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怯懦的愛
- 傻女蘭
- 李汝霖
- 2449字
- 2011-12-14 10:08:44
我用了一個下午的時間,坐在吉廣家的院子里和他聊天敘話,迎著西天逐漸隱沒的夕陽,談農村里少見多怪的平凡事,談東家長西家短的家庭瑣碎,談城市與鄉村生活的不同,而最多的仍舊是苦蘭。對于苦蘭的事情,我倒是沒有過多地主動說起,反倒是吉廣,一直在說個不停,仿佛關于苦蘭,他有太多太多憋屈在心底的話,無人傾訴和絮叨,今天終于逮到一個我,于是大開其懷。
他和我一南一北相對坐著,靠西的一邊受到陽光的照射,顯得溫暖而讓人倦怠,背陰的一側則感到涼而透風,秋季畢竟不像夏天那樣,到處都是燥熱一片。吉廣嫂則不是什么時候,已經端了她的針線盒走了出來,安靜而默默的坐在我們身邊很久了。我突然有種陌生的感覺,感覺這不像吉廣嫂的性格了。相對而言,我對她的無論是和別人說話,還是和別人因為瑣事翻了顏面,譬如吵架時候,對她叉起腰來毫不相讓的舉動記憶幽深。反倒是現在這樣安靜而祥和的她,讓我一時感到這不像她了。
在我們交談的時候,吉廣嫂并不怎樣說話,只是偶然我們在沉默的間隙間,她才會無心卻又像思襯了很久的樣子,冒出一句話來,做我們談話的補充或圓場。忙完手上的工作,我看見她又從針線盒里翻出一雙白底黑幫尚未完工的布鞋,帶上她的老花眼鏡,一針一線的納著鞋底。鞋子很小,我猜想那應該是吉廣嫂給蘭生的孩子所做的小鞋子,精致而秀氣。
隨著夕陽的風吹流轉,三個人的身影都不斷的在被日光所拉伸,一會兒漂移到院子里空白的地方,一會兒又漂移到某個狹小的角落里,陰暗的角落一會兒變換在此,一會兒就變換在彼處,一如人的命運。農村有句古話,窮不窮不過三代,富也不富不過三代,這話雖然絕對,但卻也說明了某些道理。
天色黑了下來,我才回到家里,其實并不遠,只是一前一后。吉廣夫婦可了勁留我吃飯,因我手上原本也沒有帶上一些禮物,畢竟是多年沒見,到別人家去做客,或是干什么的,總是要帶些禮物才說得過去。現在,我兩手空空,是如何也留不得,只說家中一定也做好飯了,不然一會爹媽肯定過來喊我。見我確實沒有留下吃飯的樣子,吉廣夫婦便只好放了我去。
晚上早早吃了飯,回到母親自打我回家來特意置辦了新床新被褥的房里,收拾洗漱了一遍,跳上床卻是如何也睡不著。電視本來是可以看些的,但是我總沒有心思去看,我能聽見的便是不時從父母房間里傳來的笑聲,估計是受了電視里相聲小品的嬉笑感染。我閉上眼,無來由的想到下午時候和吉廣聊天的內容,他說,“蘭子是個苦命的娃子,她在我們家生活了二十多年,直到給她尋了婆家,嫁給了張懷農。張懷農待她也算不薄,自從那個嬰兒不幸丟掉之后,張懷農也許是為了補償對苦蘭的歉疚,越發比之前要好了很多。”
“只是……”吉廣說,只是,有時候我一想到她在自己爹媽的膝下過了二十多年,其實都沒有怎么快樂過,反倒是給了別人,她才有過自己的歡欣的日子。下午的時候,吉廣說這些話的時候,整個臉色顯得憂郁而悲傷。我從來一度認為拿“憂郁”和“悲傷”這樣的過于文化的辭藻來形容鄉村里終年終日與土地打交道的人們,總覺得不妥,要說原因卻也沒有原因。但也不是歧視,因為我自己也是出生并且成長于鄉村,只是覺得不合適不恰當。但是,想來是我錯了。
