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運的是,沒等到畫板被黑幫老大氣急敗壞地扔出去,或許是畫師先生意識到自己想入非非了,他不好意思地拍了拍畫板,告知我們到了上課的時候了。黑幫老大十分不情愿地在注視中走向前去坐到了自己的位置上,扶了扶畫板,并且在第一時間瞪了我一眼。在我意料之中地,畫師先生在上課之前還不忘給我一個夸贊:“請大家歡迎我們優秀的新同學棉花。”不過,我沒聽到哪怕是敷衍了事的掌聲,畫室里充滿了喧囂和騷動之后落寞的寂靜。拳擊手直起了身子,從他握畫板的姿勢我就可以看出他還是個徹頭徹尾的門外漢;而她,仍然只是留給了我一個遠遠的背影,優雅地垂在淡綠色畫板上的羞澀長發,隨著她纖細手臂高高上揚的,和被輕輕夾在右手食指和中指中的涂了一層灰藍的舊鉛筆,微微褶皺的漂亮的粉紅色格子花呢襯衣,在我的頭腦里被繪成了一幅少見的完美畫作。我不知道這是為什么,或許是出于陌生人之間難得的親切和理解。
從感覺來講,也許我們從孩提時代就開始厭惡的東西會影響我們終生,它們會讓我們一直厭惡它們。這是一種復雜的情感,里面夾雜著恐懼、陌生和抵觸,它平常得讓人都沒辦法輕易從自己的身體上覺察到它的存在。所以,我還不確定我踏入畫室時自己心里是怎么想的,但很大程度上我不是立刻就環顧畫室四周。遺憾的是,我記得自己進入畫室后確實是首先環顧了畫室,但是我不認為我有這么傻,率先環顧畫室是因為這個動作和行為太簡單。我想到了我從兩歲時就開始害怕的蜘蛛,是的,蜘蛛影響我至今。因此我更確信自己是首先在看畫室貼著平整瓷磚的四角處有沒有落滿灰塵的蜘蛛網,然后才開始觀察周圍的環境,打量那些學畫者,和畫師先生互相認識。之前我已經說了,我抵制在任何一間畫室學畫。然而,在剛才和拳擊手和黑幫老大交談時,我就認為我已經掉入了一個深淵,讓我覺得自己無藥可救,我相信,如果我不做出一些應對措施的話,我熱愛的畫畫最終也會無藥可救。撇開畫室完美的設計,和墻壁上掛的那些仍舊光彩照人的臨摹之作,我對這間畫室感到絕望,對在里面畫畫的人也是如此(應該除去那個虔誠的女生)。他們眼神愚昧,動作緩慢,長舌婦似的不斷叨念陳舊的畫畫技巧,可是面對一張白紙卻毫無作為。他們也會著急,早已過時的(僅僅是我認為)繪畫測試結果出來后,一些人會對著涂在自己蹩腳畫作上的那個高不成低不就的分數紅著眼低聲抽泣,然后做一些愚蠢的自我安慰,而且,他們似乎很樂意把心情與他人分享,因為他們總是把那些令人作嘔的話說得特別大聲,這些話語還明顯的對其他人保有敵意,“我沒認真”“我不夠努力”“你看到了嗎?我都哭了,我明顯不該得這個分數。”“你!你!就是你!上課的時候你總是講話來影響我(請弄清楚,這是畫畫,而且搞砸一件事和講話有關系嗎?),我要把位置調開。”“怎么,你那也叫畫(多半是對我說)?”他們很清楚自己來畫室是干什么的:學一門藝術,然后嚷嚷著到處炫耀,添加立足于社會的籌碼,淹沒在現實的洪流之中,從而喪失了理想(在這一點上,連黑幫老大都做得比他們好),從此在人群中默默無聞,在自己的領域毫無建樹。圍繞在我身邊的(還是要除去那個虔誠的女生),都是一些白癡,都是一些無藥可救的人,他們什么都不懂,可畫室是無辜的。
