到的只有這張我賴以為生的臉所帶給我的痛苦的快感。
我又發現了那個每晚出入于黑貓咖啡館的自己。我的那些朋友如今已經都不來了,這樣反而把我在朋友在時欠缺的膽子壯大了起來,指使我付諸行動。
至于女孩——
一天晚上,我喝酒的時候,她剛好在旁邊收拾客人離開后的桌子。我凝視她,發現她的動作非常緩慢,幾乎就像水中動作一樣,慢悠悠地收拾盤子刀具。因為我愛她,所以這種敏感的意識才讓我覺得她動作遲緩吧。她的慢動作行為卻產生了一股超自然的力量,讓我無法不相信——她也愛著我。
另一個晚上,有個女服務生對我說:
“你們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們可看不懂。”
她口中的“你們”很明顯指的是我和阿槙,但是我故意理解成是我和女孩兩個人。我討厭這個女人金齒泛著光澤的笑臉,我瞧不起她,一句話都沒回她。
就這樣,在微妙的注視下,在我想獲取女孩愛我的證明時,有時候會有種欲望蠢蠢欲動。我會愉悅地幻想女孩柔軟的四肢和我的四肢就像系領帶一樣,被親密無間牢牢地系結在一起,我的牙齒和她的牙齒撕咬在一起,親密到看不到牙齒,聽不到發出一絲聲音為止。
每一次想到阿槙和她一起去公園玩,一起去看電影,我就會痛苦不已。但是這個記憶本身同時讓我相信我的幻想實現的可能。我該怎么邀請女孩?我想到了阿槙的方式,給女孩寫情書。但是不幸的先例讓我迷信起來,我想到了其他的邀請方式。我從中選擇的方式,就是等待時機到來。
絕佳良機。我的杯子見底了,我招呼服務員來。女孩正要朝我走來,與此同時,另一個女服務員也正要朝我走來。兩個人一下子就都發現了這同一舉動,相視而笑,猶豫著。這時,女孩像下定決心似的走過來。這樣的她給了我意想不到的勇氣。
“紅葡萄酒!”我對她說。“然后還有……”
她把腳稍微地從桌子旁移開,臉湊近我。
“明天早上,你能去公園嗎?我有些話想對你說。”
“這樣啊……”
她微微臉紅,離遠了我,然后她恢復了腳稍微邁出之前的姿勢,低著頭走了。我相信她會返回來,帶著高興得幾乎跳起來的愉悅心情等待著。果然,她拿著紅葡萄酒返回,我的雙眼對上了她的眸子。
“九點可以嗎?”
“噢。”
我和她有點狡黠地微笑相視。之后她就離開了。
我離開咖啡館,從現在到明早這段期間要做什么完全沒有頭緒,只是覺得極其空虛。我一點睡意都沒有地爬上床。忽然阿槙的面孔在我腦海中浮現,但是隨之,女孩的面孔取代了他,她帶著捉摸不透的笑容占據了我的腦海。這個晚上我只睡了一會兒——我起床的時候尚是清晨。我在家里走來走去,見到誰都大聲和他搭話,吃早飯速度也很迅速。母親以為我發瘋了。
5
女孩終于來了。
我一邊放下手杖一邊站起來。我的心臟在劇烈地跳動,我不敢正看她的臉。
我和她一起并坐下來。我稍微有些適應她在我身邊,不那么緊張無措了。我發覺這是我第一次在太陽光下看她的臉。和一直看到的、在電燈光線下的臉有點不一樣:陽光下,她的臉頰更加生動鮮活。
我為此很激動,注視著她。被我這樣盯著看,女孩好像有些不安。只是她很拘謹,身體直直坐著,紋絲不動,只是偶爾輕輕地咳嗽下。我喋喋不休地說著話。我很想保持沉默,但是又很害怕沉默。因為我想要的沉默就是握著她的手,她的身體貼著我的身體。
我說起自己,然后說起朋友,偶爾問她一些她的事情。但是我沒等她回答,我像害怕聽到她的回答似的,又開始講述自己的事情。我的話題不經意間聊到了朋友的事情上。突然,她打斷我的話。
“阿槙他們在生我的氣嗎?”
