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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市民文學的代表(代序)

陳思和

這種大茶館現在已經不見了。在幾十年前,每城都起碼有一處。

本書在編輯出版中,盡可能保留了原版本的慣用字、通假字和標點用法;人名、地名亦保留作者原譯法。

老舍(舒慶春,字舍予,1899年2月3日—1966年8月24日)出生在北京的一個城市貧民的家庭。父親是保衛紫禁城的一名護軍,老舍兩歲的時候(1900),八國聯軍打北京,他父親在保衛皇城的戰斗中犧牲。父親死后,全家只有靠母親給人家縫縫補補掙錢糊口。老舍后來上學讀書一直是靠一位樂善好施的劉大叔(后來當和尚,號宗月大師)救濟,他還曾因交不起學費從北京市立第三中學轉到了免費供應食宿的北京師范學校。1918年畢業后,20歲的老舍先是做了小學的校長,后來又被提升為勸學員,算是公務員,生活上相對有保障。老舍的生活經歷決定了與其他五四一代作家有區別:他不像那些接受了現代教育的留洋學生,骨子里充滿反叛情結,貧窮的底層市民得到工作就特別珍惜,也很容易滿足,每個月一百塊的薪水也使他能夠過上比較豐裕的生活,除了孝敬母親外,老舍說:“我總感到世界上非常的空寂,非掏出點錢去不能把自己快樂的與世界上的某個角落發生關系。于是我去看戲,逛公園,喝酒,買‘大喜’煙吃,也學會了打牌?!盵1]他對小市民的生活極其了解,三教九流都認識。獨特的下層生活經驗使得老舍的創作也成為新文學史上的一個異端。

我們講五四一代知識分子立場,老舍與這樣的知識分子立場是有距離的。五四新文化運動對老舍沒有太大的影響。老舍的創作資源來自于20世紀20年代到30年代的民間社會,那時中國的民間社會還沒有完全進入知識分子的眼界,他們看重的是西方的文化,所持的價值標準也是來自西方。五四知識分子看到的是一個“現代化”的新世界,并且用這個世界作為參照來批判中國的傳統文化,也包括批判民間文化。啟蒙主義的知識分子一方面批判國家權力,一方面要教育民眾,這是同時進行的。知識分子總是站在俯視民間的位置上討論民間問題,把一個隱蔽在國家意識形態下尚不清晰的文化現象輕易地當作一個公眾問題去討論,這當然很難說能夠切中要害。我讀過一篇博士論文,作者談到一個很有趣的問題:魯迅寫鄉村世界,所有小說里的人物都活動在一些公眾場合,如河邊、場上、街上,他從來沒有進入農民家庭,除了《故鄉》是寫自己家里,但不像寫普通農民的家庭,魯迅始終是站在公眾場合看農民生活的。像魯迅這樣的作家對農民生活的了解并不很深入,對于民間的悲哀、歡樂的感受也是間接得來的,五四時代的民間敘述往往是給知識分子的啟蒙觀念做注腳的,它們并非是喜怒哀樂、悲歡離合的民間世界的真實展示。

民間總是處在被壓迫、被蔑視的狀態,國家的權力意志經常強加于民間,使得民間原本的秩序被改變,獨立因素也變得模糊不清,知識分子對它的真正展示其實非常困難。比如長篇小說《白鹿原》,就寫了這樣一個被遮蔽的民間世界:辛亥革命以后,皇帝下臺了,族長白嘉軒向朱先生請教怎么辦,朱先生幫他立了一個村規豎在村頭。當國家混亂的時候,民間社會就用宗法制度取代了國家權力,由一個頭面人物代表國家立法,這有點像上帝和摩西在西奈山定下的戒律,告訴你該做什么,不該做什么。這個法規還是代表了國家的意志,真正的民間最活躍的生命力(如黑娃之流)仍然被壓抑在沉重的遮蔽之下。但是,盡管民間被壓制,民間文化還是存在的,不過它是散落在普通的日常的民間生活中,要真正很好地展示民間,需要像海德格爾(Martin Heidegger,1889-1976)所說的去“解蔽”,否則知識分子雖然寫的是民間故事,但實際上仍然是變相了的國家意識形態。只有去掉了國家意識形態的遮蔽,才有可能進入到豐富的民間世界。但這個問題從魯迅到陳忠實,并沒有很好地解決。

