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西班牙作家作品(5)
- 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名家作品集:戴望舒作品集(六)
- 蕭楓
- 5381字
- 2015-05-08 11:54:57
“喂!那個傷處現(xiàn)在怎樣了?”他在他未婚妻的詢問的目光下快樂地聳聳肩膀,隨后這一對兒便在廚房的盡頭坐下來。他們在那兒互相脈脈含情地對看,或是談?wù)撔┵I家具和新房里的床的事情,他們倆誰也不敢挨近對方,堅持著嚴肅的態(tài)度;正如他未婚妻的父親笑著所說的一樣,他們在彼此之間讓出了一個可以“操鐮刀”的地位。
一個多月過去了。只有做母親的還沒有忘了那樁意外之事,她焦慮地看著她的兒子。啊啊!圣母啊!郊野似乎已被上帝和圣母遺棄了!在當(dāng)伯拉特的茅屋里又有一個孩子給瘋狗咬了一口,現(xiàn)在正活受著地獄般的痛苦。村莊里的人都懷著恐怖去看那可憐的孩子。這是受到同樣不幸的母親所不敢去看的景象,因為她想著自己的兒子。啊!假如這個小巴思古阿爾,這個像一座塔似的結(jié)實高大的小巴思古阿爾有了跟那個不幸者同樣的命運呢一天早晨,小巴思古阿爾不能從他睡著的那條廚房里的長凳上起來了。他的母親扶他上了那張占據(jù)臥房一部分地位的婚床,那臥房是茅屋里最好的一個房間。他發(fā)著燒,在被狗咬過的地方感到痛得厲害;一陣陣的寒噤來個不停,他牙齒打著牙齒,而眼睛又給一層黃黃的翳遮黑了。那時,本地最老的醫(yī)師霍賽先生騎著他顛跛的老驢子,帶著他的百病萬靈藥和滲過臟水的縛傷口的繃帶來到了。一看見病人,他就皺了皺臉。這病是厲害的,非常厲害的!這病只有那些伐朗西亞的名醫(yī)才能醫(yī)治,他們比他懂得多。
加爾代拉駕起他的馬車,把小巴思古阿爾送上馬車。那個孩子的病的發(fā)作期已經(jīng)過了,他微笑著,說只感到一點兒刺痛了。
回到家里,做父親的似乎比較安心了。一個伐朗西亞的醫(yī)師給小巴思古阿爾扎了一針。醫(yī)師是一個很嚴肅的人,對病人用好話勸慰了一番,但是又一邊盯著他看,一邊埋怨他這么晚才來找醫(yī)生診治。
在一禮拜內(nèi),這父子兩人每天都到伐朗西亞去。可是有一天早晨,小巴思古阿爾不能動彈了。病又發(fā)作了,比前一次更兇,使那可憐的母親嚇得叫起來。他的牙齒軋軋地響,他叫喊,嘴角噴出泡沫;他的眼睛似乎腫了,發(fā)黃而凸出,像兩粒很大的葡萄。他的肌肉抽動著,站起身來;他的母親攀住他的頸項而且驚喊著;加爾代拉,那沉默而鎮(zhèn)定的力士呢,卻沉著地用力緊緊抱住小巴思古阿爾的手臂,并且強迫他躺下來不要動。
“我的兒子!我的兒子!”那母親哭著。
啊!她的兒子,她幾乎認不出他就是她的兒子了。在她看來,他似乎已是另外一個人了。從前的他現(xiàn)在只剩了一個軀殼,就好像有一個惡魔附在他的身上,折磨著從這母親肚里出來的一塊肉,并且在這不幸者的眼睛里燃著了不吉祥的光芒。
隨后他又安靜下來,顯得疲憊不堪。所有鄰近的婦女們都聚集在廚房里,談?wù)摬∪说拿\。她們又罵那個城里的醫(yī)師和他的見鬼的扎針。是他把病人弄到這種地步的;在未經(jīng)他診治以前,孩子已經(jīng)好得多了。啊!這個強盜!而政府竟不懲罰這種敗類!
