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我叫棉花,我與繪畫(4)
- 形象
- 王唯舟
- 4916字
- 2015-05-03 14:52:10
在家中一直封閉了十幾天,經過了幾天晚上的痛哭,我開始盤算著尋找一種自我安慰——就好像我們生病時總會看著其他病人想:嘿,那家伙的病可比我嚴重多了!于是在爸爸媽媽期盼和放心的目光下,我終于下了樓,我承認,一開始呈現我眼前的一切完全令我不知所措,但是我很快就擺脫了這個煩惱。是的,在我還是個小孩子的時候,我就像大人般忙碌地奔波在大街小巷,并且眼睛里還流露出小孩子特有的專注,以這種眼神凝視這里的所有建筑,它們包括了商店、餐廳、大大小小的公司、掛著巨大廣告牌的巴士站和街區。其實,我根本就沒有適應這里的生活,我只是沉浸在我的幻想之中,我幻想著這座城市就是故鄉十幾年后的模樣,它的街道、人們的面容、建筑樣式都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和藹的老大爺的面容和他的雜貨店的模樣還是在我的腦中揮之不去,于是我不再盲目地奔波在大街小巷中,我走過一家又一家的雜貨店(面積不超過二十平方米,里面有時候顯得十分昏暗,墻壁上貼滿了五顏六色的商品的海報,外面則是只看得到三分之一的不斷發出噪聲的銀色卷簾門),一次又一次把頭探向貨架排列得整整齊齊的商店內部,看到店主趴在玻璃柜臺上悠閑地閱讀被撕破了一點的報紙。與無數似曾相識的雜貨店擦身而過之后,我沒有任何實質上的收獲,只是更加熟悉這座城市了——那時我還不承認我有這一點收獲。一時迸發出的興趣漸漸冷卻后,我開始對在外奔波感到乏味,所以我把平日的尋找范圍縮小到了我們那個街區。我在離我家不遠的某個路口的拐角處看到了一間雜貨店,它的招牌被人行道上的柏樹所遮擋,不過我還是發現了它。我心滿意足地踏入那間小店,很久沒有看到的熟悉景象如畫般展現在我的眼前。店主是個瘦小的老頭,看起來不怎么友善,看到我在貨架上胡亂翻動商品,他還訓斥了我。最后,當他告訴我他們那里沒有我想要的“酷萊”蘇打水(一種在家鄉很常見的汽水)、粘牙齒的糖(據說是那位和藹的老大爺自己制作的)、“兔子的牙齒”奶糖后,我就頭也不回地離開了那家雜貨店,我想我很快就會遺忘這座城市里所有的雜貨店。
本來我心里面的幻想還沒有完全破滅,但是上帝好像是故意捉弄我一般——在我經歷一次又一次的失望之時,我又不適時地染上了腮腺炎,痛得我甚至沒辦法吃飯。我在家中養病的那段時間里,我再次把自己封閉在家中,因為我固執地認為這座陌生的城市里住著一個魔鬼,它會懲罰任何一個新近定居于這座城市的人,這讓我異常害怕。等到腮腺炎好了后,我又開始觀察這座城市——唯一不同的是,這次是我呆在家中觀察它,而不是奔波在外。你可能已經想到了,就是在這個時候,我發現了陽臺下面的那座美麗的花園,我還通過我在陽臺上的觀察把我家所在的街區研究得一清二楚,總之,我家周圍的這一片似乎都屬于我了。
不過,我根本不知道我家所在街區的名字,也不知道花園的名字,甚至不知道我家那個小區的名字,爸爸或是媽媽在聽到我的抱怨后,總會反過來抱怨我從不下樓去了解這些。這讓我無言以對,但是我還是很少出家門,我想我總有一天會有一種方法讓它們變成我獨有的東西,所以我根本沒有因為爸爸和媽媽的抱怨而變得想要知道它們的名字。最終,我想到了一個絕佳的方法:由我自己給它們取名字。這段我為它們取名字的時間持續了兩三年,直到我的親戚們逐漸減少來我家做客的次數時才大概結束。我凝望那座美麗花園的時間越來越長,綠光閃耀的草地上還停了一輛銀色的“1956雪佛蘭”(同這座花園一樣,這輛車也承載了我太多記憶),我給它起名為“寂寞花園”,因為每當我在陽臺上沉浸在這座小花園的閃爍的景色時,我就會喜歡上一個人特有的寂寞(意思是不喜歡有其他人在場,這種想法在后來有所改變)。我還為我家的小區取名為“幸福之家”,后來這個名字逐漸演變成我家的名字。漸漸地,我也發現這座城市討人喜歡的一面,我家樓下那條“歡樂大街”上總是行駛著無數大大小小的汽車,那些汽車樣式不一,不像家鄉那些經常揚起暗黃灰塵的馬路上總是穿行著千篇一律的黑色“桑塔納2000”。所以后來每天睡覺之前,我都會向爸爸或是媽媽匯報我在陽臺上觀察柏油馬路獲得的成果,大多數時候我會自豪地說我看到了很多輛豐田車、道奇和罕見的摩根車,再后來等到我那些朋友們開上寶馬車到處炫耀和兜圈子時,我的興趣似乎還只是停留在數車上,但這些都比不上我對“寂寞花園”里那輛銀色“1956雪佛蘭”的興趣大。
