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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我叫棉花,我與繪畫(6)

  • 形象
  • 王唯舟
  • 5522字
  • 2015-05-03 14:52:10

我頓時感到了一種久違的親切,就好像這位老人是我的親人似的。爸爸緊拽住我的手,使勁把我向前拉,臉上則擺出一副“不要和陌生人講話”的表情。我猛地把腳踏在雨水上,爸爸的褲子立刻被濺起的一圈小水花打濕了,我也擺出一副“就是要和陌生人講話”的欠揍模樣。爸爸看到了老人在向這邊看,他臉上的怒氣便立即融化了,虛偽地對老人微笑著。“孩子很聰明。”老人大聲說,他坐在天藍色的塑料凳子上,整個身子都被一圈溫暖色包圍。直到現在,我也不知道老人說的這句話是否有言外之意,而當時我也沒有注意爸爸的神情,所以我不清楚爸爸是否讀出了這句話可能存在的言外之意。經過屋子開著的大門時,我朝屋子里望了望,發現這是一家簡陋的小商店。商店雖然簡陋,可是里面卻秩序井然,商店里整齊地排列著涂了一層白油漆的金屬貨架,貨架上精心擺放著商品,其中有日常用品和幾十袋開心果,但大部分都是畫畫工具(各式各樣的畫筆、顏料、白紙以及畫板)。不同于一般的小商店,裂開了幾條曲折的縫的墻上頗有意味地掛著幾幅風景畫,我隱約辨出其中一副描繪的是阿爾卑斯山的雪景。不得不承認,那幾幅畫作給這家小商店帶來了一股西洋的典雅氣息。“覺得怎樣?”老人瞇著眼睛對我說,“那些畫都是真跡,可惜我不懂。”寫到這里,我很想知道這位老人是否讓你擁有了對他的巨大的好奇心,是否讓你對他的一切都感興趣。最初,也就是我第一眼看見他的時候,我沒有產生那種強烈的好奇感,只是認為他同其他暗巷的居住者一樣,僅僅是位即將死去的老人。然而,在我學畫的日子里,我和他越來越熟悉,也逐漸知道了他的一些情況。或許,我把老人的具體情況告訴你,你也許會瞠舌結目,但是不管你的表現如何,反正當初我是這樣。這位老人,早年經營著一條鐵路,因此他擁有了怎么用也用不完的財產,但是到了后來——他過了六十歲生日后,據他所說,是因為“腦袋里的一根彈簧繃斷了”,他辭去所有職務,切斷所有社會關系,駕著他那輛被人嘲笑為“老掉牙”的車(銀色“1956雪佛蘭”),和妻子(已故)來到了位于“歡樂大街”尾部的暗巷,購置了一塊地(“寂寞花園”),一棟廉價的屋子(現在的商店)。因為商店鮮有人光顧,所以老人過得十分悠閑。有時候老人往畫室所在方向再走一段路,拐入一個更加狹窄、黑暗的小巷,倚著墻壁一直走大約二十分鐘,進入位于“幸福之家”陽臺下的“寂寞花園”,在那兒的草地上呆上幾個小時,曬曬太陽或者看看書,在離開前再慢悠悠地打理打理花草和擦擦他的那輛銀色古董車(我一直很困惑他是如何把車停在花園里面的)。他甚至不會把商店的門鎖上,因為期間小巷子里根本不會有人存在。他不止一次地向我炫耀他的“功績”:在他管理商店和花園的六七年間,他閱讀了《追憶似水年華》這部迷人的法文巨著不下十次,有幾次他甚至萌發了自學法語的想法,不過最后因為年齡問題才不得不放棄。有時候他會坐在商店里唯一的天藍色的塑料凳子(這個凳子多年來不曾移動過,凳子最初擺在哪里,現在仍然擺在哪里)上,低頭(因為他一米八的高個子)盯著粘貼在柜臺玻璃上的發黃的黑色花紋貓咪海報發好一陣子呆,眼眶里充滿淚水,讓他原本就十分模糊的眼睛變得更加模糊,嘴里不斷叨念:“阿爾貝蒂娜,阿爾貝蒂娜……”事后他發現我瞧見了這一幕,還狡黠地遞給我一袋開心果讓我忘記剛剛他的“滑稽”行為。

