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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銀灰色的死(2)

半月前頭,他也不知道從什么地方聽來的,只聽說“靜兒要嫁人去了”。他因為不愿意直接把這話來問靜兒,所以他只是默默的在那里察靜兒的行狀。因為心里有了這一條疑心,所以他覺得靜兒待他的態(tài)度,比從前總有些不同的地方。有一天將夜的時候,他正在靜兒家里坐著喝酒,忽然來了一個三十來歲的男人。靜兒見了這男人,就丟下了他,去同那男人去說話去。靜兒走開了,所以他只能同靜兒的母親去說些無關(guān)緊要的閑話。然而他一邊說話,一邊卻在那里注意靜兒和那男人的舉動。等了半點多鐘,靜兒還盡在那里同那男人說笑,他等得不耐煩起來,就同傷弓的野獸一般,匆匆的走了。自從那一天起,到如今卻有半個月的光景,他還沒有上靜兒家里去過。同靜兒絕交之后,他喝酒更加喝得利害,想他亡妻的心思,也比從前更加沉痛了。

“能互相勸慰的知心好友!我現(xiàn)在上那里去找得出這樣的一個朋友呢!”

近來他于追悼亡妻之后,總想到這一段結(jié)論上去。有時候他的亡妻的面貌,竟同靜兒的混到一處來。同靜兒絕交之后,他覺得更加哀傷更加孤寂了。

他身邊摸摸看,皮包里的錢只有五元余了。他就想把這事作了口實,跑上靜兒的家里去。一邊這樣的想,一邊他又想起“坦好直”(Tannhaeuser)里邊的“盍縣罷哈”(Wolfram vonEschenbach)來。

“千古的詩人盍縣罷哈(Eschenbach)呀!我佩服你的大量。我佩服你真能用高潔的心情來愛‘愛利查陪脫’(Elisa-beth)。”

想到這里,他就唱了兩句“坦好直”里邊的唱句,說。

Dort ist sie;—nahe dich ihr ungestoert!

So flieht fuer dieses LebenMir jeder Hoffnung Schein!

(Wagners Tannhaeuer Zweiter Aufzug 2.Auftritt)(你且去她的裙邊,去算清了你們的相思舊債!)(可憐我一生孤冷!你看那鏡里的名花,又成了泡影!)念了幾遍,他就自言自語的說:

“我可以去的,可以上她的家里去的,古人能夠這樣的愛他的情人,我難道不能這樣的愛靜兒么?”

看他的樣子,好像是對了人家在那里辯護他目下的行為似的,其實除了他自家的良心以外,并沒有人在那里責備他。

遲遲的走到靜兒家里的時候,她們母女兩個,還剛才起來。靜兒見了他,對他微微的笑了一臉,就問他說:

“你怎么這許久不上我們家里來?”

他心里想說:

“你且問問你自家看罷。”

但是見了靜兒那一副柔和的笑容,他什么也說不出來。

所以他只回答說:“我因為近來忙得非常。”

靜兒的母親聽了他這一句話之后,就佯嗔佯怒的問他說:

“忙得非常?靜兒的男人說近來你時常上他家里去喝酒去的呢。”

靜兒聽了她母親的話,好像有些難以為情的樣子,所以叫他母親說:

“媽媽!”

他看了這些情節(jié),就追問靜兒的母親說:

“靜兒的男人是誰呀?”

“大學前面的那一家酒館的主人,你還不知道么?”

他就回轉(zhuǎn)頭來對靜兒說:

“你們的婚期是什么時候?恭喜你,希望你早早生一個兒子,我們還要來吃喜酒哩。”

靜兒對他呆看了一忽,好像要哭出來的樣子。停了一會,靜兒問他說,“你喝酒么?”

他聽她的聲音,好像是在那里顫動的樣子。他也忽然覺得凄涼起來,一味悲酸,同暈船的人的嘔吐似的,從肚里擠上心來。他覺得一句話也說不出口,只能把頭點了幾點,表明他是想喝酒的意思,他對靜兒看了一眼,靜兒也對他看了一眼,兩人的視線,同電光似的閃發(fā)了一下,靜兒就三腳兩步的跑出外面去替他買下酒的菜去了。

靜兒回來了之后,她的母親就到廚下去做菜去,菜還沒有好,酒已經(jīng)熱了。靜兒就照常的坐在他面前,替他酌酒,然而他總不敢抬起頭來看靜兒一眼,靜兒也不敢仰起來看他。靜兒也不言語,他也只默默的在那里喝酒。兩人呆呆的坐了一會,靜兒的母親從廚下叫靜兒說:

“菜做好了,來拿了去罷!”

