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西班牙作家作品(4)
- 中國現代文學名家作品集:戴望舒作品集(六)
- 蕭楓
- 5492字
- 2015-05-08 11:54:57
這是最后的一次……他的身體像是鉛做的。他被新鞋子的重量牽掣著,筆直地沉下去。而且當他沉沒到橫陳著沉船的殘片,被魚吃剩下來的白骨的海底的時候,他的腦子好像被一片霧所包住了,他不停地說著:
“我們的天父……我們的天父……強盜!豬玀!他們把我丟掉了!”
女罪犯
拉斐爾在那狹隘的牢房里已經關了有十四個月了。
他的世界便是那四堵白得像骨骼一樣的墻——這些使人悲哀的墻,他連上面的裂縫都記熟了。他的太陽呢,就是那扇高高的天窗,而窗上的鐵柵又把那一塊青天切開了。他的牢房有八尺長,他占據的地方卻還不到一半,都為了這該詛咒的,老是嘩啷嘩啷響的鐵鏈;它的鐵環一直嵌進了他的腳骨,而且幾乎跟他的肉互相結合在一起了……他已被判了死刑。當他們在馬德里最后一次翻閱他的案子的時候,他在那里好像被活埋似地度過了幾個月,不耐煩地等待著絞架的繩索一下子把他從苦痛中解放出來的那個時刻。
最使他氣憤的,是地面和墻上的干凈,地面每天都要打掃,而且還要用水沖洗,無疑地是要使潮氣滲過草席,再一直鉆進他的骨頭里去;墻上不讓留下一點灰塵……他們甚至把囚犯的骯臟的伴侶都給奪去了。他簡直是孤獨寂寞到了極點……假如能有幾只老鼠進來,他準會因為和它們分食他那少得可憐的口糧而得到安慰,他準會對它們講話,像對那些善良的伙伴講話一樣;要是他能在屋角里遇見一只蜘蛛,他準會喂養它來消磨時間。
他們不愿意在這個墳墓里除他之外再有第二個生物。有一天,一只瓦雀在鐵柵前出現了,那副神情像一個頑皮的孩子。這光明和天空的流浪者在啁啾著,好像表示它看見了在它下面的、那個可憐的生物的詫異,那個可憐的生物又黃,又憔悴,在大熱天還冷得不住打著哆嗦,頭上包著好幾層頭巾,在鬢角上打著結,有一件破大衣卷到腰上。這張瘦得骨頭都突出來的,慘白的,而且白得像混凝土一樣的臉,一定是把它嚇著了,它搖動著羽毛飛去了,好像在逃避那從鐵柵里透出來的墳墓和爛羊毛的臭味一樣。
那惟一的把生命重新喚起的聲音,就是別的犯人在院子里散步的時候所發出來的聲音。那些犯人至少還能看見自己頭上的自由的天空。他們不光是從一個小墻洞呼吸空氣;他們的腿是自由的,他們還可以隨便談話。就是在牢獄里不幸也有等級的。
拉斐爾明白了人類是永遠不能滿足的。他羨慕那些在院子里走來走去的人,他以為他們的地位是最值得羨慕的;而那些人呢,他們卻又羨慕那些在外面的,享受著自由的人;而那些過路人呢,也許對自己的命運也覺得不滿足,又奢望著,誰知道是奢望著什么呢?……那么自由竟有這樣的好啊!……他們真應該來做做囚犯。
拉斐爾要多么不幸有多么不幸。在絕望中,他曾經企圖挖一條地道逃掉,而現在對他的監視緊起來了,一刻也不放松,叫他真受不了。他曾經想用單調的聲音來唱他從母親那里學來的現在只記得幾句的頌歌。他們卻叫他閉嘴。難道他是想要人家把他當作瘋子嗎?喂,不準響!他們要把他看守得完全沒有缺點,肉體上和靈魂上都夠健康,使劊子手不至于會來收拾一個有病的人。
瘋子!他可不愿意做瘋子!可是,監禁,不能移動,再加上又不夠又很壞的口糧,把他給制服了。十四個月來他對按規定必須要點的燈火還不能夠習慣,他合上眼睛,在燈光的攪擾下,他常常會有幻覺;有一種狂妄的思想時常在折磨他:他以為他的仇敵們,還有那些要弄死他的不相識的人已把他的胃給倒了過來;這種使他受不了的陣陣的劇痛便是因此而起的。
白天里,他不停地回想著他的過去。可是他的記憶很亂,亂得使他以為在想別一個人的歷史。
他想起了在頭一次因為開槍傷人而關到監獄里以后,他重新回到那小村莊的故鄉,他想到他在那兒的名聲,村上酒店里的對他一舉一動都很贊賞的許多主顧:“這個拉斐爾,多么野啊!”
