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西班牙作家作品(3)
- 中國現代文學名家作品集:戴望舒作品集(六)
- 蕭楓
- 5684字
- 2015-05-08 11:54:57
“薇桑黛達反對這種過分的好意。她受不住了!她已經吃得太飽了!可是她的母親還將她毛茸茸的臉湊上前去,帶著一種專橫的神氣對她說:‘吃啊!我叫你吃啊!’薇桑黛達應該想到她自己肚子里的東西……拉·索倍拉納對于那個躲在她女兒肚子里的神秘動物,有了一種秘密而無法形容的好感。她想象著它,好像清清楚楚地看見了它。這是她的驕傲!為了它,全村的人才來關懷她的茅屋,鄰居的婦女們才不停地走過來,而且,她不論走到哪兒,都有女人來問她女兒的消息。
“她只請了一回醫生,因為醫生打從她門口經過,可是她卻一點也不相信他。他聽了她的解釋,又聽她女兒的解釋,他又隔著衣裳摸過她女兒的肚子;但是當他說要來一次比較深入的檢查時,那驕傲的婦人幾乎要把他操出門去。不要臉的!他是打主意看看這少女的身體,自己尋快樂啊;她是那樣地怕羞,那樣地貞潔,這種辦法只要一說起就夠使她臉紅了!
“禮拜日的下午,薇桑黛達走在一群圣母瑪麗亞的女孩子的前面到教堂去。她的凸出的肚子,受到她的伴侶們的驚奇的注目。大家都不停地向她問起她的蝦蟆,于是薇桑黛達有氣無力地回答著。現在,那東西倒不來打攪她了。因為飼養得法,它已經大得多了;有幾回它還活動著,但是沒有以前那么叫她痛苦了。
她們輪流地去摸那個看不見的畜生,去感覺它的跳動;她們用一種尊敬來對待她們的朋友。那教士,一個純樸而慈悲的圣潔的人,驚愕地想著上帝創造出來為了試驗人類的奇怪的東西。
“傍晚,當唱詩班用一種柔和的聲音唱起海上圣母頌歌的時候,每個處女的心里都想起了那神秘的動物,又熱心地為那可憐的薇桑黛達祈禱,愿她早點把它生出來。
“迦拉伏思迦也受到了大家的關懷。婦女們招呼他,年老的漁夫們攔住他,用嘶啞的聲音問他。他用一種愛憐的聲調喊著,‘可憐的女孩子!’此外他就不再說什么了;但是他的眼睛卻顯露出他急切盼望著盡可能快地擔當起撫養薇桑黛達和她的蝦蟆的責任來。那蝦蟆,因為是屬于她的,他也有些兒愛它。
“有一天夜里,那醫生正好在我門前,一個婦人前來找他了,她驚慌地,緊張地指手畫腳。拉·索倍拉納女兒的病已經十分危急:他應該跑去救她。醫生卻聳聳肩膀,說:‘啊,是了!那蝦蟆!’
然而他卻一點沒有預備動身的表示。可是立刻又來了另一個婦人,她指手畫腳得比前一個還要厲害。可憐的薇桑黛達!她快要死了!她的呼喊聲滿街都聽到了。那個怪物正在咬她的心肝呢……“為那種使得全個村莊騷動的好奇心所驅使,我便跟著醫生前去。到了拉·索倍拉納的茅屋門口,我們得從那塞住了門口,擠滿了屋子的密密層層的婦女堆里開出一條路來。痛苦的喊聲,聽了叫人心碎的呻吟聲從屋子里,從那些好奇的或者驚慌的婦人們的頭上傳出來。拉·索倍拉納的粗嗓音用那懇求的喊聲來應答她女兒的呼喊聲:‘我的女兒!啊啊,主啊,我的可憐的女兒!
……’
“醫生一到,那些多嘴的婦人就跟向他下命令似的,亂糟糟地嚷成了一片。可憐的薇桑黛達在打滾,她已經受不了這種苦痛了;她眼睛昏眩,臉抽痙。應該給她動手術,趕快趕出這個綠色的,粘滑的,正在咬她的魔鬼!