很小的時候我就養成了一個習性,我討厭其他任何人和我分享我熱愛的東西,但是仍然有一個例外,如果我跟那個人分享了我喜愛的東西,那么就代表那個人永遠都不會擁有這樣東西,就連另外一樣同我熱愛的東西一模一樣的也不能擁有。我還不清楚畫室里面所有人的底細,但繪畫是屬于我的,任何人、任何我不清楚底細的人都不能干擾我的繪畫。我很清楚我在這間沉悶的畫室忍受痛苦的原因,這一切都是為了我的繪畫。有了繪畫,我很容易就能在痛苦中度過難熬的時光,就算沒有顏料,沒有筆,沒有畫板,沒有凳子,沒有能遮風擋雨的屋檐、房子和雨棚,沒有美妙的畫作,沒有爸爸,沒有那個虔誠的、安靜得讓人舒服的女生(我發現我對她有點好感了,她對我有一種特殊的魅力),那好,給我一張白紙,給我一點時間撫摩它,感受它的“物性”,在頭腦的想象中湊近它,像撫慰一只小狗似的聞它,如夢似幻中聞它被規則地涂上顏料后散發的氣味。雖然我不能改變這里人的一些什么,但是我可以保持自己,保持自己不被他們侵略。我應該這樣想,當他們譏笑我從不按照畫師先生教的套路作畫,而是變換方式尋找新的方法創作時,是他們在嫉妒我;當他們不耐煩地讓我停止講述繪畫(事實上,最開始還是他們讓我講的)時,是他們在害怕了;當他們佯裝高尚地挑我毛病(比如批評我不守信用,因為我路過某個小商店時沒有如約給他們買某種汽水;真相很簡單,不是我不守信用,而是我討厭他們,你會對你討厭的人講求信用嗎?我不會)時,是他們在自卑,在自責,在自我檢討。這不是我的自我安慰,或許事實上,他們就是那樣想的,不過,這還不屬于我管轄或考慮的范圍。
畫師先生上的課和在學校里老師們上的課沒什么區別,大多數時間會讓學習者感到無聊,唯一的特別之處是我們有大把時間在畫板上實踐。他在講了一條技巧后,會頗為費力地把大畫板轉個圈,讓它面向我們,親自給我們示范一遍,如果是比較難的技巧,他還會重新掛上一張紙再來一遍,然后再心急地督促我們立刻畫一遍,期間不斷在我們之間來回巡視。對我來說,畫師先生只需要仔細講一講技巧就行了,不需要他再費心示范,我就可以用這種技巧畫好一樣景物,和周圍的人不同,總是在那些簡單的技巧上皺眉頭、耗費時間,我的興趣是用畫筆把畫師先生上課時教的方法在白紙上發揮到極致,在課后再挖空心思探索和他教的方法是同樣原理的繪畫技巧,然后迫不及待地應用在我的畫中,我以此為樂,因此我在每月一次的繪畫測驗中畫的畫從來都不符合要求。有時候這種行為會受到畫師先生點到為止的夸獎,有時候則會受到嚴厲的批評,可畫師先生對在我的這種行為下誕生的這些畫,都無一例外地給予了贊賞,但多數時候卻好像是在夸爸爸,因為每次他都要說:“不愧是大師的兒子,有時間一定學習大師的畫。”說這話時,他就像是在自言自語一樣。不管怎樣,我對畫師先生的評價一定會是兩個字:無聊。聽到了我的抱怨后,爸爸會挑釁地反問我為什么還要在畫室里學畫,我很肯定其中有兩個原因,可是我只敢,也只好意思說出一個原因,相信你也再熟悉不過了:我是真的喜歡畫畫。爸爸聽到后,見我臉上十分堅決,就滿意地埋頭研究繪畫雜志上各式各樣的優秀畫作,不再作評論。我很慶幸他沒有繼續追問,因為除了喜歡畫畫之外,我很明白自己留在畫室里繼續學畫還是因為那個女生,那個當時我還不知道名字的女生(不過,在那時候之前,某天上課時,我趁她轉過來俯身撿落在地上的橡皮的時候看到了她的正面,比背面更讓我心生好感。那天她穿上了簡單的薄薄的純白色毛衣,讓我覺得我能在這間畫室學畫是上帝在眷顧我)。