在爸爸不耐煩的暗示下,我同那位友好的老人道了別,繼續向前行。又踏了一會雨后,我的鞋子已經變得濕漉漉的了,空氣中彌漫著一股臟水的味道。直覺告訴我畫室就在我左側這棟樓的上面,二樓凸出來的窗戶上面涂著五彩顏料,有點像是彩虹。看著窗戶上被雨水浸淫的色彩,我漸漸興奮了起來,有一股想畫畫的沖動。“就是那兒,畫室就在那兒。”爸爸幾乎是抬頭仰望,用左手食指指著二樓的窗戶說。一陣疾風又從前方永遠彌漫著白色霧靄的巷子深處竄出來,掀去了一塊這棟樓墻壁上煤炭色的涂料,露出泛白的石灰。這給我的感覺是,整棟樓都在悄無聲息地消失。“快上去吧。”爸爸裹緊了衣服,匆匆步入房子大門里面的黑暗之中。像是垂下了一塊深黑簾幕的房子大門處傳出了隱約的抑揚頓挫的腳步聲。

我尾隨著爸爸,故地重游般踏入畫室。展現在眼前嶄新的一切逐漸驅逐了樓梯間的黑暗,畫室里的環境也如我期待的一樣,沒有了潮濕的地面、長滿苔蘚的墻壁和死氣沉沉的氣氛。一個高大的身影立刻出現在我的眼前,他穿著一件沾滿顏料的白大褂,看起來就像是個不務正業的醫生。他先把雙手伸向了爸爸,眼里充滿了敬佩,他恭敬地說:“您好,以您兒子的天賦,他會與您一樣優秀!”爸爸略帶嘲諷地搖了搖頭,然后掙脫這位即將成為我老師的雙手,紳士地把手伸向我這邊,為他介紹我的基本情況。“棉花,這是多么富有想象力的名字!”“不,您這話我不贊同,他的天賦也許就是沒有天賦。”“要是我的其他學生喜歡觀察就好了。”他給我的最初印象,只是個很能說廢話的陌生人而已,這也讓我對他沒了半點好感。

“從現在開始,我就是你的老師了,你可以叫我畫師先生。”他對我說道,臉上立馬沒了對爸爸的那副恭敬樣,也許是為了顯示出自己是多么有責任感。

“畫師先生,我會認真學畫畫的。”

“我們的課還沒開始,你可以先在畫室里逛逛,熟悉一下環境。你的同學們都十分期待你的到來。過一會兒,我教你們‘繪畫的基本技巧’這一課,相信你的進步會很快。”說完,他溫和地對我笑了笑,然后就走到一塊大畫板背后獨自琢磨著什么,也許他在思考怎樣才能把我們教會。

我隨意應付了一句,就開始在畫室里閑逛,絲毫不在意周圍正注視我的那十幾雙陌生的眼睛。我環顧了一下四周,然后開始仔細欣賞畫室里精巧的布局。在樓下看見了畫室窗戶上看似亂涂上去的五彩顏料后,我就暗中告訴自己必須留意畫室里的任何一點細節,否則我就可能會錯過一處令人拍手稱道的設計。畫室沒有絲毫的繁瑣,整個畫室就是一間長長的教室,只有一個房間,也許正因為如此,畫室里竟然顯得比外面更加亮。我仔細注視墻壁上的黑白相間的馬賽克瓷磚,嚴謹的精神就立刻填滿整間畫室,隨后我甚至一面墻壁一面墻壁地看,盡管上面貼的都是同樣的馬賽克瓷磚。四面墻壁上掛滿了畫作,有些是畫師先生臨摹的(我后來才知道的),有些則是市面上的臨摹版本。那些令我眼花繚亂的畫作中的任何一幅幾乎都能讓我神魂顛倒,我看見了拜占庭風格的書插畫《耶穌受難》,還有出自約翰·辛格爾頓·科普利之手的溫馨、奇特的細密畫風格的《科普利一家》,還有卡納萊托的《威尼斯圣馬可廣場》,它的強烈的光影對比、鮮明亮眼的色彩和嚴格的透視把整間畫室都罩在了一種華麗的金色之中。畫室的一扇窗上像是結了一層冰,走近一看才發覺這是畫出來的,它出自畫師先生之手。在這間看似普通的畫室,只要你夠細心,你可以找到任何一種顏色,我至今認為,除了對繪畫的熱愛,沒有哪一種力量能驅使人設計出這樣一間別出心裁的畫室。