“醫生走上前去,毫不理睬她們的話,而且,在我還沒有跟上他以前,在那突然降臨的沉靜中,他用一種不耐煩的粗暴態度講話了。
“‘好上帝!這個小姑娘,她是……’
“他還沒有說完,大家從他的語調的粗魯上,已經猜到他要說的話了。給拉·索倍拉納推開的那群女人,正像在一頭鯨魚腹下的海浪般地騷動著,她伸開腫胖的手,和威嚇人的指甲,喃喃地罵著,而且還惡狠狠地看著醫生。強盜!酒鬼!滾出去!……村里還留著這么個不信教的人,這完全是村莊上的錯處!她要把醫生生吞下去!別人也應該讓她這么辦!……她發狂地在她的朋友們中間掙扎,想從她們中間掙脫身子,去抓醫生。薇桑黛達一邊痛得微弱地亂叫‘啊唷!啊唷!’一邊還憤怒得直罵:‘胡說!
胡說!叫這壞蛋滾開!臭嘴!啊完全是胡說!’
“可是醫生一點也不注意那母親的威嚇和女兒的越來越響,越來越刺耳的哀叫聲,他含怒地,高傲地,來來往往地要水,要布。忽然間,她好像有人要殺她一樣地大喊起來,于是在我所看不到的那個醫生的周圍,起了一片好奇的騷動。‘胡說!胡說!這壞蛋!這說壞話的人!……’但是薇桑黛達的抗議聲不是孤獨的了:在她似乎向天伸訴的無邪的受難者的聲音之外,加上了一種從第一次呼吸到空氣的肺中所發出的呱呱啼聲。
“這時候,拉·索倍拉納的朋友們不得不拖住她,不讓她摸到她女兒的身上去了。她要弄死她!母狗!這孩子是和誰養的?
……在威脅之下,那個還不住喊著‘胡說!胡說!’的病人,終于斷斷續續地承認了。‘一個她以后從未再見過面的種園子的年輕人……’這是她在一個晚上一時疏忽造成的。她已經記不清楚了!
……而且她再三地說她自己記不得了,就好像這是一個無可責難的辯解的理由似的。
“大家全都明白了。婦女們都急于要把這消息傳播出去。在我們離開的當兒,拉·索倍拉納,很慚愧,流著眼淚,要想在醫生面前跪下來吻他的手。‘啊啊!安東尼先生!……安東尼先生!’
……她請他寬恕她的冒犯;她一想起村莊里居民的議論就很失望了。‘這些說壞話的女人,她們難道不怕有一天會遭到天罰嗎?
……’第二天,那些邊歌唱邊扳網的青年人便會編出一支新的歌曲來!蝦蟆之歌!她是不能活下去了……可是她尤其害怕迦拉伏思迦,她很了解這個撒野的人。可憐的薇桑黛達,假如一走到路上,準會給他打死的;而且她自己也會有同樣的命運,因為她是做母親的,她沒有好好看管自己的女兒。‘啊啊,安東尼先生!’
她跪著請求他去看看迦拉伏思迦。他是這么地善良,這么地有見識,一定會說服迦拉伏思迦,教他發誓不來傷害她們,忘了她們。
“醫生用他對付威嚇時的那種滿不在乎的態度來對付她的懇求,毫不客氣地回答道:‘再看吧:這件事情很難辦!’可是一走到路上,他卻聳聳肩膀答應了:‘我們去看看那個畜生吧!’
“我們把迦拉伏思迦從酒店里拖了出來,三人一起在黑暗的海灘上散步。這漁夫在我們兩個這樣重要的人物中間似乎很窘。
安東尼先生對他說到男子自從開天辟地起的無可議論的高尚;說到婦女因為她們的佻亻達而應該受到的輕蔑。況且她們的數目又是那么多,如果有一個女子叫我們憎厭了,我們盡可以換一個!……最后他才將剛才發生的那件事情毫不保留地講給他聽。
“迦拉伏思迦遲疑著,好像他還沒有聽懂似的。他感覺遲鈍,慢慢才領悟過來。‘他媽的!真他媽的!’他暴怒地搔著自己的戴著帽子的頭,把手放到腰帶上,好像在找那可怕的刀子一樣。
“醫生便安慰他。迦拉伏思迦應該忘了那個少女,不要去逞兇。像他這樣一個有前途的青年是不值得為了這個口是心非的女人去坐牢的。何況那真正的罪人是個不相識的農民……而且……她!她早已把這事情忘記得干干凈凈了,這不是一種可以原諒的理由嗎?
“我們一聲不響地走了許多時候,迦拉伏思迦還是搔頭皮摸腰。突然,他粗聲大氣地說起話來,把我們嚇了一跳;他的聲音聽起來像是鹿鳴而不是說話的聲音,他不用伐朗西亞話,而用迦斯帝爾話在對我們說,這樣就使他說的話格外顯得鄭重:
“‘你們……可肯……聽……我說……一件事情?你們……可肯……聽……我說……一件事情?’