不,除了那些老的藥方以外,沒有別的藥方,那些老的藥方是經(jīng)過好多代人的經(jīng)驗而得到的良藥,他們出生在我們以前,當(dāng)然要比我們知道得多得多。
有一個鄰人去請教一個年老的巫婆,她專醫(yī)被狗和蛇咬傷或是被蝎子螫傷。一個鄰婦去拉來了一個眼睛瞎得幾乎已經(jīng)看不見了的老牧羊人,他能不用旁的東西,只用自己的唾沫在病人受傷的肉上畫一個十字便會把病給治好。
草藥和用唾沫畫的十字又重新帶來了希望。可是忽然人們看見那個幾小時不動又不作聲的病人老是向著地上呆看,好像他覺得自己身上有件莫名其妙的東西用一種漸漸增加的力慢慢地攫住了他。立刻病又發(fā)作起來了,便把懷疑投到那些爭論新藥的婦女們的心中去了。
他的未婚妻帶著她處女的眼淚汪汪的棕色的大眼睛來了;而且,很怕羞地走到病人身邊去,她還是第一次敢于握住他的手。這種大膽使她肉桂色的臉兒都羞紅了。“你怎樣了啊!
……”而他呢,從前那么多情,卻掙脫了這種溫柔的緊握,掉過眼睛去,不看他的情人;他在找躲避的地方,好像自己在這種狀態(tài)中是很可羞的。
做母親的哭了。天上的王后啊!他的病很沉重了,他快要死了……假如我們照那些有經(jīng)驗的人所說的那樣,能夠知道咬他的是哪條狗,割下它的舌頭來制藥,那有多么好啊!……上帝的憤怒好像在郊野上降落下來。又有許多狗咬了人!人們也不知道在那些狗里哪幾條狗是有毒的。人們以為它們?nèi)钳偣罚∧切┙o關(guān)進在茅屋里的孩子從半開的門里用恐怖的眼光望著廣大的平原;婦女們需要成群結(jié)隊,才敢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走那些彎曲的小路,一聽見蘆葦叢后有狗的叫聲就都加緊了腳步。
男子們假如看見自己的狗流饞唾,喘氣,而且露著悲哀的樣兒,就馬上懷疑它們是瘋狗。那獵兔犬 ——打獵的伴侶,那守門的小狗,那系在馬車邊當(dāng)主人不在的時候看守馬車的可怕的大狗,都毫不例外地受人注意著;或是在院子的墻后面干脆地給人打死了。
“在那邊!就在那邊!”這一間茅屋里的人向那一間茅屋里的人叫喊著,目的在互相通知有一群叫著的,饑餓的,毛上沾滿了污泥的狗,它們被人日夜不停地追趕著,在它們眼睛里發(fā)出受人捕捉時才有的那樣發(fā)瘋的光芒。郊野里似乎流過了一陣寒潮;茅屋全都閉上了門,還豎起了槍。
槍聲從蘆葦叢里,長著很高的草的田野里,茅屋的窗戶里發(fā)出來。當(dāng)?shù)教幗o人追趕的流浪的狗飛奔著向海邊逃去的時候,那些駐扎在狹窄的沙帶上的稅警便向它們一齊瞄準(zhǔn)射出一陣排槍來:那些狗掉轉(zhuǎn)身去,正當(dāng)它們企圖打從手里拿著槍追趕它們的那些人旁邊竄過去的時候,便在河道邊遺留下許多的尸體了。晚上那遠遠的槍聲便統(tǒng)治著整個幽黑的平原。凡是在黑暗中活動著的東西都要挨一槍,在茅屋的四周步槍以震耳的吼聲應(yīng)答著。
人們懷著他們共同的恐怖,都躲避起來了。
天一黑,郊野里便沒有了亮光,小路上沒有了活的生物。好像“死亡”已經(jīng)占領(lǐng)了這黑暗的平原一樣。一個小小的紅點,好像是一顆光瀅的淚珠,在這片黑暗的中央顫動著:這是加爾代拉茅屋里的燈光。在那兒,那些圍著燈光坐著的婦女都在嘆息,她們帶著恐怖,等待著那病人的刺耳的喊聲,他的牙齒的相打聲,他的肌肉在那雙控制他的手臂下扭曲著的聲音。
那母親攀著這使人害怕的瘋?cè)说念i項。這一個人眼睛這樣突出,臉色這樣發(fā)黑,像受宰的牲口一樣地痙攣著,舌頭在唾沫間伸出來,像渴得非常厲害似地喘息著,他已經(jīng)不是“她的兒子”
了。他用那絕望的吼聲呼喚著死神,把頭往墻上撞,還想咬著什么;可是沒有關(guān)系,他仍舊是她的兒子,她并不像別人一樣怕他。
那張威脅人的嘴在沿著淚水的憔悴的臉兒邊停住了:“媽媽!媽媽!”他在他短短的恢復(fù)理智的時候認出她了,她不應(yīng)該怕他的。