在畫室里轉了一圈后,我坐到了畫師先生專門為我準備的浮現出螺旋狀花紋的木凳子上,那些陌生的眼睛都在我的前方,無數游離不定的眼神都渴望與我的目光相接,讓我覺得自己就像一個異類。我突然感覺到有點不習慣,于是我用了兩秒鐘時間瞥向畫室大門處,希望爸爸的身影能消除我和那些陌生人之間的尷尬,可是,爸爸可能在我欣賞畫室的時候就在暗巷的雨水的陪伴下回家去了。大門處地面上的厚厚的灰塵清晰可見,其間還覆蓋了幾個深色的濕鞋印,令人感到十分寂寞。

畫師先生仍然在畫板背后沉思,畫室里的噪音也越來越大。鞋子之間的摩擦聲、充滿畫室的耀眼的亮色、低沉的交談聲似乎把畫室變成了一間令人窒息的牢籠,他們顯然很不習慣畫師先生長時間的緘默,我幾乎可以斷定,畫師先生此前從沒這樣認真地思考過。

一位男生突然把凳子往后移了移,隔著畫板,我可以感覺到他離我很近。他回頭看著我,眼神很迷茫,似乎是想找我幫忙——幫忙打發他無聊的時間。他為什么要來學畫畫?看到他的第一眼起,我就在心里不斷問自己這個問題,同時我也不斷臆造出各種答案,因為我很清楚,我不可能去問一個對我而言很可能永遠是陌生人的人這樣的問題。他就像個拳擊手一樣,就算穿著文雅、紳士的白色襯衫,我也能從他身體的每個角落感覺到他的強壯、狂野和激情,就連撅嘴的表情就像電影里那些瘋狂搏擊手時常擺出的挑釁表情。我不禁想,他應該去練拳擊,去習武,而不是畫畫。為了避免尷尬,我像平常一樣抬頭凝望掛在墻壁上的畫作,試圖讓自己忐忑不安的心平靜下來。

“你在看哪幅畫,達·芬奇那幅?”他問,臉上溢滿了好奇的神色,與我毫無距離感,就好像我是他的哥們似的。

“《耶穌受難》,在那兒,《最后的晚餐》上面。”其實,我哪幅畫也沒看,只是想匆匆搪塞過去,讓那位拳擊手盡快閉嘴,我討厭畫室里無意義的閑言絮語。

“那是什么?顯然與宗教有關……”他十分富有嚴謹精神地嘀咕道。

“好像是一本德國詩集的插畫。當然,那是基督教。”

“你喜歡這種風格的畫?”

“我不喜歡拜占庭風格的畫,我更喜歡細密畫。關注這幅畫是因為宗教給人神秘的感覺。”

“能解釋一下嗎?”

“據說有個人發現一枚核桃的殼上面有一段紋路是一個外文單詞,那是中東地區的語言,意思是‘真主’。”

“這與畫有關系嗎?”

“沒有關系。”

“你是在戲弄我嗎?”我發現他的臉變紅了,不過不是因為害羞。

“沒有,我來這兒是來畫畫的,不是來捉弄你的。”

“你是因為你爸給了畫師先生很多錢才能來這里畫畫吧,我認為你畫畫沒多大能耐。”

“所以我才來這兒學畫。”

拳擊手沉默了一陣,不停地眨眼,我知道,這一般是因為他正處于出乎意料的境況之中。他的臉如一幅文藝復興時期的畫一般,我可以輕松地從他臉上覺察到他的心理變化。

“怎么,”又一個人影突然竄到畫板面前,急促的呼吸快把我面前的畫板壓倒了,“我看你跟這個家伙聊了好久,把他當你老大了?”

拳擊手露出了害怕的神色,很快他就連著凳子往前移了移,不過離他最初坐的位置還有一段距離。此后他一直一言不發,也許突然出現我面前的這個家伙才是他的老大。

在我的想象中,畫室里面的人遠沒有這樣雜亂。最開始我認為,這里的人頂多全都是白癡,只會在畫室里制造點噪音和無聊的交談;其實,這兒的人比白癡還要糟,很難想象我還要在這里待上一段時間。我面前的這個穿黑色無領襯衫的家伙,把身體壓著畫板,看起來十分高大,自稱是某某地區黑幫老大的兒子,強調自己以后也會成為一個黑幫老大,所以早早就讓別人稱呼自己是“黑幫老大”。我從他手臂和身體間的空隙往前看去,前方呈現一片躁動不安的情形,那些陌生的眼神幾乎全都落在我的身上,數十張疑惑的面孔在緊張的氣氛中微微晃動。據我的觀察,前面仍有一個人給我的只是孤單的背影,那個背影(我看不清那個人是男生還是女生)心無旁騖地伏在畫板上,姿態十分虔誠,就好像這里是一座大教堂。