“他以一種挑戰似的神色看著我們,好像在他面前有一個不相識的種園子的青年,而他正要向他撲過去的樣兒。
“‘好罷!我……對……你們說,’他慢慢地說著,好像把我們認作了他的仇人似的,‘我對你們說……現在我……格外……愛……她了……’
“我們驚詫到不知怎樣回答才好的地步,僅僅只能和他握握手。”
墮海者
在黃昏時候,沉重的帆船“桑·拉發艾爾”號載了一船鹽開出多萊維艾牙港口,到直布羅陀去。
船艙已經裝滿了。艙面上像山一樣高的袋子都堆積在主桅桿的四周圍。要從船頭走到船尾去,船夫們必須沿著船邊走,很困難地保持著身體的平衡。
夜色很美麗,一個春夜,帶著點點繁星。動靜不定的清涼的海風,有時吹滿了三角形大帆,使得桅桿吱嘎吱嘎地響,有時突然地平息了,于是那大帆像沒有力氣一樣地落下來,發著鳥拍翅膀一般的很高的聲音。
船上的人—— 五個大人和一個孩子 ——已經做好開出港口的工作,正在吃夜飯。他們吃光了那口熱氣騰騰的鍋子,在那鍋子里,從老板到小船夫,用一種船夫們慣有的友愛態度,輪流地把面包浸進去。隨后,那些閑了的人都鉆進艙洞里去,肚子里滿裝著酒和西瓜汁,在硬繃繃的褥子上休息了。
啟思巴思老爹是在船舵邊。他是個牙齒脫落的老鯊魚,他嘰哩咕嚕不耐煩地在接受老板的最后的吩咐。受他保護的黃尼羅站在他旁邊。黃尼羅是個新學做船夫的孩子,這還是他第一次在“桑·拉發艾爾”船上航行,對于那老人懷著很深的感激心,因為全靠那老人,他才能到這船上來,才能解決了他的不算不嚴重的饑餓問題!
在黃尼羅的眼里看來,這只可憐的帆船就像旗艦,就像有魔法的船一樣,要什么就有什么。這天晚上的晚飯還是他這輩子里第一餐真正的晚飯。
他餓著肚子,差不多像野蠻人一樣地赤身裸體,睡在那間破屋子里,破屋子里只有他的筋骨疼痛而不能動彈的祖母呻吟著,禱告著,他就這樣地一直活到十九歲。在白天,他幫助別人開船出去,他把魚筐子從船上卸下來,或是搭在那些去打鮪魚和沙丁魚的別人的船里,希望帶些兒小魚回家。現在全靠啟思巴思老爹,他才能變成一個真正的船夫,因為啟思巴思和他已死的父親認識的,很為他出了力。他熱切地看著腳上的那雙大鞋子,他還是第一次穿呢。可是人們說海是……放勇敢些!船夫這行業是一切行業中最好的!
望著船頭把著舵,又彎身察看著在船帆和大堆的袋子間的那片黑暗,啟思巴思老爹帶著詼諧而微笑的神情在聽他說。
“是的,你挑選得不壞……然而這行業也有危險的……等你到了我這樣年紀的時候……你就會看到了……可是你的位置不在這兒:站到前面去,你要是看見有什么船在我們前面,就通知我。”
黃尼羅帶著海灘上頑童所有的堅決態度,沿船邊跑去。
“當心!我的孩子!當心!”
他已經在船頭上了。他坐在副帆的帆桿旁邊,望著烏黑的海面,閃爍的繁星反映在大海深處,像許多光亮的蛇。
那只沉重的滿載的船,每個浪頭來了以后都要危險地往下沖,點點的水花一直飛濺到黃尼羅的臉上。兩條起著像磷火一樣的光芒的浪花從沉重的船頭的兩邊溜過去,吃滿了風的帆梢卻消失在黑暗中了……
沒有比這更美麗的生活了,黃尼羅心里在想。
“啟思巴思老爹!……給我一支煙卷兒。”他忽然這樣喊道。
“過來拿吧。”
他沿著逆風的一面的船邊跑過去。這正是風平下去的時候,那面帆起著波紋正要沿了桅桿落下來……可是忽然吹過了一陣大風:船突然打側了。黃尼羅為要保持平衡,抓住了船帆的邊,這時,帆忽然膨大得要爆裂似的,帶著船飛快地駛去,而且用一種不可抵抗的力量像弩弓一樣地把他射出去。在他身體下分開來的水的響聲中,黃尼羅似乎聽見那含含糊糊的說話的聲音,許是那年老的把舵人的聲音在叫喊:
“有人掉到海里去了!”