老舍是五四新文學傳統之外的一個另類,他的獨特的生活經歷使他成為一個寫民間世界的高手。老舍的小說里所描寫的大都是老北京城里的普通市民,他筆下的人物活動在山東、歐洲、新加坡等地,但人物的語言、生活方式也脫不了北京市民文化的痕跡。北京市民文化與海派文化不同,海派文化基本上是在殖民背景下形成的,石庫門房子里住的大都是洋行的職員,也就是現在的“白領”,他們向往現代化,向往西方,有殖民地的精神特征;而老舍的市民全都是土生土長的市民,所謂的都市是皇城根傳統下的都市社會,他們本身沒有什么現代性的意義。但社會在發展,再古老的地域也會有現代性侵入,在新舊的沖突中,老市民因為太落伍而顯出“可笑”,新市民因為亂學時髦也同樣顯得“可笑”。老舍筆下的人物就是突出了那種可笑性。老舍的市民小說里也有批判和諷刺,但與魯迅描寫中國人的愚昧的精神狀態是不一樣的?!坝廾痢边@個詞表達了典型的啟蒙文化者的態度,有嫌惡的成分,而老舍的批判就比較緩和,不是趕盡殺絕,而是要留了后路讓他們走的。老舍筆調幽默,他對人物那種“可笑”的揭示沒有惡意,可笑就是可笑,再壞的人也有好笑好玩的地方,老舍對他們也有幾分溫和的同情。他曾經說過:“窮,使我好罵世剛強,使我容易以個人的感情與主張去判斷別人義氣,使我對別人有點同情心。有了這點分析,就很容易明白為什么我要笑罵,而又不趕盡殺絕。我失了諷刺,而得到幽默。據說,幽默中是有同情的。我恨壞人,可是壞人也有好處;我愛好人,而好人也有缺點。”[2]

但是老舍這種寫法很為當時的新文學作家看不起。許多新文學作家都是憂郁型的,他們胸懷大志,憂國憂民,往往在寫作中長歌當哭,而老舍這樣一種用幽默的態度來處理嚴肅的生活現象,在他們看來未免是過于油滑的表現。所以直到現在,許多老先生談起老舍總還說他早期的創作是庸俗的,胡適、魯迅對老舍的作品評價都不高,他們與老舍的審美取向、生活取向都不一樣。老舍自身就是市民社會中的一員,他作品中的愛與恨,同市民社會的愛與恨是一致的,從中可以看出中國市民階級的情趣。他與五四一代大多數作家很不一樣,后者一般都反對國家意識形態,主張對民間文化要啟蒙和批判。而作為市民階級的代言人,老舍并不反對國家,嚴格地說,老舍還是一個國家至上者。市民階級眼睛里最重要的是國家利益與國家秩序,國家秩序比利益還要重要,利益太遙遠,而有秩序,才有安定太平,市民才能順順當當地生活下來。張愛玲也是這樣的,她為什么不寫那個時代的大主題?因為她根本就不看重國家,而看重的是國家秩序,至于這個國家是什么性質,他們不管。他們骨子里是國家秩序的維護者。老舍和巴金也是一個鮮明的對照,巴金所攻擊的都是代表國家制度的勢力,他從理性出發,攻擊舊制度、否定舊的社會秩序;而老舍是從感性出發,把他所看到的、感受到的社會、人物寫下來,他的壞人也是普普通通的壞人,像流氓地痞、軍閥官僚,甚至是壞學生,都是秩序的破壞者。

在這樣的傳統文化背景下,老舍對待社會動亂以至革命的態度都是比較消極的。作為一個市民,對社會動亂有一種本能的抵制。老舍是五四一代作家中少有的一個不喜歡學生運動的人。他的小說《趙子曰》寫學生運動,學生們把老校工的耳朵割掉,打校長,破壞公共財物,與“文革”時代的紅衛兵運動差不多。老舍年紀輕輕就做過小學校長,從他本人的立場,學生造反當然是不好的。他所謂的壞人,也都是一些不好好讀書、惹是生非的家伙。這也顯示了老舍對那些社會運動的態度。但在長期的文學寫作中,他漸漸地受到五四新文化傳統的影響,開始睜開眼睛面對現實,他看到了中國社會的糟糕的現狀,尤其是20世紀30年代兵荒馬亂,民不聊生的狀況,對老舍的刺激很大。他本來是一個國家至上主義者,希望國家安定、有秩序,人民安居樂業,但他看到的情況正好相反,在這樣的心理下,他寫了一部《貓城記》。他放棄了幽默,改為諷刺,開始向五四新文學的啟蒙和批判傳統靠攏,這是老舍第一次嚴厲批判中國社會,這種批判包含了他的絕望;這是一個小市民的絕望:對革命、反革命,統統反對。老舍接受了五四新文學的啟蒙和批判傳統,但又是站在傳統市民的立場上闡釋他的政治主張,結果是兩面夾攻,左右都不討好。

接著老舍又寫了《駱駝祥子》,這是他的扛鼎之作。老舍曾對人講:“這是一本最使我自己滿意的作品”,“這本書和我的寫作生活有很重要的關系。在寫它以前,我總是以教書為正職,寫作為副業”,但他教書教厭了,想做職業作家:“《駱駝祥子》是我做職業寫家的第一炮。這一炮要放響了,我就可以放膽地做下去,每年預計著可以寫出兩部長篇小說來。不幸這一炮若是不過火,我便只好再去教書,也許因為掃興而完全放棄了寫作?!彼赃@部書也正像他自己所說的,在心中醞釀了相當長久,收集的材料也比較豐富,而且是在比較完整的一段時間內寫出來的,狀態也非常好,更重要的是他的創作態度有所轉變,“我就決定拋開幽默而正正經經地去寫”,在語言上他也有追求:“可以朗誦。它的言語是活的。”[3]