黑幫老大從來都是一副趾高氣揚的模樣,也總是非常樂意給眾人透露自己的隱私或是家世,好讓別人杜撰更多關于他的故事。他傲慢地扶正了我的腦袋,讓我仔細聽他說話。為了表現出我的禮貌,我很愉快地照做了,但是我仍然向他強調了我只是來畫畫的。“傻瓜,聽我說,”曾經開一輛黑色凱迪拉克撞倒了一面墻的黑幫老大有點歇斯底里地說,“你最多只是個三流畫家,一個假畫家。”這些話仍舊沒能改變我來這里的初衷,我在心里又重復了一遍,我來這兒是來畫畫的,哪怕面對這些魚龍混雜的人,我只能當個倒油料的小學徒。“老兄,你才是個三流畫家,你還想聽我說‘我是個真正的畫家’這句話嗎?”我大膽地說。趁著這句話的回音在空蕩的畫室里轉悠的空閑,我逐步分析黑幫老大隨后的動作,力求精準:他很快就會發怒,再過個兩三秒鐘,他會一把抓住畫板,把它扔出窗外,畫板和散成無數塊的晶瑩的玻璃在令人發狂的嘶啞的破碎聲快要消失在空氣中時落到積滿雨水的地面上,沒等畫板墜在薄薄的積水中發出的悶響隨著寂靜飄蕩到畫室里,他就會給我重重的一掌或是一拳,這足以讓我立刻鼻青臉腫。

我看到那個拳擊手坐在發舊的凳子上,佝僂著身子,像抱著個貴重物品似的懷抱臟兮兮的畫板,腹部和胸膛緊貼畫板,癡癡地望著我和黑幫老大。他在微微地顫抖,他害怕了,這是個很容易就泄露自己情緒的家伙。如果眼睛是人們最能表現出情感的角落,眼神是人們情感微弱變化的顯示器,那么我敢肯定地說,這個拳擊手身上的每一寸肌膚都有一只眼睛,眼神的美妙更是深入他的靈魂。

我盯著黑幫老大的臉,想窺探這位黑道中人從不顯露于人的心理變化。我想到了我可以采用對比的方法,借著這里從畫室誕生到現在里面不曾變換過位置的事物——白色托盤上的花瓶,天花板上面垂下來的月亮式電燈,立在畫師先生專用的大畫板旁的三腳燈以及燈座上撲克牌花紋式的開關——在強烈的對比中我看到了黑幫老大臉上肌肉的微弱的抽搐,一如我嚴密的推理,他正怒火中燒。我突然很后悔剛才我對黑幫老大說了那句話,不要以為我是在害怕,那是因為身為一個把畫畫當作生命的畫家,獨自面對現在這種失控的情形,除了原地等待觀看接下來畫板的可憐遭遇,我什么也干不了。

這似乎是段很長的時間,不管即將發生是好事還是壞事,從古至今,等待總是十分漫長。我用眼角余光環顧了一下四周,但是我把注意力更多地放在了前面的那些觀眾身上。同先前一樣,許多陌生的目光簇擁在一起直射向我和黑幫老大,似乎是為了驅逐大難臨頭而造成的恐懼,當然,這其中要除掉那個現在讓我感到格外親切的背影。不知不覺中,就像是受到了某種誘惑,聞到了能讓人上癮的芬芳花香般,我開始期盼那個背影轉過來,哪怕只向我這邊微微傾斜一點。雖然沒有看清楚,但是在眾多淡漠的陌生眼神中,在背面呈現在我眼前的點綴著細微褶皺的粉紅色格子花呢襯衣,和虔誠且認真的獨自進行繪畫熱身的行為,都在冥冥之中告訴我,那個背影是“她”,是一名在雜亂的畫室里畫畫的普通女生。她同我一樣,來到這里只是為了畫自己的畫,或是為了找到屬于自己的精神歸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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