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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梅雨(2)

  • 開沖床的人
  • 王十月
  • 4599字
  • 2015-05-04 16:35:28

然而沒有人理會馬廣田老人了。連李福老人,也覺得他是太啰嗦了。馬廣田老人離開之后,李福老人說,馬家婆婆,你們馬爹才七十不到,怎么就糊涂了,說話顛三倒四?

馬婆說,真真是煩得倒血,讓他去兒子那里住住,他去住了幾天就跑回來了,死活也不去了。天天窩在屋里,牌也不打,又不在乎這幾個錢,這點小牌我們還輸不起么?

這倒是的,打打牌,人的腦子也不會老得這么快。

然而此時的馬廣田老人,打著一把黑色的雨傘離開了茶館。雨越下越大,馬廣田老人覺得,他是整個煙村最孤獨的老人。沒有人理解他,沒有人相信他,沒有人可能和他一樣站在同一層面對話。于是他往湖邊走。他覺得,只有這湖是懂得他的。

連續的暴雨,湖已胖了很多,原來從茶館走到湖邊,最少也有一里路,現在湖水都快連到茶館了。連馬路上都積了一洼一洼的水。馬廣田老人赤著腳,深一腳淺一腳,淌著水朝湖邊走。老人想再去湖邊看一看,也許,他又能看到那鮮花開滿湖泊的奇景。他很快就走到了湖邊,湖水和天空中的雨連成了一片,他什么也看不清。馬廣田老人于是沿著湖岸往北走,他知道,往北走上一段路有個鴨棚,他想和看鴨的麻師傅去聊聊,麻師傅天天都睡在湖邊上,也許他對湖是有所了解的。

馬廣田老人看見了鴨棚,他扯開喉嚨喊著:麻師傅,麻師傅。

鴨棚里沒人回話。麻師傅的鴨子們,就在鴨棚邊的樹下擠成一團,聽見了馬廣田老人的叫聲,鴨子們都嘎嘎嘎的抻長脖子叫了起來。馬廣田老人心里掠過一絲不祥的感覺,他想往回走,可是腳步卻像被什么東西扯住了一樣,于是他繼續站在雨中,再次扯開喉嚨喊麻師傅,他的聲音被風雨聲和鴨子們的叫聲淹沒了。一陣強風過來,把他舉在手中的雨傘刮翻了。他一把沒有把住,雨傘飛了出去,落在了水里。老人淌下水把雨傘撈了起來,渾身都濕透了。老人幾步跑到了鴨棚的屋檐下,把雨傘翻過來。就去推鴨棚的門。推開門,馬廣田老人就看見了麻師傅。當然,鴨棚子里除了麻師傅之外,還有一個女人。麻師傅和女人盯著從天而降狼狽不堪的馬廣田老人。麻師傅的手還放在女人的腰上,似笑非笑地盯著馬廣田老人說,馬爹,下這么大的雨,您老跑到這里來干嗎?

馬廣田老人沒有想到,在麻師傅的鴨棚里,會出現一個女人。而這個女人,分明不是麻師傅的老婆。

你天天睡在湖邊上,有沒有發現這湖的古怪之處。

有什么好古怪的。

一湖的花,到處都是,魚和蝦都浮在空氣中,玻璃一樣的透明。

哼!那女人說。

老人退出了鴨棚,聽見鴨棚里傳來了笑聲,老人覺得臉熱。碰見這樣的事,在楚州人看來,是要背時的。馬廣田老人的心情一下子壞透了。鴨子們看見了馬廣田老人,又站了起來,“嘎嘎嘎”抻長脖子叫。馬廣田老人繞過鴨子們,他看見了一條船,那是麻師傅的放鴨船。老人過去,把放鴨船系在岸邊的繩子解開了,一推,放鴨船蕩離了岸,在雨水中,被風吹著緩緩地朝湖心而去。馬廣田老人朝麻師傅的鴨棚吐了一口口水,臉上露出了得意的笑。老人覺得心情好了許多,然而這種好心情并沒有維持多久,往回走時,老人好幾次踩進了水窩子里,一身泥一身水地回到家。馬婆還沒回來,廚房里灰熄火熄,灶冷鍋涼。馬廣田老人的心里也升起了悲涼,他也沒有急著換衣,只是盯著屋外的雨和渾渾湯湯的湖。他眼里的天地,漸漸的混沌了起來。

半夜,馬廣田老人聽見有人叫他的名字,他答應了一聲,問是誰個在叫他。門外的人說,你這不孝的東西,連老子的聲音都聽不出來了。馬廣田老人就起床開門。

雨不知何時停了,天上有著亮晃晃的月光,一眼望去,四處都是白哇哇的水。

馬廣田老人看見,門前的柑子樹下站著兩個老頭,瞅著他呵呵直笑。

馬廣田老人揉了揉眼,沒有看清這兩個人是誰,于是說,你們是哪個,來屋里坐坐吧。那兩個人只是嘿嘿嘿地笑。馬廣田老人聽他們的笑聲很熟悉,于是朝他們走過去,在月光下,馬廣田老人看清了,柑子樹下的兩個老人,一個是他的爺爺,還有一個是他的父親。

馬廣田老人吃驚地說,你們兩個怎么在這里?