做任何一件事都終究會感到乏味——除了我們真正熱愛的事物;其實,我并沒有感到在陽臺上觀察是件枯燥無聊的事,只是隨著時間的流逝,我越來越感覺到我所采用的觀察的方式的重要性。這種感覺在我腦中的闖入最初是源自離“幸福之家”不遠處的一座大樓的爆破,那是一棟很舊的樓,但是這仍然阻擋不了我對它的喜歡。這個地方發展得很快,幾乎每天都會有很多舊樓房轟然倒下,不過還好,我只看到了一棟舊樓的爆破,但這還是讓我傷心了很久。我看到平日里經常眺望的那個地方突然沒了最令我感到親切的舊大樓,不一會兒,樓房縫隙間短小的天際線處便彌漫起了沙漠般凄涼的黃。我突然想到大樓下原本整潔的地面現已是一片狼藉。于是,我開始頻繁倚在陽臺的鐵欄桿上,苦苦思索我如何才能讓這些迷人的景色永不消失,永不改變,并且永遠保持它最美時候的那副模樣。我如何才能把樓房縫隙間的天際線記錄下來,是把它存入記憶,還是僅僅將其映入眼睛之中?我也在“寂寞花園”、“歡樂大街”、“幸福之家”上探詢著同樣的問題。
在找到這些問題的答案后,我義無反顧地愛上了繪畫。我在這里,不,我在任何地方,在緊貼在畫板上的白紙上盡情揮灑我多彩的顏料,畫這里的一切,陶醉在紙上被我蒙上了一層奇幻面紗的眼前的迷人景色。“爸爸,快看!這幅畫怎么樣?畫的是‘寂寞花園’!我還特意削了鉛筆,”我在陽臺上對爸爸大喊,“我喜歡上畫畫了!畫畫是多么令人著迷!”
這個讓人高興的場景,發生在我十二歲的那年夏天。是的,夏天真是個令人愉快的季節。
爸爸把他曾經用過的畫畫工具都送給了我。他遞過來的畫筆、畫板和顏料就像是剛從跳蚤市場淘到的走私古董一樣,渾身上下都散發著令人厭惡的陳舊氣味,有點像醫院里的某種藥水的味道。多年之后,我才弄明白這是色彩的味道,我也很高興我最終清楚了爸爸送我那些陳舊工具背后所隱藏的情感和良苦用心。當時的我僅僅是在巨大的繪畫博物館里踏入了一只腳,我還遠遠不懂得“多年之后”才明白的那個道理。但是,接過那些沾滿灰塵的畫畫工具時,我卻沒有任何怨言,我甚至用手把那些工具摸了個遍,以此來撫去它們身上的灰塵。爸爸滿意地點了點頭,他還讓我好好干,并表示他無論如何都會尊重我的選擇。事實上,他才不會尊重我的選擇,我敢保證如果我對他說我不想再畫畫了,他肯定會罵我一頓,之后還會關我的禁閉。不過,謝天謝地,從我坐在陽臺上那個小板凳上畫眼前的一切的那一刻起,我都不敢想象不再畫畫后我心里需要承受多大的痛苦。
“第一次總是美好的。”書上經常寫著這類讓人感到神圣的句子。不過,我的想法也許與這個句子有點出入,我不認為第一次總是好的。我想,人們之所以這樣認為,是因為回憶多年前自己干的第一次總會讓人感到幸福,但是人們卻誤以為當年的第一次十分美好。“回憶總是美好的。”不知是什么時候,我在另一本書上看到了這個句子,于是我便對自己的想法深信不疑。“回憶”是個美麗的字眼。我的親身經歷同樣符合我的這個想法,當我閉上眼睛回到自己剛剛執畫筆發生的事時,我發現我經歷過的畫畫的“第一次”并不像我記憶中的那樣美好,它甚至融合了世上最能代表艱苦、辛酸和痛苦的詞語,例如汗水、淚水和疲倦。試想一下,當你坐在畫板前凝望眼前的迷人景色,握住畫筆急切地想把它們用另一種方式展現在自己眼前時,卻發現自己不知如何下手,這是多么的痛苦!最開始,我想在紙上繪出“寂寞花園”。而且——構思的時候我就在想畫完之后我要做的工作了——我想,完成這幅畫之后,我要把它掛在陽臺上,讓它面對“寂寞花園”,用這種方式獻給我深愛的“寂寞花園”。在畫“寂寞花園”的時候,我采用了一種獨特的視角,我是透過陽臺鐵欄桿之間的縫隙向下俯視的,因此我需要在鐵欄桿不寬的間隔中畫斷斷續續的花園的景色。