村莊上最美麗的姑娘決定做他的妻子,因為她怕他還甚于愛他;市參議員們奉承他,委他做鄉村警察,又鼓舞起他的粗野勁頭,使他手里拿著槍在選舉中為他們賣力。他在整個村里橫行霸道;他使“其余的人”,被打敗的那一派的人害怕;可是,到后來那些人對他也并不怎樣害怕了,他們拉攏了一個愛說大話的人,這人也是從牢獄里回來的,他們把他安排在拉斐爾的對面。
他媽的!職務的尊嚴成問題了;應該教訓教訓這個奪他面包的人。他等候著,終于用槍彈重傷了他,又用槍柄把他打死,免得他叫喊和顫動。后來……這些事情給人知道了!……結果是:監獄,在那兒他又遇到他的舊伙伴;隨后是審問;從前那些怕他的人都來告發他,報復他們過去給他弄得提心吊膽的仇恨。最后那可怕的判決書到了,接著是他度這可詛咒的十四個月的監禁,老等著應該從馬德里來的“死神”,可是無疑的這“死神”一定是坐馬車來的,它來得這樣慢!
拉斐爾并不是沒有勇氣。他想起了約翰·保爾德拉,想起了叫“勇士”的法朗西思哥·艾斯帶彭,想起那些英武的騎士,有許多故事詩都是歌頌他們的崇高的事跡;他們時常使他興奮,他覺得自己也夠得上像他們一樣地從容就死。
可是有幾個夜里,他好像被一種隱藏著的彈力牽動似地驚醒了,他的鐵鏈便發出凄涼的叮當聲來。他像孩子般地呼喊著,隨后立刻又懊悔自己的懦怯,想止住自己的呻吟,可是又辦不到。在他身上呼喊的是“另外一個人”,一個害怕而且想哭的不相識者。他喝了六杯在監獄里叫做咖啡的,辛烈的稻子豆和無花果的汁,然后才平靜下去。
從前那個盼望著死的,等待著快些結束生命的拉斐爾,現在只剩下一個軀殼了。在這個墳墓里長成的新的拉斐爾,卻滿懷恐懼地想著十四個月已經過去了,想著死不可避免地走近來了。他情愿安心地忍耐著再過十四個月這種可憐的生活了。
他害怕;他覺得那剝奪他生命的時刻接近了,他到處看見它:在那些出現在牢門邊的好奇的臉上,在神父的來臨上。神父現在每天下午都來探望他,就像這間臭氣熏人的牢房是一個最適于談話和吸煙的地方似的。不好啊,不好的預兆啊!
探訪者的問題是最使人不安的了。拉斐爾是一個好基督徒嗎?“是的,我的神父。”他尊敬教士,而且他還從來沒有缺少過對于他們應有的供奉。人們對他的家屬也沒有可以指責的地方;他家里的人都曾經到山上去保衛合法的國王,因為那村莊上的教士曾經這樣地命令過。而且為了證實他的虔誠,他從遮住他胸膛的破衣裳里面掏出一個骯臟的小包,里面包著布做的護身符和獎章。
隨后神父跟他談到耶穌。耶穌盡管是上帝的兒子,他當時所處的環境是跟他今天所處的環境一樣。這個譬喻叫這個可憐的人高興了。多么光榮啊!……可是,雖然受著這一類命運相似的話的阿諛,他總還希望這種命運能夠實現得越慢越好。
那可怕的,像晴天霹靂一般震出來的消息的日子來到了。在馬德里的一切事都結束了。“死神”到了,可是這一次是以最快的速度來到的,是由電報傳達過來的。
當一個職員對他說,他的妻子帶了在他下獄期中生產的女孩在監獄周圍徘徊著,請求和他見面的時候,他不再懷疑了。她既然離開了村莊到這兒來,那么“這件事”一定就在目前了。
有人叫他請求特赦,他便發狂般地緊抓著這所有不幸的人的最后的希望。別人可不是已經成功了嗎?為什么他不可以呢?