《駱駝祥子》是以一個人的生活經歷為描述對象的小說。中國傳統小說很少是寫一個人的故事,如《紅樓夢》寫了一大群人,《水滸》一寫就是一百零八將。中國小說的名字很喜歡用“夢”或“緣”,尤其是“緣”。兩個人才會有緣。西方的小說正好相反,一個人的名字可以成為書名,如《浮士德》《歐也妮·葛朗臺》《安娜·卡列尼娜》《堂·璜》等等,可以把筆墨集中在一個人的內心世界里進行深入的挖掘,這與西方的個人主義傳統有關。另一方面,以一個人的命運為主的小說往往含有非常強烈的時間觀念,一個人的時間過程也是一個人的生命過程,時間意識與生命觀念糅合在一起。中國傳統的小說因為強調幾個人、一群人,更多的是強調空間的場景。老舍的小說創作是閱讀歐洲小說開始的,他寫的是中國的市民社會,但小說形式和觀念更多的則來自西方小說。[4]《駱駝祥子》以一個人的名字為書名,也是接受了西方的觀念,集中寫出了一個人從年輕力壯到自甘墮落的整個過程。這樣一個過程就是時間的演變。通過人的生命過程,把文化歷史帶進去,他也就是接受了西方所謂的“典型性格”、“典型環境”的方法。

《駱駝祥子》的主題和故事內容都是非常悲觀的。老舍早期的幽默、滑稽為五四新文學的“悲情”所替代,他寫了一個人的一生從肉體的崩潰到精神的崩潰,寫了“個人主義的末路鬼”——個人主義走到了盡頭。這個“個人主義”與“五四”時期流行的“個人主義”不一樣,是指一個人力車夫靠自己的體力勞動生活的意思。一開始,祥子認為他有的是力氣,可以自食其力,這是農民到城市后的原始正義理想。他從農村到了城市,從農民成為一個人力車夫,就像農民想擁有自己的土地那樣,希望攢錢買車,然后越買越多,最后做“人和車廠”劉四爺那樣的老板。但是,現實社會沒有為他們提供實現這種理想的保障。老舍沒有寫到制度的問題,而是寫他們地位太低,完全不能掌握自己的命運。小說里面有個人力車夫說了一句話,我們都像螞蚱一樣,沒有能力使自己發達起來。那個孫偵探,本來不過是個兵痞流氓,不過是嚇唬祥子,這純粹是敲詐,但他威逼說,“把你殺了像抹個臭蟲”。這個人本身地位也是很低的,但在他眼里,祥子是沒有任何社會地位的。祥子的理想一直是靠自己的勞動力維持生活,小說就寫到了一個二強子和一個老馬,他們都曾經年輕力壯過,后來慢慢地老了。人力車夫的收入非常低,社會不可能為他們提供必要的生活保障,所以他們唯一的希望就是快點生兒子,兒子快點長大,來頂替自己,使自己有所保障。可是由于天災人禍,老馬的兒子死了,后來他的孫子也死了,他就淪為乞丐。二強子的兒子很小,只好把女兒賣了。老舍提供了非常現實的社會內涵:人力車夫的經濟能力、社會地位,都不足以與之生活保障,那么,人力車夫年輕時輝煌了一陣子以后,很快就是遭遇可悲的下場。有人說,老舍寫的故事太苦,太沒希望了,[5]但老舍當時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個現實。在這里,小市民的樂天知命的樂觀主義已經被“悲情”的啟蒙精神所取代。

(本文作者陳思和系復旦大學中文系教授、博導,復旦大學圖書館館長。本文選自他的課堂講義《中國現當代文學名篇十五講》,有刪節。)

注釋

[1]老舍《小型的復活》,收曾廣燦、吳懷斌編《老舍研究資料》(上),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1985年,第121頁。

[2]老舍《我怎樣寫〈老張的哲學〉》,收《老舍研究資料》(上),第524頁。

[3]老舍《我怎樣寫〈駱駝祥子〉》,收《老舍研究資料》,第609、606、607、609、610頁。

[4]老舍說他最初創作時:“對中國的小說我讀過唐人小說和《儒林外史》什么的,對外國小說我才念了不多,……后來居上,新讀過的自然有更大的勢力,我決定不取中國小說的形式,可是對外國小說我知道的并不多,想選擇也無從選擇起。”《我怎樣寫〈老張的哲學〉》,收《老舍研究資料》,第523頁。

[5]老舍《〈駱駝祥子〉(修訂版)后記》,收《老舍研究資料》,第633頁。

品牌:四川數字
上架時間:2020-03-31 14:30:56
出版社:四川人民出版社
本書數字版權由四川數字提供,并由其授權上海閱文信息技術有限公司制作發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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