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托爾斯泰關于“幸福”的論斷是無比正確的(至少是在我看來),在我以畫畫為中心的生活中,其幸福中還存在著不幸。問題顯然就擺在各位的面前,我無法畫出一幅能以假亂真的描繪迷人風景或生活場景的畫——就像歷史上那些偉大的畫家的畫一樣。這是我繪畫技能的問題,在畫畫方面我沒有任何基礎,有時候我甚至不能畫出一幅完整的畫,我只是善于抓住腦中一閃而過的美麗如畫的場景,然后再在紙上將這些思維碎片蹩腳地呈現出來,因此我可以在一天之內畫出一百多幅“畫”——似乎這就是孩童常干的無心的玩耍。但我明白,這根本不能同小孩子的玩耍劃等號,因為我永遠都不會厭倦畫畫,也許肯定有那么一天,我會跟爸爸一樣,也會讓世人都知道,繪畫已經完全融入棉花的生命之中,成為了棉花生命的一部分。或許我已經對你講過了一些原因,但是至今為止,我仍舊不知道我到底為什么愛上繪畫。以往考試成績出來之后,爸爸瞧見了我的糟糕分數,總會忍不住大聲問我為什么考這么差,我最開始的反應也如同聽到上面所述的“為什么愛上畫畫”這個問題后一樣,眼睛和臉上會流露出不知所措,但很快我便會從書包里抽出試卷,平靜地給予回復:“因為分數就是這樣,好像就只有這個原因。”現在,我也會這樣對你說,我愛上繪畫是因為我就是喜歡畫畫,我不認為這個理由會讓人感到好笑,這個理由也不是為了給我自己進行一次高雅的包裝,它的的確確就是那樣。所以,無論我有多么不會畫畫,在我每天起床后,或是做完了家庭作業后,我還是會像前一天那樣,整天與色彩為伴,同時——我知道自己無力畫出一幅上乘之作——我還會不斷在腦中以繪畫的形式生成一處又一處迷人景觀。我憑著小孩子似的熱情——永不會消亡的小孩子似的熱情,讓自己在繪畫中感到幸福,同時這種幸福又能奇跡般讓我擺脫畫畫時的煩惱。
爸爸每天晚上也都會看我的“畫”。他拿著一疊畫著星星點點的景物的白紙,并把眼睛靠近了看的無奈畫面,已經深深刻在了我的腦海里。在欣賞我的作品的時候,他常常會撇嘴,嘴里也會叼上一支煙——要知道,他基本不會抽煙。在我的小孩子時代,我見過太多大人抽煙了——就是在家庭聚會的時候,其中不乏一些抽煙高手,他們抽一口煙經常需要一分鐘左右的時間,因為期間他們會閉上眼睛享受那種“飄飄欲仙”的奇妙感覺。他們說,這才是抽煙的真諦,用這種方式抽煙的人,才是真正的“君子”。而爸爸的抽煙方式卻與那些抽煙高手采用的方式截然不同,他最先把點燃的煙輕輕放入口中,停留一秒鐘,又拿出來,過一兩秒,又再輕輕放入口中,如此反反復復,就像交通高峰時間紅綠燈那樣進行無休止的循環。據我的觀察,爸爸其實連一口煙也沒有抽,他這么做只會讓旁人更容易覺察到他心情的焦慮。或許爸爸的焦慮是我的作品造成的。有幾天的晚上,爸爸最終還是罵了我,估計是他看到我平日的生活狀態,感到了我對繪畫發自內心的熱愛,不忍心用尖刻的語言罵我,所以才把心中的怒火壓了那么久。我坦然接受爸爸對我的訓斥,用全身心的認真關注他說出的每一句話,因為我喜歡畫畫,我需要得到任何方式的對我畫畫的幫助。爸爸沒有說不讓我畫畫之類的話,在訓斥的最后,他還鼓勵了我幾句——這是十分少見的。
后來,我問過爸爸關于我繪畫天賦的一些問題。不過,我被這些關于自己的東西弄暈了,然而我會選擇將其寫下來,告訴正在看我寫下的這些文字的你,可能你會比我更明白其中所蘊涵的意義。
“你沒有任何繪畫天賦,但是我還是會讓你畫畫,而且你會畫得很好,”爸爸仿佛在向一名老友訴說他的心事,“你會觀察,并且你會投入熱情。這些我都比不上。而且,我注意到你曾經畫過一只在天空翱翔的鳥,雖然線條不十分流暢,但是我看見紙上的那只鳥時,我就立刻感覺到那分明就是一只真實的鳥展翅飛翔時所有的神態。”
“你會比我更好。”爸爸接著說。
被爸爸罵了幾次后,我每天還是照舊畫畫,技術依然不見長進,但是繪畫的沖動感卻日益強烈——在觸碰到畫筆和白紙的那一剎那,我就會無意識地傾瀉出我頭腦中一幅接一幅的畫面,這種沖動往往會持續到我放下畫筆的那一刻。