爸爸聽了我的想法后,對我大加贊賞,因為很少有人會在畫畫時想到采用特別的結構進行繪畫創作。我像個繪畫大師般,左手托著下巴,右手握著鉛筆進行最初的勾勒,看來又要誕生一幅偉大的畫作了。可是,沒過一會兒,我的腦袋里就不斷涌出放棄的念頭,我想我有必要讓你知道當時我的進展:我剛剛用鉛筆畫好第三根鐵欄桿。爸爸答應過我不在我畫畫的時候站在我旁邊,不過我早就知道他是在說謊,看他那模樣,似乎比我還要著急,“你還是我的兒子嗎?連最簡單的兩條線都畫成這模樣,還不如不畫了!”我感覺到爸爸確實是發火了,于是我一邊小心修改畫好的那三根鐵欄桿,一邊在心里暗中咒罵他。可是,我的修改似乎不怎么奏效,“再畫成這樣我命令你畫一個星期的我!”“你回屋吧!”“我為我的筆和畫板感到遺憾和傷心。”毫無疑問,爸爸是真的抓狂了,只是,不知道他會不會在自己畫得不順利時這樣說自己。以往做了某件錯事后,我會大聲對爸爸喊:“我!我干的!”雖然這會換來一頓罵或是毒打,但是我會挺直腰和爸爸理論,或許這也可以算是吵架,每次我都不肯做半點讓步,因此我常常氣得爸爸說不出話。按理說,這一次我會立刻掀翻畫板,扔下畫筆和爸爸進行又一次“辯論”,但是我終究沒那樣做。聽了爸爸說的氣話,我顯得非常著急,但是仍然表現出了我不曾有過的冷靜。最后,我提出我要先回到屋里冷靜一下,也順便研究自己的畫畫步驟。那時候,爸爸肯定覺得自己是自討沒趣了,于是他也悄悄地回了房,我猜想他也是在房間里思考我要走的繪畫之路。我留下了一次遺憾,我沒能畫出那幅“寂寞花園”,畢竟沒人知道三根鐵欄桿到底是什么東西,說不定它還會讓人聯想到罪惡的監獄。雖然當時的痛苦和遺憾在我的記憶中延續到了現在,但我仍固執地認為那第一次的經歷是美好的。我也說不準到底是不是“回憶”在其中起作用,可我接下來的繪畫路途好歹也順利多了。
爸爸每天晚上會坐在沙發上悠閑地欣賞電視上正播放的某個電視節目,這似乎已經成了他的習慣。我只是認為那是爸爸勞累一整天后唯一的放松方式。當我在晚上睡覺前,在客廳駐足學習掛在墻上的爸爸的畫作時,除了設想自己成為了畫中的一員(爸爸告訴過我,要學會深入繪畫的靈魂),我還能用眼角的余光瞥見電視上五顏六色的畫面,不過最重要的是,我可以清楚地聽到電視節目里發出的任何聲音。爸爸習慣于旁若無人地開大音量欣賞電視節目,因此每天臨睡前,我不僅會凝視畫作,還會利用游離在繪畫之外的那一點思維聆聽電視節目里的聲音。我注意到爸爸十分喜歡看某個電視訪談節目,主持人請來的嘉賓都特別喜歡在節目中大談政治陰謀和社會問題,我還記得嘉賓(或許不是同一個人)談了三次歷史(兩次關于東羅馬帝國的滅亡,一次關于十字軍東征),另外,還有更特別的一次,嘉賓(很可能又是另外一個人)在節目中和主持人談論了人的幸福。那位嘉賓不停用各種專業的詞語向我們講述他心目中的人的幸福——他具體說的什么內容,我現在已經記不清楚了,不然我肯定會將其原封不動地寫下來。我十分害怕漸入深夜時外面那一片詭異的夜空,這也給了我深入思考的機會;我想,這個時候的所有人,都坐在家中的沙發上,在桔黃燈光的映照下盯著電視機,思考著電視機里面的人所思考的問題——人為何而幸福。以我的觀點,我的幸福源于我的快樂——或許就像那時候一樣,凝視畫作,沉浸在某一幅畫的色彩中。繼那次深入的思考過后,我沒有就此停住我對“幸福”的探究,我發現了更多東西,對于“幸福”,我是這樣理解的:“幸福”就是真正屬于自己的生活方式。我的生活方式,就是每天自己完成某些瑣事或任務后,第一時間提起畫筆,伏在畫板上如饑似渴地畫畫,風雨無阻。從“歡樂大街”迎來第一批并肩行走的路人到最后一批并肩行走的路人離開“歡樂大街”的那個時間段內,我目光送走無數陌生的背影,但也有無數新穎、華麗且不媚俗的色彩自我的畫筆流淌而出。那個時候我就在想,如果人群在透著晚霞的街巷中逐漸散去——就像海浪不舍地離開海灘,在眾多作家眼中是一種斜陽的哀傷,那為什么我反而會帶著極度興奮的心情送走最后一批行走在“歡樂大街”上的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