靜兒聽了這話,卻兀的不動。他不知不覺的偷看了一眼。

靜兒好像在那里落淚的樣子。

他胡亂的喝了幾杯酒,吃了幾盤菜,就歪歪斜斜的走了出來。外邊街上,人聲嘈雜得很。穿過了一條街,他就走到一條清靜的路上去。走了幾步,走上一處朝西的長坂的時候,看看太陽已經(jīng)打斜了。遠遠的回轉(zhuǎn)頭來一看,植物園內(nèi)的樹林的梢頭,都染了一片絳黃的顏色。他也不知是什么緣故,對了西邊地平線上溶在太陽光里的遠山,和遠近的人家的屋瓦上的殘陽,都起了一種惜別的心情。呆呆的看了一會,他就回轉(zhuǎn)了身,背負了夕陽的殘照,向東的走上長坂去了。

同在夢里一樣,昏昏的走進了大學的正門之后,他忽聽見有人叫他說:

“Y君,你上那里去!年底你住在東京么?”

他仰起頭來一看,原來是他的一個同學。新剪的頭發(fā),穿了一套新做的洋服,手里拿了一只旅行的藤篋,他大約是回家去過年去的。他對他同學一看,就作了笑容,慌慌忙忙地回答說:

“是的,我什么地方都不去,你回家去過年去么?”

“對了,我是回家去的。”

“你見你情人的時候,請你替我問問安罷。”

“可以的,她恐怕也在那里想你咧。”

“別取笑了,愿你平安回去,再會再會。”

“再會再會,哈……”

他的同學走開了之后,他一個人冷冷清清的在薄暮的大學園中,呆呆的立了許多時候,好像瘋了似的。呆了一會,他又慢慢的向前走去,一邊卻自言自語的說:

“他們都回家去了。他們都是有家庭的人。Oh home!Sweet home!”

他無頭無腦的走到了家里,上了樓,在電燈底下坐了一會,他那昏亂的腦髓,把剛才在靜兒家里聽見過的話想了出來:

“不錯不錯,靜兒的婚期,就在新年的正月里了。”

他想了一會,就站了起來,把幾本舊書,捆作了一包,不慌不忙的把那一包舊書拿到學校前邊的一家舊書鋪里來。辦了一個天大的交涉,把幾個大天才的思想,僅僅換了九元余錢,有一本英文的詩文集,因為舊書鋪的主人,還價還得太賤了,所以他仍舊不賣。

得了九元余錢,他心里雖然在那里替那些著書的天才抱不平,然而一邊他卻滿足得很。因為有了這九元余錢,他就可以謀一晚的醉飽,并且他的最大的目的,也能達得到了。(就是用幾元錢去買些禮物送給靜兒。)從舊書鋪走出來的時候,街上已經(jīng)是黃昏的世界了,在一家賣女子用的裝飾品的店里,買了些麗繃(Ribbon)犀簪(Or-namental hairpin)同兩瓶紫羅蘭的香水,他就一直的跑上靜兒的家里來。

靜兒不在家,她的母親只一個人在那里烤火。見他又進來了,靜兒的母親好像有些嫌惡他的樣子,所以問他說:

“怎么你又來了?”

“靜兒上那里去了?”

“去洗澡去了。”

聽了這話,他就走近她的身邊去,把懷里藏著的那些麗繃香水拿出來,對她說:

“這一些兒微物,請你替我送給靜兒,就算作了我送給她的嫁禮罷。”

靜兒的母親見了那些禮物,就滿臉的裝起笑容來說:

“多謝多謝,靜兒回來的時候,我再叫她來道謝罷。”

他看看天色已經(jīng)晚了,就叫靜兒的母親再去替他燙一瓶酒,做幾盤菜來。他喝酒正喝到第二瓶的時候,靜兒回來了。

靜兒見他又坐在那里喝酒,不覺呆了一呆,就問他說:

“啊,你又……”

靜兒到廚下去轉(zhuǎn)了一轉(zhuǎn),同她的母親說了幾句話,就回到他那里來。他以為她是來道謝的,然而關(guān)于剛才的禮物的話,她卻一句也不說,呆呆的坐在他的面前,盡一杯一杯的在那里替他斟酒。到后來他拼命的叫她取酒的時候,靜兒就紅了兩眼,對他說:

“你不喝了罷,喝了這許多酒,難道還不夠么?”