在因為其他人的存在而讓我厭惡的畫室里邂逅了一名我心儀的安靜女生,雖然看起來有點矛盾,但仍然影響不了這次邂逅的浪漫程度,或許,這是我除了一個人靜靜地畫畫之外,遇到過的最浪漫的事了。也許這僅僅是我的一廂情愿,可能在她眼里,這根本不算浪漫,甚至連邂逅都不是,只能把它說成是一次巧合,我和她之間沒有任何關系。
然而,雖然后來我沒問過她這個問題,但是我可以肯定地說她的觀點和我是一樣的。而且,我曾經認真總結過,我傾心于她不是因為她也許有點漂亮,不是因為她善于理解別人,不是因為她的文靜、默不做聲,而是因為她在我絕望的時候用她畫畫時的姿態攫住了我的心。這是一種奇特的感覺,你想過有一天傷心的自己在欣賞一幅畫時毫無征兆地墜入愛河嗎?我曾經想過,而且我還畫過一幅油畫,我給它取名為“愛上第一幅畫”,描繪的是一個窮困潦倒的年輕人——從他的衣著和外表觀賞者可以看出他此前從沒接觸過繪畫——在反光的畫廊櫥窗前長久地凝視一幅畫時的情形,他神情陶醉,雙目微閉,而他身后的路人都張大嘴巴,七嘴巴舌地議論這名年輕人。我對她的好感,和我在這幅畫里描繪的年輕人愛上畫的原因是一樣的,都源自絕望里的希望。久而久之,這種感覺就像是一種藥物,讓你對它產生依賴,直到你離不開它。很難說,她畫畫的姿勢沒有受到她性格的影響,但是她畫畫時毫不做作的姿態更好地讓她的性格、她的良好習慣、她的美麗,展現在我的眼前。所以,和她的事,我還得謝謝繪畫。
寫到這里,我想我們已經觸及到這篇文章的關鍵了,我們有多少勇氣能為自己所愛的人放棄現有的一切?和我們愛的人在一起的那些日子對我們來說意味著什么?同樣的,在那段時間里,充斥在兩個人生活中的普通物件——生了銹的鑰匙圈,有幾條折痕的舊電話卡,嬰孩般紅潤可愛的金發洋娃娃,藍色圓珠筆,羊皮紙筆記本——對兩個人來說又意味著什么?或許這篇文章的初衷就是為她而寫,是她讓我更加熱愛繪畫,也是她讓我放棄繪畫——這種說法似乎有點膚淺,但是我不能昧著良心編造其它的說法。很遺憾,在這里我不能說出她的名字,并不是我想像詩人那樣要給你暗示,而是因為我害怕只要一提到她的名字,我就會按照慣例似的想念她——這擺在現在已經不現實了,現在想念她只會讓我痛苦,我希望自己能盡可能地避開這種痛苦。關于她如何稱呼,我很清楚自己在接下來不可能一直稱呼她為“她”,所以我想在文章剩下的部分里為她另取一個名字。接下來,我會一直叫她“櫻”,她并不知道這個名字,同樣,這個名字也只適用于這篇文章。我想她也沒有注意很久之前的一個細節,她曾經跟我說,她喜歡櫻花那樣的粉紅色,說完之后,就立刻談到其他的話題上了,就好像她忘記了剛剛說的話一樣。可是我卻把它記了下來,此后我的畫作中的粉紅色占的比例越來越大,最后,為了畫面的協調,我不得不對這個比例做出嚴格規定,做這個決定讓我徘徊傷心了好一段時間。我還認真研究過櫻花的花朵、樹干和結構,為了畫出一幅逼真的櫻花圖,我抓住一切機會學畫櫻花。然而,我最后畫出來的卻像個小孩子畫的一樣,我感覺像是某部動畫片里的場景。“我喜歡這種充滿童話感覺的畫。”她興高采烈地說,臉上的純真表情好像在告訴我,讓她快樂是件很簡單的事。