他沉下去很久……很久!水浪的打擊跟突然的墜落把他弄昏了。在他弄清楚一切以后,他又浮到了水面上,游泳著又瘋狂地呼吸著冷風……那只船呢?他已經看不見了。海很暗,哦!比從船上看出來還要暗得多!
他相信看出了一個白點,一個在遠處浮著的幽靈。他向它泅過去,隨后又看不見它了,一忽兒又在別處看見它了,在相反的方向,最后,他迷失了方向,用力地劃著,自己也不知道向哪兒去。
他的鞋子像鉛塊一樣的重。該詛咒的鞋子!他還是第一次上腳啊!他的帽子傷了他的鬢角;他的褲子正在把他往下拖,好像他的身子在一直長出來,伸到海底去掃除海藻似的。
“鎮定呀,黃尼羅,鎮定呀!”
他是有自信力的。他很會泅水,而且能支持兩小時。無疑地,他們會來把他撈起的。跳了一次水!沒有什么了不起!一個人會這樣死的嗎?可是死在一場暴風雨中,像他父親跟祖父的那種情形,還有可說;可是在這樣美麗的夜,在這樣平靜的海面上,被船帆推出去淹死了,那真是死得太冤了!
“喂,船上的同伴們!……啟思巴思老爹……老板!”
可是他喊乏了。有兩三次,浪花把他的嘴堵住了。該死!……在帆船上看,浪花似乎沒有什么了不起;但是到了大海里,水一直沒到頸項,不得不繼續地擺動手臂來使身子保持在水面上,這些浪花可就不同了,它們使他窒息,它們猛烈地沖擊他,并且在他面前,挖著深淵又立刻合攏,就像要把他吞掉似的。
他還懷著希望,可是多少有點憂慮了。是的,他能夠支持兩小時。他從前在海邊游泳的時間還要長些,而且不感到疲倦。但那時是在太陽底下,在一片像水晶樣的天藍色的海上,他的身體下面澄清得跟仙境似的,他可以看見黃色的巖石,長著大海藻,好像綠色的珊瑚枝一樣,巖石上還有粉紅色的海介,星形的海貝,和被銀腹的魚兒拂過而顫動著的生著肉色花瓣的光耀的花……可是現在,他是在一個墨水似的海上,迷失在黑暗中,被自己衣服的重量壓迫著,在他的腳下又有那么多的破船的殘片,跟被貪食的魚啄碎的溺死者……時常有什么東西碰著他濕透了的褲子,使他戰栗起來,以為已經給尖利的牙齒咬上了。
他疲倦而且沮喪,仰浮著讓波浪載著他。晚飯嘔出到了嘴邊。該死的晚飯!要這樣大的代價才換得到!……他結果一定是愚蠢地死在這里了。求生的本能使他翻轉身子。或許人們在找他;要是他不動地仰浮著,人們即使在他身邊經過也看不見他的。他又開始游泳了,絕望給了他一股非常大的氣力。他在波浪頂上直起身來,可以看得遠些,突然地一會兒向這邊,一會兒向那邊,而且拼命在同一個圈子里劃動著……現在他慢慢地沉下去了,口里覺得有一股發咸的苦味。他的眼睛看不見東西了,波浪在他剃得精光的頭頂上合起來。可是在兩個浪頭間的一個旋渦里,一雙痙攣的手露了出來,他又浮到水面上……
他的胳膊麻木了。他的頭因為困倦而變得沉重,垂在胸口上。他仿佛覺得天已經變了;星是紅色的,像迸射出來的血一樣,海已不再使他恐怖了;他渴望著讓它搖他,他渴望著休息……他想起了他的祖母,無疑地她這時正在想念他。他想如同自己從那可憐的老婦人那里聽見過的幾百次的禱告那樣地禱告。
“我們的在天之父……”他心里在祈禱著,但是,他的舌頭不知不覺地動起來,他用一種不像自己的聲音的嘶啞的聲音說:“壞蛋,強盜!他們丟了我!”
他重新又沉下去;他隱沒了,用力也不中用……像一塊沒有生氣的東西似的降落到黑暗中;可是不知怎地,他又浮到了水面上。
現在他覺得星星是黑色的了,比天還要黑,像點點的墨水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