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們的鄉村，午后的時間向來讓人覺得比城市里過得快而迅速，幾乎是以一種稍縱即逝的速度，轉眼便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不多時，吉廣已經置辦好了牛的草料，張懷農看見，便急走上前去說，爹，我來弄吧，于是接過吉廣手里的竹籃子，提了兩籃子草料進了老奶奶住的房間。吉廣拍了拍身上的草料碎末，走到我跟前坐下，從腰帶上扯出和我的父親一樣的旱煙袋，卷上煙葉點上火，一邊和我有一句沒一句的說著話，一邊暢快的抽了起來。

這時候，吉廣嫂也打大門外走了進來，身后拉著的是苦瓜。大約是還沒有瘋夠，苦瓜一邊走一邊嘴里念念叨叨，我還玩夠，婆婆，讓我再玩一會嘛。吉廣嫂全然不理會他，將他拉進大門，回身插上了門閂，嗔怒道，玩玩玩，玩可能當飯吃？你爸爸來了，趕緊和他看看。你到說說看，有多久沒見他了。

不知道。苦瓜一邊照舊甩著棍子在地上戳來戳去，一邊頭也不抬，他并沒有打量張懷農一眼。吉廣嫂全不管苦瓜的態度，只是對著拾掇好草料的張懷農說，想你是在外面工作也好，賺錢也罷，總要時不時回家來看下自己的老婆孩子。即使我們當老人給你把孩子帶大，但總不是我們家的人。現在孩子認生，這也不能怪他。

吉廣的這句話使我明白了剛才吉廣嫂對苦瓜說的那句話，“你到說說看，有多久沒見他了？”其實是在說給張懷農聽，意思不過如此，是在責怪張懷農已經很久沒有來看望過苦蘭和苦瓜。吉廣說完，吉廣嫂對著老奶奶的房間一呼喝，蘭子，還不出來，懷農接你要回去了，收拾下東西。

照例，吉廣嫂話里繼續帶著的鮮刺。這話里，任誰也能聽出多少的不滿來，至于對張懷農不滿的原因，作為外人，我無從知曉也不能說誰的不是。只是我看了一眼站在一邊的張懷農，從他的表情里分明的能讀出一度的窘迫相來。我只聽到他低沉的回應了一句，媽說的是，我以后會多抽時間回來的，等到苦瓜再大一些，我打算便把他接回去，這樣他爺爺也能照看他一下。

我才不回。不知道什么時候，苦瓜的聲音從吉廣嫂背后傳出來。那個老頭老是喜歡打我，我不喜歡他。

不喜歡也得回，那是你爺爺。張懷農的聲音比之和吉廣嫂說話時候，明顯提高了很多。我讀出這氛圍中的火藥味，感覺他們彼此之間都在憋在一股氣，但是這怒氣似乎又來得沒有緣由。我站起來，走到苦瓜身邊，拍了拍他身上的泥塵，他昂起頭看著我，咧開嘴笑了笑，一對缺了的門牙豁然露出在外。

爸爸的話要聽，姥爺姥姥的話也要聽。我對苦瓜說。對于苦瓜之于吉廣夫婦的叫法，我仍舊愿意稱呼他們原本真正的稱呼，而不是現如今苦瓜開口便叫著的爺爺或婆婆。也許這便是內心力量的使然。這時候，吉廣站起來，也來到苦瓜身邊，拿著已抽完火的旱煙袋隨意的在手上甩了甩，然后將煙袋頭在手掌上磕了磕，摸了一下苦瓜的頭說，反正你今天也是不能回你原本的家去，你去和你爸和你娘說句再見，然后給我上學去，命令式的語氣。苦瓜明顯有些害怕不怒自威的吉廣，低眉順氣的哦了一聲，回到屋里提了一個灰黃色的書包，從院子的后腳門里悄悄的鉆了出去。

眼見苦瓜走了出去，吉廣回頭望了張懷農一眼，又看了苦蘭一眼，說，蘭子你去收拾下自己的衣服，趕緊和你丈夫回家住幾天去吧，等他走了你想來再過來。說完，似乎又不放心，對吉廣嫂一擺手說，還是你去幫她收拾吧，她也不知道該帶什么樣的衣服。末了，對張懷農說，走吧懷農我送送你。說著他回到剛剛坐著的地方拾起自己的一件外衣，一回身披在了身上，兀自走了出去。臨到門口，回頭一招手說，“老弟，你先坐著一會，我馬上就回來，咱們再閑嘮嗑一會。”

吉廣嫂收拾好了苦蘭的幾件單薄衣服，放在提包里拎了出來，掛在張懷農騎著的自行車上。張懷農一手推著車子一手拉住苦蘭來到大門內，回頭和我說了句“我走了大叔”，便拉開門走了出去，急急的追著吉廣去了。閃身出去的瞬間，我看了一眼苦蘭，其實她原本仍舊是個俊俏的姑娘，倘若不是腦子有病的問題，想來她必將有著另一種完美的人生。當然，對于如今的她，這似乎已經令她滿足，但是又想到，滿足這兩個字也許在苦蘭的腦海里并不存在，因為生活之于她，滿足與否連她自己也并不知道。

頗等待了一會兒，門外已響起了吉廣夫婦的聲音，大概是已經將苦蘭與張懷農送走。“我現在是不能想這個事情這個人，當初怎么就把蘭子嫁給了他。現在我算是對他客氣的，否則等到我無法容忍的時候，我再見了他，便要直接將他掃地出門。”這是吉廣的聲音，“孩子生了自己不養讓我給養也就算了，每月給那點錢，還不夠給他交學費的，我看他也就是個窩囊的男人，和他那個不好好混世的老爹一個德行。”

“你不能小聲點。”我分明的聽見，吉廣一邊罵一邊腳步聲漸近，吉廣大嫂則是一個勁的攔著勸著，“錢錢錢，你不說會憋死，等到四鄰都聽見了，好像我們都是眼睛里只有錢的主兒，苦瓜那也畢竟是蘭子的孩子是你的孫子，賤養窮養不也養到這么大了嗎？我們對他的好，他自然會記得。”

唉，不說也罷。吉廣嘆了口氣，錢自然是小事情，不值一提，可是我一想到苦瓜那個短命的龍鳳胎妹妹，心里就堵得慌。那么個好的娃娃，與苦瓜一樣大小，說沒就沒了，如果養到現在，總該是個很懂事聽話的漂亮丫頭了。說不定比蘭子小時候還要俊俏。然后是吉廣大嫂的聲音，她也嘆了口氣，唉，這就是苦蘭她自己的命。

什么命！苦蘭現在的命，全是張懷農一手造成的。若不是他，女娃子如何會丟掉？仍舊是吉廣的罵聲，憤怒的語氣撲面而來，仿佛就在我的耳邊絮叨不滿的話語。這時候，吱扭一聲，吉廣家的院子大門被推了開來，我看見吉廣帶著憤怒的表情向我走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