一天,趁著我翻閱繪畫雜志,爸爸給我說了他的想法。他提議要讓我去畫室學習畫畫,因為他不懂怎樣教別人畫畫。我當時既沒答應,也沒拒絕,只是一味盯著雜志里面的一幅畫看,那幅畫我十分喜歡,是瑪麗·卡薩特的《藍色扶手椅中的小女孩》,直到現在我還記得小女孩懶散地躺在扶手椅上的模樣,以及呈現在我眼前的她的孩童般的天真姿態和她旁邊睡著的小狗。自那以后,我就常常把自己周圍的一切想象成藍色,靜謐、干凈的新藍。隨后爸爸說,畫室里的老師很有經驗,并且他認識他,然后便再次詢問我的意見。我仍然沒有給出答復。接著,爸爸有點不耐煩了,他說:“我認為你默認了。”
說真的,我也不知道我去畫室學習對我到底有沒有幫助,只是,憑著我對畫畫的熱愛,我認為一切的徒勞都會對我有所幫助。我試著不去想遍布在大街小巷的狹小的專供繪畫者應付過關的普通畫室,在那些畫室里學畫的人都跟我差不多大,有的甚至比我矮半個身子,但無論畫室外艷陽高照還是陰云密布,他們學完畫走出來時都擺出一副垂頭喪氣、愁眉苦臉的樣子,就像是剛經歷了一場事先沒有通知的隨堂考試一樣。我不知道自己從什么時候開始抵制在畫室里學畫,而且這種厭惡異常強烈。爸爸似乎沒在去畫室學畫這個問題上做太多考慮,就將其徑直告訴了我,就好像他知道我會答應似的。答應爸爸的這個看似無理卻又在理的要求后,日子一天天過去,可我卻不清楚什么時候正式進入畫室學畫,我也沒有去問爸爸,而閑暇時我也會帶著點擔心,暗中揣測遲遲不讓我去畫室的原因:安排我和老師的見面,暗示我做好充分的準備(也有心理準備),讓我享受最后悠閑的時光,等等。一天夜晚,我倚靠在床邊欣賞從中世紀流傳到現在的極為精致的《威爾頓雙連畫》,據畫冊里的旁批所說,這幅不知道是誰創作的畫作嵌滿了黃金和天青石,我很快就陶醉在了畫中人物精妙的動作中,這是偉大畫作的共性。書本是雙連畫最為合適的載體,因此我對畫冊上的這張畫作的照片沒有任何怨言,我感到我的雙眼從來沒有被這樣吸引過。印著小巧粉紅玫瑰的床單在我的手掌下不斷起伏,潔白的天花板也使床單擴散出的粉紅光線浸滿了整間屋子,我的周圍籠罩著一種甜蜜而溫馨的氣息,這讓我更加沉浸在《威爾頓雙連畫》之中了。臥室的門被打開了,爸爸走到了我的身邊,“這幅畫離你太遠了。”他說。他身后的門被打開了一點,露出一段剛好可供幼小孩童蹣跚走過的空隙,客廳的電視機上正在播放的警匪片發出的閃爍的紅綠光線滲入屋子里,氣氛突然變得緊張起來。“先不要看了”,爸爸說,臉上流露出疲憊和嚴肅的神情,“凡事需要現實一點。”他就像是即將要跟我進行一場爭吵似的,滿臉的不快和不耐煩,似乎也在向我抱怨他近來十分勞累。“明天你就要去畫室了。不管是不是你想象的那樣,你必須呆在那里,比現在更加認真地學畫畫。你必須尊敬你的老師,尊重那里的學生,愛惜畫室里面的任何一樣東西。”爸爸說完后如釋重負般拍了拍我的肩膀。在聽到爸爸說這句話之前,我滿懷信心地進行我平常的生活:有時盯著油彩想象它們成為一幅畫之后的樣子,有時不厭其煩地觸摸白紙,有時又對畫作中的景物布局津津樂道。自從爸爸敲定了我要去畫室學畫之后,我就越來越淡化執畫筆的實踐,我只是在頭腦中構建一幅幅的畫,頗像一名郁郁不得志的醉酒畫家。在常人看來,我總是那么碌碌無為,有人甚至建議我去當一名“幻想家”,我則充滿信心地對他說:“我會是一名畫家,也可以說是一名執畫筆的幻想家。”畫家會在畫一幅畫前感到措手不及嗎?如果答案是“不會”,那么我將有愧于我曾說出的那句話。爸爸告知我再度過一個夜晚我就要去畫室學畫后,我才猛然發現我沒有做好任何準備,那一切對我仍然是那么陌生。我腦中存有無數關于畫畫的比喻或隱喻,因為我喜歡畫畫填滿精神世界的那種感受,這次前往畫室理所當然成為我的材料,我也驕傲地認為它是我作過的最為完美的比喻:去畫室學畫,就好像是一次諸位畫家的集體創作,畫家包括了我,老師甚至我的所有同學,每位畫家都必須做好準備,作畫期間不允許有任何差錯,否則這次創作便是失敗的。
§§§第二部,繪畫與她