對馬德里那個善良的婦人來說,救他一條命是算不了一回事的!不過簽一個小小的字罷了。
而且對所有的為了好奇或是責任而來的憂傷的訪問者:律師,教士,新聞記者,他都會用懇求似的聲音抖索索地問,好像他們都能救他一樣:
“您以為怎樣?她會簽字嗎?”
第二天,無疑地,他會給牽到他的村莊去,被看守著又綁縛著,好像一頭牽到屠宰場去的牲口一樣,劊子手已經帶著家伙等候在那里了。他的妻子,在監牢的門口已經等待了好幾個鐘點,等待著他出來的時候和他見一次面。她是一個強壯的棕色頭發的女人,嘴唇很厚,兩道眉毛是連結著的,而且當她搖動著她的蓬大的,層數很多的裙子的時候,便有一種牲口房里所特有的辛烈的氣味發散出來。
她落到這個地步好像嚇昏了。在她恍惚的目光中,可以看出驚愕的成分多于悲哀的成分;一看那緊貼著她寬大的胸部的嬰孩,她便要哭了。
“主呀,多么大的全家的恥辱啊!她早知道這個人要如此收場的!要是這孩子不生下來就好了!”
那神父想法安慰她。她為什么要聽天由命呢?她一旦做了寡婦以后,還能遇上一個使她更幸福的男子。這種想法似乎使她重新有了生氣;她甚至談到了她頭一個愛人,一個很好的孩子,他從前是給拉斐爾嚇跑的,現在不論在村莊里或是在田野間,他總是接近她,好像有什么話要對她說似的。
“不!男子倒并不缺少。”她平靜地說,甚至想微笑了。
“可是我是一個虔誠的教徒,假如我要和另外一個人結婚的話,我一定要在教堂里舉行婚禮的。”
她注意到教士和獄卒們的驚異的目光,又回復到現實的悲哀里了,于是她的被迫淌出的眼淚淌得比以前更多了。
傍晚時消息到達了。赦免的命令已經簽了字。拉斐爾仿佛親自看見的,那住在馬德里一切豪華之中的貴婦人就像是一位供在神龕上的圣母,給電報和懇求說軟了心,赦免了這囚犯的死罪。
這樁赦免的新聞在獄中一切的囚犯之間都傳遍了,大家好像有人已給他們都簽了赦免命令似的興奮。
“快樂些吧,”那教士對被赦免的罪犯的妻子說,“他們不會把你的丈夫處死了;你也不會做寡婦了。”
這少婦默默不響。在她的腦子里有無數的思想似乎在慢慢地生長出來,她極力想排除它們。
“好!”最后她很安靜地說,“他什么時候出獄呢?”
“出獄?……你瘋了嗎?永遠不會了。他能夠活命已經應該很高興了。他將被解送到非洲去做苦工,因為他還年輕力壯,他很可以再活個二十年。”
這還是第一次,這婦人盡情地哭了。可是她是由于失望、憤怒而哭的;悲哀的成分呢,卻一些也沒有了。
“喂,太太,”教士發怒了,說,“這簡直是貪心不足了,我們已經救了他的命,你懂得嗎?他已經不被判處死刑了……你還抱怨什么呢?”
那婦人不哭了。她的眼睛含怒地閃耀著。
“好!讓他們不把他處死吧……我很快樂。他已經有命了;可是我呢?”
在一個長時間的沉默之后,她嗚咽起來,嗚咽使得她棕色的,火熱的皮肉顫動著,她又加上一句話:
“那么,我,我是女罪犯了!”
瘋狂
居民們從郊野的各個方向,跑到巴思古阿爾·加爾代拉的茅屋來了;他們懷著又激動又害怕的復雜心理走進了茅屋的門。
“孩子怎樣了?好些了嗎?……”那個被自己的妻子,妻妹們,遠親們(他們都是為了那件不幸的事而聚集攏來的)包圍著的巴思古阿爾,又憂郁又滿意地接受著那些鄰人們對他兒子健康的同情話——是的,他好些了!兩天來這件把全家鬧得昏天黑地的可怕“東西”已經不來折磨他了。而那些沉默寡言的農民——加爾代拉的朋友們,正如那些激動得喊出聲來的多嘴婦人一樣,把臉伸到臥房的門里,膽怯地問:“你怎樣了?”