他也決不會咬她的!當(dāng)他要找些東西來滿足狂性的時候,他便把牙齒咬進自己胳膊的肉里,拼命地咬著,一直要咬到流出血來。
“我的兒子!我的兒子!”母親呻吟著。
于是她給他的痙攣著的嘴上抹去了可以致人死命的唾沫,然后把手帕又放到自己眼睛邊去,一些兒也不怕傳染。那嚴厲的加爾代拉也絕不介意病人對他望著的那雙威嚇人而且狂暴的眼睛。小巴思古阿爾,已不尊敬自己的父親了,可是那個力大無比的加爾代拉卻一點也不在乎他兒子的狂性,當(dāng)他兒子想逃走,仿佛要把自己的可怕的痛苦帶到全世界上去似的時候,那父親便把他緊緊地抱住。
在一次病發(fā)作跟另一次發(fā)作當(dāng)中,已經(jīng)沒有很長的平靜的時期了:差不多是繼續(xù)不斷地發(fā)作了。這個為自己咬傷的,體無完膚的,流著血的瘋子老是吵鬧著,臉兒是發(fā)黑的,眼睛是閃動而發(fā)黃的,完全像一頭怪獸一樣,一點也不像人了。那老醫(yī)師也不問起他的消息。有什么用呢?已經(jīng)完了……婦女們失望地哭泣著,死是一定的事了。她們所悲慟的只是:那等待著小巴思古阿爾殘酷犧牲的時間很長,可能還要幾天。
在親戚朋友之中,加爾代拉找不出能幫助他來降服病人的大膽的人。大家都懷著恐怖望著那扇臥房的門,好像門后就藏著一個極大的危險一樣。他們在小路上跟河道邊冒著槍彈的險,那倒還算得上男子漢大丈夫;而且一刀可以還一刀,一槍可以還一槍。可是,啊!這張噴著唾沫的嘴,它會咬死別人的!哦!這種無藥可救的病,得了這種病,人們便在非常大的痛苦里抽搐,正如一條被鋤頭砍成兩段的蜥蜴一樣!……小巴思古阿爾已不再認識自己的母親了。在他最后一次清醒的那幾分鐘里,他用一種溫柔的粗暴行為把她推開。她應(yīng)該走開!他深怕害了她,她的女朋友們便把她拉到房外去,在廚房的角落里用力按住她。
加爾代拉用他快要消失的意志的最后的力量把那病人拴在床上。當(dāng)他用力將繩索把這個年輕人縛在這張他出世的床上縛得不能動的時候,加爾代拉的粗大的白眉毛顫動著,而他的眨動著的眼睛被淚水打濕了。他好像是一個在埋葬他兒子,為兒子挖掘墳穴的父親一樣。那病人在堅硬的手臂里發(fā)瘋似地扭著,掙扎著;加爾代拉非得用一番很大的力氣才能把他鎮(zhèn)住在勒到他肉里去的繩索之下。活到這么大的歲數(shù),到后來還不得不干這種事情!他創(chuàng)造了這個生命,可是現(xiàn)在,被種種無補于事的痛苦所嚇倒了,只希望這個生命滅亡得越快越好!
……上帝啊!為什么不立刻結(jié)果了這不能避免死亡的可憐的孩子呢?
他關(guān)上了臥室的門,想逃避這種刺耳的叫聲帶來的恐怖;可是在茅屋里,這種瘋狂的喘息不絕地響著,那母親的,那圍著垂滅的燈火的鄰婦們的哭聲,跟病人的喘息正鬧成了一片……加爾代拉跺著腳。“女人們,不要響!”可是別人不服從他,這還是第一次。于是他走出了茅屋,避開了那攪成一片的悲哀聲。
夜降臨了。他的目光落在天邊的表示白晝消逝了的那狹長的一條黃顏色上,在他的頭上,星光閃耀著。那些已不大看得分明的茅屋里都發(fā)出了馬嘶聲,狗叫聲,母雞呼雛聲;這些都是動物的在睡眠以前,一天里最后一次的驚動。這粗野的人在這平凡的,對于生物的哀樂沒有感覺的自然界里,只感到一種空虛。那么,他的悲哀與那在高空臨視著他的點點星光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
……那遠遠的病人的喊聲又透過了臥房開著的小窗重新來到他的耳邊了。他當(dāng)年做父親的溫柔的回憶都兜上心頭來了。他回想起那時抱了年紀(jì)太小而常常害病的,啼哭著的孩子在房里踱著步的不眠之夜。而現(xiàn)在這孩子還呻吟著,可是沒有希望了,在那提前的地獄的酷刑里呻吟著,等待著死亡來解決。
加爾代拉做了一個害怕的手勢,把雙手捧住自己的額頭,好像要趕走一個殘酷的念頭一樣。隨后他似乎又躊躇起來了。
為什么不呢?