兩位老人,一人拉著馬廣田的一只手,他們的手腳冰涼,像是被霜凍過的鐵。

父親說,廣田伢子,你開天目了么?

廣田伢子,你在發什么愣呢?

父親拿手打了馬廣田的頭一下,說,你真是呀,長到老了也還是這幅德性。這時,爺爺發話了,爺爺說你爹問你話呢?問你開天目了么。爺爺的話很冷,馬廣田老人覺得很冷。他的牙齒上下碰撞著說,是呀是呀,你們怎么曉得的呢?父親的手,在馬廣田老人的頭上摩挲著,說,想去那樣的地方么?

馬廣田慌忙點頭。父親說,二十年前,也是梅雨季節,我晚上出來小解,看到了一湖的花,可是一會兒就不見了,于是我就出來找,我這一找,就是幾十年,我終于找著了,沒想到,你爺爺也住在那里哩。

馬廣田老人,于是問他的父親和爺爺,現在住在什么地方。父親和爺爺,同時指著眼前在月光中泛著幽亮光輝的湖。馬廣田老人看見,那湖面上,開滿了一湖的鮮花。紅的白的藍的紫的。

開滿鮮花的湖。父親說,這里就是我們的家。廣田伢子,你也不要回去了,我們一起走吧。

可是……

有什么好可是的。爺爺不高興地說。

馬廣田老人說,我回去打個招呼。您的兒媳婦,您的孫媳婦,我要和她打個招呼。

父親和爺爺說那好吧,打個招呼了就出來。

馬廣田老人正要進屋的時候,卻看見了李福老人。李福老人也是面目模糊不清。馬廣田問李福,你這老東西,半夜三更你跑這里來干嗎。李福老人說他要走了,他厭煩了這漂浮著死貓爛狗的湖泊,他要去尋找那開滿鮮花的湖泊去了。馬廣田老人說,你不是說你就這樣糊里糊涂過么。李福老人神秘地說他也開天目啦,他覺得生活又開始有意思了起來,他現在覺得一切都有奔頭啦!馬廣田老人說,你等著我呀,我也是要去的。

馬廣田老人于是興奮地轉回屋里,他看見馬婆坐在床邊上,于是對馬婆說,我要走了,我的父親和爺爺在外面等我。李福老人也在等著我。馬婆一把抓住了馬廣田老人,說你想丟開我不管么?我不讓你走。

馬廣田老人沒有走成。他感覺到渾身難受得很,身子像掉進了冰窟窿里,腦子里卻像有一團火在燃燒。他對馬婆說你別攔著我,我要走了。然而他突然發現自己睡在床上,而頭痛得厲害。他睜開了眼,聽見馬婆在說,醒了。醒了。菩薩保佑。

我這是怎么了?

馬廣田老人說。他扭過頭,想看一看站在門外的父親和爺爺,但是他什么也沒有看見。

你簡直要嚇死我了。這病怎么說來就來,我還以為你活不過來了。馬婆這樣說時,居然就哭了起來。站在一邊的鄰居,還有村里的張醫生,都安慰著馬婆,說馬爹這是淋了雨,感冒了,打一吊針就好了的。馬廣田老人這才靈醒過來,他這是病了。可是馬廣田老人記得很清楚,他是看見了父親和爺爺了,死去了多年的父親和爺爺。這一切都是那么清晰。還有,那開滿了鮮花的湖泊。老人感覺到很疲倦,也很放松。開滿鮮花的湖泊。老人放心地閉上了眼。他在迷糊中聽見有人在說,李福老人過了。

李福老人的子女們都趕了回來,他們為老人做了三天三夜的齋事。齋事做得很熱鬧。李福的兒女們,都比賽似的花錢。做齋的第三夜,身體略好了一些的馬廣田老人去為李福守夜了。看著哭啞了嗓子的,李福老人的兒女,馬廣田老人,卻一點也不悲傷。他覺得,李福老人的兒女們都可笑得很,李福老人在世時,沒有一個兒女在身邊,也沒見人來盡孝,現在老人死了,他們卻一個個比賽看誰更有孝心了。

這都是做給活人看的。馬廣田老人想。

他又想到了自己,想到自己有一天也會這樣,他死了,兒女們也會哭著喊著從南方趕回來,為他大辦后事,他們也會哭,也會比著花錢看誰更排場,于是他們也會獲得一個孝子的美名。馬廣田老人這樣一想,更加堅定了他的那個念頭,他要離開這死氣沉沉的煙村,他相信,一定有那樣的一片湖泊,開滿了鮮花的湖泊。在從前,只要老哥們走了,他會格外的悲傷的,可是這一次,他不再悲傷。他知道,李福老人,是去尋找那開滿鮮花的湖泊去了,他為老哥的選擇感到高興,他相信,老哥能找到那樣的地方。馬廣田老人拍著李福老人的棺木,和李福老人說了一會話,就回家了。