加爾代拉的獨子就在那兒,有時遵照他母親的命令躺著,他母親認為病人不可能不需要肉湯和靜臥;有時坐著,手托著腮幫,眼睛呆望著房里最黑暗的角落。那父親呢,當他獨自個的時候,便皺起粗大的白眉毛,在那蔭蔽著他房門的葡萄棚下踱來踱去,或者由于習慣,會向附近的田畝看上一眼,可是他卻絕對沒有彎下身去拔那已在田里長出來的野草的心情了。這片靠了他的血汗的力氣才變得肥沃的地,現在和他有什么關系呢?……他結婚很遲,只有這么一個兒子,這是一個剛強的孩子,像他一樣地勤勉又不多說話。他是一個不用命令和威嚇就能盡自己的責任的農民,而且當要灌溉,要在星光下就給田畝灌水的時候,他從來不會不在半夜里醒過來的;清早一聽見雞啼,他便會立刻從他的鋪在廚房里的一張長凳上的、孩子睡的可愛的床上掀開被窩和羊皮,跳起來,套上他的草鞋。
巴思古阿爾老爹從來沒有對他面露微笑。他那父親是拉丁式的父親,家里的可怕的主人,他在工作之后回來獨自進食,由他妻子帶著服從的態度站立著侍候。
可是在這無上的家主的嚴肅的面具之下,卻深藏著對于這個兒子——他的最好的作品的無限寵愛。他駕塌車駕得多么敏捷啊!他使喚起鋤頭來,一上一下的那么用勁,好像把他的腰帶都要崩斷了,他的襯衫濕得多厲害啊!誰能像他一樣地騎驢子不用鞍子,而且姿勢優美地只用草鞋尖兒往那畜生的后腿上一碰就跳上了驢背呢?……而且這個種地的人既不喝酒又不喜歡和別人吵嘴。當征兵抽簽時,他運氣好抽出一個好數目來;在圣約翰節,他又就要和鄰近的一個莊子上的一個姑娘結婚了。那時她不會不帶幾塊田地到她公婆的茅屋里來的。巴思古阿爾老爹所夢想著的是一個快樂的將來:幸福,家族的傳統能夠光榮而平穩地延續下去。當他年老的時候,另一個加爾代拉會在他祖先墾肥了的土地上耕作著;那時有了一大群逐年增加的孩子,那些小“加爾代拉”會在駕著犁的馬的周圍玩耍著,會帶著幾分害怕的看著他們的言語簡單,老眼里流著淚水的,坐在茅屋門前曬太陽的祖父!
主啊!世人的幻想是怎樣地消滅了啊!……禮拜六那一天,小巴思古阿爾半夜從他未婚妻的家里回來,在田野的小路上有一條狗咬了他;一頭壞畜生,它一聲不響地從蘆葦叢里躥出來,而且正當那年輕人俯下身去拾石子擲它的時候,它已經在他的肩頭很深地咬了一口。他的母親,她是每夜當他去探望未婚妻的時候,總要等著給他開門的。那夜一看見他肩頭的半個烏青圈兒和紅紅的狗牙齒印,她不由得驚喊起來,急匆匆地跑進茅屋里忙著準備湯藥和敷藥。
那孩子見了這可憐婦人的著慌樣兒,哭起來了。“不要響,媽媽,不要響!”他被狗咬這又不是第一次。他身體上還留著許多狗牙齒印,那是在他兒童時代,他到園子里去的時候向茅屋的狗拋石子的結果。加爾代拉老爹由于過去的經驗卻在床上毫不緊要地說:明天他的兒子可以上獸醫那兒去。獸醫會用烙鐵在他的傷處烙一烙,那便什么事情也沒有了。這就是他的命令,沒有商量的余地。
那年輕人是那些開辟伐朗西亞的摩爾人的好子孫,他鎮定地讓人給他施行手術。一共是四天的休息。就是在這四天的休息中,這個勤勞的人還要帶著傷想用他痛楚無力的手臂去幫助他的父親。禮拜六,當他在日落后到了他未婚妻的田莊上的時候,人們總是問著有關他健康方面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