她的話就像一下子抽走了我身體某一部位的麻醉藥。
以前我遭受過的痛楚再次襲來。我好不容易才答道,那之后我就沒再見過阿槙了。我感到幾乎窒息,沒法再開口說話。我的變化巨大,但是她還是和剛才一樣沉默不語,這樣的她讓我感到很冷淡。這樣一言不發的氣氛越來越讓人感到不自在,她見我毫無動容,自己就努力地想化解尬尷。因為我的沉默,她輕輕的咳嗽聲微妙地變得引人注目。她只會笨拙地找這個話題。
“我這樣咳個不停,不是肺有問題了吧。”
我突然對她很感傷。我不知道她的心臟是堅強還是脆弱。我只是在劇烈的痛苦中,開始變態地幻想著她的結核菌正一點點地浸入我的肺里。
她繼續著她的努力。
“昨晚,關店門后我牽著狗散步到這邊。那時兩點鐘左右了,非常非常暗,然后有人跟在我身后,但是看到我的狗之后,就逃走了。因為我的狗很大只。”
我的注意力被她轉移了,認真地聽著她講話。她用一劑良藥重新給我上藥,然后又用繃帶結實地包扎好。我感覺到和她待在一起的歡樂與和她待在一起的痛苦漸漸變得平衡。
一個小時以后我從長凳上站起來。我發現她衣服上腰的周圍變得皺巴巴的。因為是坐到長凳上才有的皺褶,這讓我感到很幸福。
我們分別的時候,約定明天下午一起去看電影。
第二天,我在汽車里認出在公園里走著的她。我小聲的喊叫使得汽車猛地剎車。我整個人幾乎都往前傾去,一面叫她。她坐進車內,車子打了半個彎開始行駛。一分鐘后,車子經過午后少有客人,只有服務員身影的黑貓咖啡館。對膽小的我們來說,這好像是場冒險之旅。
電影院。埃米爾·杰寧斯[1]的《雜耍班》。一片漆黑中,我看不見女孩在哪里。在我旁邊有個人好像就是她,但是我沒法確認究竟是不是。因此我用手膽怯地摸尋她的手。我眼中只看到比實物大十倍左右的人物的手腳在熒幕上不停晃動。
她一面喝著從冷飲柜取出的蘇打水,一面向我極力地贊美埃米爾?杰寧斯。多么漂亮的肩膀啊,她說。她的贊美讓我覺得杰寧斯只用他的肩膀就能演繹殺人的畫面。但是此時我眼中浮現的,不是杰寧斯的肩膀,而是和杰寧斯的肩膀有些相似的阿槙的肩膀。我想到六月的某一天,我和阿槙兩個人在街上散步時的一件事。阿槙在買報紙,我站著等他,這時一個女人從我們面前經過,女人看都不看我一眼,卻抬頭望著阿槙寬闊的肩膀走過。回憶里,陌生女人的臉變成了女孩的臉,是女孩在注視阿槙的肩膀。我知道,女孩此刻已經不知不覺地把杰寧斯的肩膀看作阿槙的肩膀了。但我不是不公道的人,我承認阿槙的肩膀確實好看。如果能有一副這樣的肩膀,就和她一樣,我也忍不住會喜歡吧。
我發現我已經只通過女孩的眼睛去看世界。這是我們的心像領帶一樣緊實系在一起的證據之一,也總是伴隨著會失去的巨大痛苦。
我已經辨別不出我糾結的兩顆心,哪一顆是我的,哪一顆是她的了。
6
我們分別的時候,她問我:
“現在幾點?”我抬起手看手表。她瞇著眼睛偷偷地看我的手表,表情非常美。
她走之后不久,我忽然想起手表。我邊走邊思考著,父親給的錢已經快花光了,我得想辦法自己賺點零用錢。我首先想到的是幾度沒錢時拿去賣掉的大量書。但是書也漸漸賣光了,就在這時,我想到了手表。
只是我對怎樣把手表換成錢這種事情并不清楚,我想到有一個朋友對此很在行。以前我因為這種事情需要他幫忙的時候,都會去他公寓找他。
我在狹窄的房間里找到了滿臉肥皂泡沫、正在剃胡須的朋友。他旁邊一個我也認識的朋友坐在椅子上,用煙斗在吞云吐霧。還有一個人把自己包成一團似的,在靠墻的床上睡覺,我不知道這個人是誰。
“他是誰?”
“是阿槙。”
聽到我們的話,那個人朝我們翻過身來。
“噢,是你呀。”他睡眼惺忪地看我。
我用神經質的、憤怒的眼神回視他。我們很久沒見面了,昨天我和女孩在一起的事情是不是已經傳到他們耳中了,他們現在會因此譏諷我嗎。我很不安他們會破壞我和女孩之間的感情。然而他們三個人只是憂郁地沉默著,我從這沉默中,一下子就看出他們沒有針對我的責難和惡語。于是我的膽子大了起來,和他們又像以前一樣關系親密起來,一面坐到阿槙睡覺的床上。
只是我沒法和以前一樣去看待阿槙了。我看向阿槙的視線,總是會夾雜著女孩的視線。我出神地看著他的臉,無法不強烈地嫉妒他。我想要掩飾我內心的不平靜,需要換上一副新的假面具。我點上煙,臉上裝出微笑,下定決心開口。
“你最近都在做什么?沒去黑貓了嗎?”