很快我便以每天五個小時的時間在畫室里畫了一個星期,就像那些工作狂一樣,我十分享受最初學畫的過程,我很清楚這是什么原因。我的進步很快,第三天,我就掌握了繪畫的全部基本技巧。畫師先生在我面前也放下了在其他人面前擺出的架子,在畫室里的第五天,他向我表示,他不再束縛我了,但是為了公平起見,必要的時候他也會訓斥我。這一切都讓黑幫老大很不爽,或許是因為他還沒忘記我和他之間的恩怨,但是由于畫師先生總是找他麻煩,他也只能在上課的時候使出全身力氣瞪我,我則會假裝沒看到。在畫室里,我們始終沒說過一句話,換句話說,他在畫室里占不到任何優勢,我也在他身上占不到任何便宜。他在精神上始終抵制我的入侵,而且在這方面,他也做得很成功。雖然沒有哪一個人對我說過,但是我卻固執地認為,自從我進入畫室,并且畫畫技藝迅速進步后,畫室里正在發生微妙的變化:緊張的氣氛正在慢慢瓦解,而一種高雅的繪畫氣息卻在悄然填充著畫室,好像畫室變得更加純潔了。畫師先生習慣在上課的時候說一些題外話,大多是對某某學生提出表揚,最開始,黑幫老大的名字被多次提及,因為畫師先生覺得他最近規矩多了。是我遏止住了他,每天畫畫之后我的畫都有新的突破,任何人都有目共睹,我十分肯定黑幫老大也將這一切看在眼里,盡管他的畫也不是很差。他看我的眼神是嫉妒的,我強烈地感覺到他想把我撕碎,或是把我從這個充盈著他的氣味的畫室永遠驅逐出去。然而,從他身上,我也感到了人身上的無可奈何,特別是對于一個性格要強的人來說。他想在精神上壓制我,每次上課之前,他都會像訓練有素的軍人一樣站直身子說:“為了榮譽,為了理想,為了以后。”隨后從畫室前方會傳過來陣陣笑聲,等到歡快的笑聲開始在我身邊圍繞時,我沒有笑,我明白,他是在向我示威。我沒有必要讓他知道我也是有理想的,不管他用什么手段來挑釁我:無緣無故撞我,把顏料灑到我身上,把我的畫扔到地上,等等。我就像對付平常事件似的把這些目的為挑起事端的事忽略了,如果以一個人目光落在另一個人身上的次數來判斷另一個人的重要性,我很愿意做一個比較,以此來解釋為什么我對黑幫老大視而不見。上課的時候,我幾乎沒看過畫師先生一眼,不是因為他的那副裝束讓人感到惡心,而是因為他講的那些東西實在是太簡單了。我是在看我的死對頭,成天以瞪我為樂的黑幫老大嗎?不是,畫畫的時候我幾乎想不起他來,因為我把一切不愉快都拋諸腦后了。我的目光多數時候是落在她身上,我和她坐的位置正好是一條對角線段的兩端,我總是會幸運地看見她的一舉一動——瘦小的左手肘支在畫板上,有時左手會不由自主地撥弄一細縷頭發,有時則會托著下巴,微微抬頭認真聽課。看到她正安靜地獨自摸索繪畫中的奧秘,我也會如釋重負般感到悠閑和自在。為了不費力氣就能看見她,我經常背靠貼滿馬賽克瓷磚的墻一幅接一幅地畫畫,趁著思考的短暫空閑,我的眼神會自然地投向她那里,就好像一切都已經成為了規律一般。我很清楚,或許過不了多久,我就會離開這間畫室,回到學校繼續學習;因此,我決定,我要把這些全都告訴她,讓她來解釋我為什么會有這種奇怪的行為,并且讓她明白,我們出現在這里都是同樣的原因促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