“為了他不再受苦……為了他不再受苦!”
他走進屋子去,立刻又走了出來,手里提著他那支雙響的舊槍。他向小窗前跑去,好像怕后悔似的,然后把槍伸進小窗去。
他還聽見那痛苦的喘息聲,牙齒的相打聲,兇惡的吼聲,這些聲音都是很近而且清晰的,好像他就在那不幸者的身旁一樣。
他的眼睛已經(jīng)習(xí)慣黑暗了,看見那在黑黝黝的房間里的床,那個跳動著的身體,那張在絕望的痙攣中忽隱忽現(xiàn)的慘白的臉兒。
他從小在郊野里長大,除了打獵沒有別的娛樂,他用不著瞄準(zhǔn)就可以把鳥打中,現(xiàn)在也害怕著自己手的顫抖和脈搏的跳動了。
那個可憐的母親的哭聲使他回想起許多久遠的,很久遠的——到現(xiàn)在已有二十二年了!——當(dāng)同她在這一張床上生下這個獨子來的時候的那些事情。
什么!便這樣了結(jié)嘛!他用噙著淚水的眼睛望著天空,天是黑的,黑得可怕,一顆星也沒有。
“主啊!為了他不再受苦!為了他不再受苦!”
于是,他一邊念著這幾句話,一邊端起槍來,隨后便用一只發(fā)抖的手指扣著扳機……兩下可怕的槍聲響了……哀愁的春天
年老的篤福爾和那少女是他們那個被不停地出產(chǎn)弄得貧瘠了的花園的奴隸。
他們又可說是兩株生長在這塊并不比一方手帕大些(這是他們的鄰居說的)的地上的樹木;從這地上他們用勞力去換取他們的面包。人們看見他們不息地彎身在地上,而那少女,雖然看來弱不禁風(fēng),也像一個真正的傭工般地工作著。
人們稱她為鮑爾達,因為篤福爾老爹的已死的妻子為了要使她沒有孩子的家庭快樂些,才從育嬰堂中領(lǐng)了她來。她在這個小小的花園里長大起來一直到十七歲,可是她肩膀很狹,胸口凹進去,而且背脊彎曲,非常的弱,看起來只有十一歲。這小姑娘干咳著;這種干咳不斷地消耗她的體力,叫鄰近的女人們和同她一道到市上去的村女們?yōu)樗话玻∪魏稳硕紣鬯核沁@般地勤勞!在黎明以前,人們已經(jīng)看見她寒顫著,在采蛇莓或是剪花枝了。當(dāng)輪到篤福爾老爹灌溉時,黑夜里她勇敢地拿起鶴嘴鋤在灌溉用的河溝邊上掘出一道水路,讓那干渴又焦炙的泥土帶著一種滿足的咕嚕咕嚕的聲音把水吸盡。當(dāng)送貨到馬德里去的那些日子,她便像個瘋子似的在花園里跑來跑去地加緊采摘,一捧捧地將那些石竹花和薔薇花抱出來交給那些包捆貨物的人裝進大筐子里去。
要依靠這樣一小塊地來生活,就得想盡一切的辦法,不要讓那塊地休息片刻,要像對付一頭吃到鞭子之后才肯走的不馴良的牲口一般地對付它。這只是極大的地產(chǎn)中的一小塊地,那大地產(chǎn)以前是屬于一個修道院的,革命以后,捐助的財產(chǎn)取消時才將它分成一塊塊的。現(xiàn)在那漸漸擴大起來的城市,由于新建房屋的關(guān)系強迫要把這個花園消滅,而篤福爾老爹在不斷地咒罵這塊負心的土地時,一想到那地主被利餌所引誘,可能決定把它賣掉,他便顫栗起來了。
篤福爾老爹在那塊地里工作已有六十年了:“他的血汗全部花在那里!”沒有一塊泥土是沒有出息的!這花園雖然這樣地小,可是立在花園中央,看不到墻,它們都給樹木和花草的亂叢所遮住了:山楂子樹,木蘭花,石竹花的方形花壇,月季花叢,素馨花和西番蓮的稠密的花架:一切可以生利的東西,因為城里人的呆傻而值錢的東西。
那個對于自然的美沒有感覺的老人,會把花枝像野草般地一把把地割下來,又把那絕好的果子滿裝在塌車上。這個不知滿足的吝嗇的老人犧牲了那可憐的鮑爾達。在咳得喘不過氣來的時候,只要稍稍地休息一下,她就聽到那些威嚇的話,或是肩頭上挨到一塊作為兇惡的警告的泥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