“恩,沒去。”他很陰郁地回答,臉很快轉向朋友,“比那里好玩的地方多的是。”
“吉吉酒吧嗎。”朋友劃動著剃刀,回應他。
我從未聽過這個酒吧,在我腦海中,描繪出一個非常淫亂的地方。我覺得這樣的“花街柳巷”才能讓阿槙郁積的欲望得以發泄。這種粗暴的生存方式,比自己至今還在自哀自傷強多了。于是我變得想向阿槙示好。
“今晚還去那兒嗎?”
“想去呀,可是沒錢了。”
“你有錢嗎?”剃刀指向我。
“我也沒錢。”
這時我想到手表,我想討他們高興。
“這個可以賣了換錢吧。”
我取下手表,遞給阿槙。
“這只表很不錯呀。“
我用像少女一樣的目光看著邊說邊拿著手表的阿槙。
十點左右時,我們到了吉吉酒吧。我往里走時,腳絆到椅子,摔到一個瘦男人的腿上。我笑起來,瘦男人站起來抓住我的手腕。阿槙從旁邊推了一下瘦男人的胸脯,瘦男人趔趄著屁股又跌坐到了椅子上,他想再站起來時被一旁的男人喝止了。瘦男人對著我們罵咧咧。我們笑著圍坐到一張很臟的桌子。一個穿著薄薄半透明衣服的女人走了過來,硬是擠坐到我和阿槙中間。
“喝嗎?”阿槙把自己的威士忌酒杯推到女人跟前。
女人沒動,她盯著酒杯看,好像要把杯子看出一個洞來。其中一個朋友一只眼閉著,一只眼睜得大大的,樣子好笑地向我示意。我眨眼回應他。
這個女人和黑貓咖啡館的女孩有相似之處,這讓我非常激動。但是,我又想到她不過是個復制的版本,這個女人的細微部分的感覺是和女孩沒法比較的一種粗糙。
女人終于舉起威士忌,喝了一口后又把酒放在阿槙前面。阿槙把杯中剩余的酒一口氣喝干。女人開始露骨地把身體慢慢靠向阿槙,眼珠向上看著我,嘴唇撅起來,下巴凸起來。這個動作意想不到地賦予她一股魅力。這和女孩因為內向而顯得很冷淡的舉止形成了顯著的反差。我終于看出了她們兩人貌似而神不似的事實,總而言之她們唯一相同的地方就是兩個人都不像對方。現在我能明白阿槙的痛苦了。
阿槙的痛苦在一點點滲透我,然后我和他、女孩,我們三個各自的痛苦交雜在了一起。我很害怕這三個痛苦會在我心中混合成具有爆發性的東西。
偶然間,她的手碰到我的手。
“哎呀,你的手很冷啊。”
她握緊我的手。我只感覺到她出于職業的冷淡,但是我的手卻在她的手中微微出汗。
阿槙往我的酒杯中倒威士忌,這給我了機會,我把手從她手中硬抽出來去拿酒杯。可是我很害怕再喝下去我會醉,我很害怕醉酒后的我會在阿槙面前哭出來。于是我假裝不小心打翻酒杯在桌上。
一點鐘過后我們走出吉吉酒吧。計程車上擠著我們四個人,我只得坐到阿槙膝蓋上。他的腿又修長又結實,我像少女一樣耳朵紅了起來。阿槙在背后對我說:
“好玩吧。”
“切,那種地方……”
我用胳膊肘撞他胸口。我的腦中清晰地浮現出吉吉酒吧女人的臉,連帶著黑貓咖啡館女孩的臉也浮現出來。這兩張臉在我腦中重疊,雜亂起來,最后像香煙的煙霧一樣擴散開,消失不見了。我覺得疲倦不堪。我坦然自若地用手指挖出一塊鼻屎,注意到手指沾到了香粉。
注釋:
[1].埃米爾·杰寧斯:1884年7月23日-1950年1月2日。憑借《最后命令》和《肉體之道》成為首位奧斯卡最佳男主角獲得者。《雜耍班》是其1925年的作品。(譯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