梅雨終于停了。長江的洪峰安全經過了楚州,天并沒有被雨下塌。一場大病過后,馬廣田老人感覺身體比起從前來差了一大截。好在天放晴了,泥濘的路面也被太陽曬干了。老人拄著一根木棍子,到荒蕪的農田里到處走一走,看一看。父親和爺爺說過的話,一直在他的耳邊回響著。他只要一閉上眼,就能看見湖泊在月光下泛著幽幽的光,一湖的鮮花,從湖岸一直連接到天邊。

馬婆還是每天去打牌,不過現在,到了中午就回家,把飯做好,吃完飯了再去打。兒女們呢,聽說老人病了,每人寄回了五百塊,老人根本就不花錢,這些錢,夠馬婆打一年的麻將了。現在,馬廣田老人也不再反對馬婆打麻將了。事實上,自從那場病之后,馬廣田老人就沒有說過話了。他成了一個啞巴。

啞了就啞了吧。把命保住了就好。

馬婆這樣安慰馬廣田老人。老人不說話,只是呆呆的,想,那一夜他見到父親和爺爺的事,想,他見到的那個開滿鮮花的湖泊。村里人呢,都以為他是得了老年癡呆癥,他聽在耳里,也懶得解釋。老年癡呆就老年癡呆吧。他的心里明鏡一樣的亮堂,他的心里只有湖,開滿鮮花的湖。

不僅變啞巴了,還變傻了,一天到晚呆呆的,口水流出來了都不知道擦一把。馬婆邊摸著麻將,邊對一起打牌的人說。

好啊。變傻了好啊。變傻了就享福了。人們感慨。

馬廣田老人呢,腿腳的力氣恢復之后,就經常坐在湖邊上發呆。他能在湖邊上一坐就是一整天,兩眼呆呆地盯著湖面。然而,湖面上除了浮著一群鴨子外,什么也沒有。有幾次,他想去找麻師傅聊聊,這個麻師傅,年輕時也走過不少地方,也讀書,也會講一些古怪的事。可是,想到里面的那個女人,老人又為難了,好幾次,快走到鴨鵬,又折了回來。

自從梅雨過去之后,馬廣田老人再沒有見過,那開滿鮮花的湖。每天晚上,他都久久地不能入睡,閉著眼睡在床上,他的心里全是湖,他的心里,活起了另外的一面湖。月亮沉在湖底,一群魚去吃月亮,月亮就碎了。有風吹過,魚鱗一樣的波紋在湖面上一閃,一閃。龍蝦在湖岸邊挖土,魚們唧唧地在親嘴,水蜘蛛在湖面飛過,一朵花開了,一朵花謝了……然而,這一切只是在想象中。在老人的眼里,現在的湖,就像失去了靈魂的人,失去了年輕人的村莊一樣,是那樣的沉悶,那樣的缺乏生機。

也許,要等到明年的梅雨季節,才能再次看到那絕美的湖景吧。馬廣田老人癡癡地想。

這樣的日子,一直持續到秋天。秋風起來的時候,雁兒在天上從北往南飛。雁兒的叫聲,把馬廣田老人從夢中驚醒了。他突然覺得,自己的身體變得輕了起來,身體像是浮在空中。就像那些透明的魚浮在空氣中一樣。他推醒了在打著呼嚕的馬婆。

馬婆馬婆,湖上開花了,我們去看吧。

馬婆說,現在都幾月了,湖上還開花。……咦!你,你不是啞巴了么?你又會說話了。靈醒過來的馬婆坐了起來,拉著馬廣田老人的手,且喜且憂。

我一直都會說話,我沒有啞巴,是你說我啞巴了。開滿花的湖。

馬婆眼里亮起的光又黯淡了下去。說,又來了,你又來了。該死的。你這該死的,磨人的,挨千萬殺的。我真是上輩子欠了你的,這輩子要受你的磨。

馬廣田老人不再理會馬婆,他穿衣起床,朝湖邊上一路小跑。他跑到湖邊時,湖還是平常的樣子,幽暗的水面上泛著寒光。老人在湖邊上呆坐了很久,天麻麻亮的時候,馬廣田老人做出了一個決定,他要像他的父親和他的爺爺一樣,去尋找那開滿了鮮花的湖泊。他偷偷解開了麻師傅的鴨劃船,坐在船尾,船頭就高高地翹了起來。他把船劃向湖中,他聽見鴨子們在啞著嗓子叫,鴨棚里鉆出來的麻師傅站在岸邊罵:

這是哪個缺德鬼喲,你把我的船劃到哪里去喲?

馬廣田老人沒有理會麻師傅的叫罵,他望了一眼遙遠的湖天交際處,劃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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