想到下午時候,吉廣談話間無意間表現出來的悲傷和憂郁,我一陣內心的痙攣。為苦蘭或者類似她一樣命運的人悲傷或者痛惜,自然還不至于,但是惋惜之情卻是實然。“不過,蘭子在我們家里還是有過一段快樂的日子的,這個我們都看見過,并且叩光有一次還鄭重的和我提到過,那是苦蘭剛和張懷農定親之后,張懷農隔不幾天時間便會來我們家一次,領著蘭子出去走走轉轉。”
也許正是因為這個,我也分明見過蘭子開心的樣子,吉廣說,有幾次張懷農送蘭子回來之后,她還主動的跑到她娘哪里,說,‘娘,你看他給我買的衣服,好看不是?’這大概就是蘭子最開心的時間了,并且一直持續到她和張懷農辦了婚事,嫁到他家里去。說到這里,吉廣昂起臉來,對著天邊的夕陽,抹了一把臉,繼續說,你看吧,我們家的二丫頭蘭朵是自由戀愛的,不像我們這一代人,都是經親戚朋友介紹,最后結了婚才真正看清楚將來和自己過一輩子的人是什么樣子。
“蘭子雖然也是介紹的,但是作為生養了她的爹媽,我們還是對她有一些了解,她和張懷農相處的那段時間,確乎也像是在談戀愛一樣。村里有一些大媽嬸子喜歡逗她玩笑,問她有了對象開心不,蘭子總是說,他給我買衣服了,俺大說過一段時間,我就到他們家去住了。于是他們便轟的一聲笑起來了。”
所謂狗不嫌家貧兒不嫌母丑,任何一雙父母,他們自己生養的孩子總是認為比別人要好,即使自己私底下也會說他不好不如別人。苦蘭與張懷農定親之后,西村仍舊有些女人們在村里偶然遇到苦蘭的時候,拿他開心。比如問,苦蘭你喜歡常來看你的那個人不?或者說,你知道這個人是干什么的不?這算是比較有良心的說話,遇到被吉廣嫂罵做“八輩子沒長筋”的個別女人,她們總是問出一些不葷不素的話來:苦蘭等你住到他家之后,你愿意你給他生小孩不?你知道怎么生嗎?
這自然不是好話,但是苦蘭對這話的反應基本都是撓頭、笑,或者用一邊走一邊張望來回應,只讓那些女人們樂得捂著肚子瘋笑。倘若被吉廣嫂聽到,或者被蘭朵蘭生碰到自己姐姐被取笑的事情,他們總是要站出來幫助苦蘭撐腰,鄰居里外雖說不至于因為這些玩笑話撕破臉皮,但是,一想到自己閨女自己姊妹們被低頭不見抬頭見的女人們,拿來做玩笑的談資,吉廣嫂便氣不打一處來。蘭朵和蘭生也恨得咬牙切齒,恨不能拿把刀,將對方砍死完事。
不過,怪也只能怪自己生養了一個傻的閨女,父母沒有教養好,似乎也怪不得別人。別人拿她取笑,那自然是別人道德的問題,但是,道德畢竟不能用來懲戒人。所以有時候,如果村里人偶爾路過吉廣門外的時候,你可能還會聽到吉廣嫂訓斥苦蘭的話來:你個死閨女,都要嫁人了,還滿村子亂跑,難道非要別人“雜碎”死你嘛?給你爹媽丟人現眼。
末了,總要覺得不過勁,還要補一句,你最好給我老老實實得在家里,明兒趕緊讓張懷農給你領走了事,省得給咱家添不完的亂子。然后,再命令式的對蘭朵和蘭生道,你倆把你姐看嚴實了,別再讓她又招搖過市去了,還不嫌家里面亂的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