畫室的所在地是我的盲點。從“幸福之家”的陽臺上俯視“歡樂大街”,呈現在眼前的是一條寬闊的大道,汽車發出的嘈雜的喇叭聲久久回蕩在被幾棟高樓包圍的街道上空,這讓我以為我眼下的“歡樂大街”就只有這么寬寬的一段路。第二天,爸爸帶著我前往畫室的時候,我才驚奇地發現“歡樂大街”的長度其實遠遠超過我以往認為的它的長度,它越到后面越顯得狹窄,兩旁被無數裂縫劃過的暗灰色房屋也越發顫顫巍巍。風似乎也無比厭惡這個狹小的暗巷子,它經常飛快地從巷子里竄出去,不愿做過多停留。因此,在以后學畫的日子里,我時常看見兩三個人裹緊大衣,彎著腰緊靠破損房屋的斑駁墻壁緩慢行走在這條清冷的暗巷,沒有人知道這些零星的獨自行走的陌生路人要在黑暗中前往哪里。出于對巷子深處的恐懼,我的探索之路到了畫室處就戛然而止,因為我的好奇心面對畫室所在的那棟小樓前方永遠覆蓋著一層灰白霧靄的暗巷深處就立刻在我的內心瘋狂逃竄,我不得不屈從我內心的恐懼。有一次我目睹了一塊生了銹的藍色指路牌掉了下來,它好像已經在露出雜亂的電線的路燈上方搖搖欲墜了很多年了,我立即認為這里的恐懼是一種極致的憂傷。這里的一切都能賜予我恐懼,極致的憂傷已經深入暗巷里每一樣物件,地上的破瓦,灰塵滑過的建筑,貼在墻上的被戳破的亂糟糟的海報。
我第一次進入這條日后將與我日夜相伴的小巷所看到的景象我已經記不起了,但是小巷里特有的憂傷每時每刻都在浸染著我的身體,在我畫畫時,在我低頭漫步于巷子時,甚至在我與其他人嬉戲打鬧時。這種憂傷也因此融入了我的繪畫,每次欣賞自己的作品,不管我畫的是什么,我總會從中看到一絲暗巷的影子。也許,我的記憶始終為第一次所看到的景象留著一塊空間,不然那些景色根本不能像現在如畫一樣一幅幅迅速地展現在我的腦海里。爸爸讓我留意腳下的雨水,其實行走在寬闊的“歡樂大街”上時,透過車輛之間狹小的縫隙,我就注意到了暗巷的地上石油色的雨水。巷子里幾乎沒有一塊地方是干燥的,就連墻壁也散發著潮氣,少數地方還長滿了綠色的苔蘚。我毫不猶豫地踏著地上的雨前行,臟雨水不一會兒就把我的鞋子環抱起來,褲子上也沾滿了長條狀的雨跡,這引來了爸爸的罵聲。我突然覺得這里的雨是幾個星期之前殘留下來的,雨不曾在這條暗巷中消失。兩旁屋子的窗欞還在不停地流下成串的雨水,經過屋檐下的路燈桿滴到地上又會形成一攤石油色的雨。我的目光在兩旁不斷滴落雨水的透出暗光的潮濕環境中,落向身旁的整齊的早已損壞多年的一棟棟矮小屋子,它們全身上下處處都帶給我一種寂寞氣息。爸爸一直在旁邊喋喋不休,我沒有聽這些令人厭惡的句子,只是被一種相見恨晚的情感籠罩,我不知道自己心情是好是壞。這些煤炭色的舊房子至今仍有人居住,只不過它的作用僅僅是讓人有一個地方度過冷風肆虐的夜晚,而不是生活。所以我仍然可以看見有人來往于小巷和外界之間,不過整個過程十分短,人數也十分少,一不小心我就會錯過這次短暫的“繁榮”。我沒指望這些房屋的居住者(普通上班族,流浪漢,自甘墮落的年輕男女,即將死去的老人,等等)能帶給這條小巷多少生機,因為他們好像都互不相識,他們會刻意與同樣行走在巷子里的人隔得遠遠的,于是更多的寂寥充滿在整條暗巷中。同在巷子里飛速吹過的風一樣,居住者們同樣不愿在巷子里做過多停留,上班族在上下班時總是跑得飛快,流浪漢則耷拉著雙眼,在不知不覺中加快步伐好迅速離開巷子,而年輕男女則在追逐打鬧中逃離小巷,甚至連即將死去的老人也忙于在老人社區里閑扯一整天,沒人肯施舍給這條暗巷一個眼神。
走到一間滲出昏黃光線的屋子時,嵌在墻壁里的被刮花的窗戶顫抖了一下,從這間敞開大門的房屋里傳出慈祥且蒼老的聲音,“孩子,你好!你是來學畫的吧?你是第一個從這里走的學畫的孩子,我真高興!”老人把頭探了出來,朝我揮了揮手。他跟我時常想念的家鄉的老大爺長得很像,只是他要顯得瘦一點,花白的胡須在潮濕的空氣中略顯蒼白。老人對著我笑了一陣,不一會兒,涼颼颼的風又讓老人把頭縮回了看似溫暖的散滿橘黃的小屋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