他聽了這話,更加痛飲起來。他心里的悲哀的情調(diào),正不知從那里說起才好,他一邊好像是對了靜兒,已經(jīng)復了仇,一邊好像是在那里哀悼自家的樣子。

在靜兒的床上醉臥了許久,到了半夜后二點鐘的時候,他才踉踉蹌蹌的跑出靜兒的家來。街上岑寂得很,遠近都灑滿了銀灰色的月光,四邊并無半點動靜,除了一聲兩聲的幽幽的犬吠聲之外,這廣大的世界,好像是已經(jīng)死絕了的樣子。跌來跌去的走了一會,他又忽然遇著了一個賣酒食的夜店。他摸摸身邊看,袋里還有四五張五角錢的鈔票剩在那里。在夜店里他又重新飲了一個盡量。他覺得大地高天,和四周的房屋,都在那里旋轉(zhuǎn)的樣子。倒前沖后的走了兩個鐘頭,他只見他的面前現(xiàn)出了一塊大大的空地來。月光的涼影,同各種物體的黑影,混作了一團,映到他的眼睛里來。

“此地大約已經(jīng)是女子醫(yī)學專門學校了。”

這樣的想了一想,神志清了一清,他的腦里,又起了痙攣來。他又不是現(xiàn)在的他了。幾天前的一場情景,又同電影似的,飛到他的眼面前來。

天上飛滿了灰色的寒云,北風緊得很。在落葉蕭蕭的樹影里,他站在上野公園的精養(yǎng)軒的門口,在那里接客。這一天是他們同鄉(xiāng)開會歡迎W氏的日期。在人來人往之中,他忽然看見一個十七八歲的女子,穿了女子醫(yī)學專門學校的制服,不忙不迫的走來赴會。他初起見她面的時候,不覺呆了一呆。等那女子走近他身邊的時候,他才同夢里醒轉(zhuǎn)來的人一樣,慌慌忙忙的走上前去,對她說:

“你把帽子外套脫下來交給我罷。”

兩個鐘頭之后,歡迎會散了。那時候差不多已經(jīng)有五點鐘的光景。出口的地方,取帽子外套的人,擠得利害。他走下樓來的時候,見那女子還沒穿外套,呆呆的立在門口。他就走上去問她說:

“你的外套去取了沒有?”

“還沒有。”

“你把那銅牌交給我,我替你去取罷。”

“謝謝。”

在蒼茫的夜色中,他見了她那一副細白的牙齒,覺得心里爽快得非常。把她的外套帽子取來了之后,他就跑過后面去,替她把外套穿上了。她回轉(zhuǎn)頭來看了他一眼,就急急的從門口走了出去。他追上了一步,放大了眼睛看了一忽,她那細長的影子,就在黑暗的中間消滅了。

想到這里,他覺得她那纖軟的身體剛在他面前擦過的樣子。

“請你等一等罷!”

這樣的叫了一聲,上前沖了幾步,他那又瘦又長的身體,就橫倒在地上了。

月亮打斜了。女子醫(yī)學校前的空地上,又增了一個黑影。

四邊靜寂得很。銀灰色的月光,灑滿了那一塊空地,把世界的物體都凈化了。

十二月二十六日的早晨,太陽依舊由東方升了起來。太陽的光線,射到牛莊區(qū)役所前的揭示場的時候,有一個區(qū)役所的老仆,拿了一張告示,貼上揭示場的板上來。那一張告示說:

行路病者,年齡約可二十四五之男子一名,身長五尺五寸,貌瘦,色枯黃,顴骨頗高,發(fā)長數(shù)寸,亂披額上,此外更無特征。

衣黑色嗶嘰舊洋服。衣袋中有Ernest Dowson"s Poems and Prose一冊,五角鈔票一張,白綾手帕一方,女人物也,上有S.S.等略字。

身邊有黑色軟帽一,穿黃色淺皮鞋,左右各已破損。

病為腦溢血。死后約可四點鐘。本月二十六日午前九時,在牛莊若松町女子醫(yī)學專門學校前之空地上發(fā)見。因不知死者姓名住址,故為代付火葬。

牛莊區(qū)役所

一九二O年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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