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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茫茫夜(1)

一天星光燦爛的秋天的朝上,大約時間總在十二點鐘以后了,靜寂的黃浦灘上,一個行人也沒有。街燈的灰白的光線,散射在蒼茫的夜色里,烘出了幾處電桿和建筑物的黑影來。道旁尚有二三乘人力車停在那里,但是車夫好像已經睡著了,所以并沒有什么動靜。黃浦江中停著的船上,時有一聲船板和貨物相擊的聲音傳來,和遠遠不知從何處來的汽車車輪聲合在一處,更加形容得這初秋深夜的黃浦灘上的寂寞。在這沉默的夜色中,南京路口灘上忽然閃出了幾個纖長的黑影來,他們好像是自家恐懼自家的腳步聲的樣子,走路走得很慢。他們的話聲亦不很高,但是在這沉寂的空氣中,他們的足音和話聲,已經覺得很響了。

“于君,你現在覺得怎么樣?你的酒完全醒了么?我只怕你上船之后,又要吐起來。”

講這一句話的,是一個十九歲前后的纖弱的青年,他的面貌清秀得很。他那柔美的眼睛,和他那不大不小的嘴唇,有使人不得不愛他的魔力。他的身體好像是不十分強,所以在微笑的時候,他的蒼白的臉上,也脫不了一味悲寂的形容。他講的雖然是北方的普通話,但是他那幽徐的喉音,和宛轉的聲調,竟使聽話的人,辨不出南音北音來。被他叫做“于君”的,是一個二十五六歲的青年,大約是因為酒喝多了,頰上有一層紅潮,同薔薇似的罩在那里。眼睛里紅紅浮著的,不知是眼淚呢還是醉意,總之他的眉間,仔細看起來,卻有些隱憂含著,他的勉強裝出來的歡笑,正是在那里形容他的愁苦。他比剛才講話的那青年,身材更高,穿著一套藤青的嗶嘰洋服,與剛才講話的那青年的魚白大衫,卻成了一個巧妙的對稱。他的面貌無俗氣,但亦無特別可取的地方。在一副平正的面上,加上一雙比較細小的眼睛,和一個粗大的鼻子,就是他的肖像了。由他那二寸寬的舊式的硬領和紅格的領結看來,我們可以知道他是一個富有趣味的人。他聽了青年的話,就把頭向右轉了一半,朝著了那青年,一邊伸出右手來把青年的左手捏住,一邊笑著回答說:

“謝謝,遲生,我酒已經醒了。今晚真對你們不起,要你們到了這深夜來送我上船。”

講到這里,他就回轉頭來看跟在背后的兩個年紀大約二十七八的青年,從這兩個青年的洋服年齡面貌推想起來,他們定是姓于的青年修學時代的同學。兩個中的一個年長一點的人聽了姓于的青年的話,就搶上一步說:

“質夫,客氣話可以不必說了。可是有一件要緊的事情,我還沒有問你,你的錢夠用了么?”

姓于的青年聽了,就放了捏著的遲生的手,用右手指著遲生回答說:

“吳君借給我的二十元,還沒有動著,大約總夠用了,謝謝你。”

他們四個人——于質夫吳遲生在前,后面跟著二個于質夫的同學,是剛從于質夫的寓里出來,上長江輪船去的。

橫過了電車路,沿了灘外的冷清的步道走了二十分鐘,他們已經走到招商局的輪船碼頭了。江里停著的幾只輪船,前后都有幾點黃黃的電燈點在那里。從黑暗的堆棧外的碼頭走上了船,招了一個在那里假睡的茶房,開了艙里的房門,在第四號官艙里坐了一會,于質夫就對吳遲生和另外的兩個同學說:

“夜深了,你們可先請回去,諸君送我的好意,我已經謝不勝謝了。”

吳遲生也對另外的兩個人說:

“那么你們請先回去,我就替你們做代表吧。”

于質夫又拍了遲生的肩說:

“你也請同去了吧。使你一個人回去,我更放心不下。”

遲生笑著回答說:

“我有什么要緊,只是他們兩位,明天還要上公司去的,不可太睡遲了。”

質夫也接著對他的兩位同學說:

“那么請你們兩位先回去,我就留吳君在這兒談吧。”

送他的兩個同學上岸之后,于質夫就拉了遲生的手回到艙里來。原來今晚開的這只輪船,已經舊了,并且船身太大,所以航行頗慢。因此乘此船的乘客少得很。于質夫的第四號官艙,雖有兩個艙位,單只住了他一個人。他拉了吳遲生的手進到艙里,把房門關上之后,忽覺得有一種神秘的感覺,同電流似的,在他的腦里經過了。在電燈下他的肩下坐定的遲生,也覺得有一種不可思議的感情發生,盡俯著首默默地坐在那里。質夫看著遲生的同蠟人似的臉色,感情竟壓止不住了,就站起來緊緊的捏住了他的兩手,對面對的對他幽幽的說:

“遲生,你同我去吧,你同我上A地去吧。”

這話還沒有說出之先,質夫正在那里想:

“二十一歲的青年詩人蘭勃(Arthur Rimbaud)。一八七二年的佛爾蘭(Paul Verlaine)。白兒其國的田園風景。兩個人的純潔的愛。……”

這些不近人情的空想,竟變了一句話,表現了出來。質夫的心里實在想邀遲生和他同到A地去住幾時,一則可以慰慰他自家的寂寞,一則可以看守遲生的病體。遲生聽了質夫的話,呆呆的對質夫看了一會,好像心里有兩個主意,在那里戰爭,一霎時解決不下的樣子。質夫看了他這一副形容,更加覺得有一種熱情,涌上他的心來,便不知不覺的逼進一步說:

“遲生你不必細想了,就答應了我吧。我們就同乘了這一只船去。”

聽了這話,遲生反恢復了平時的態度,便含著了他固有的微笑說:

“質夫,我們后會的日期正長得很,何必如此呢?我希望你到了A地之后,能把你日常的生活,和心里的變化,詳詳細細的寫信來通報我,我也可以一樣的寫信給你,這豈不和同住在一塊一樣么?”

“話原是這樣說,但是我只怕兩人不見面的時候,感情就要疏冷下去。到了那時候我對你和你對我的目下的熱情,就不得不被第三者奪去了。”

“要是這樣,我們兩個便算不得真朋友。人之相知,貴相知心,你難道還不能了解我的心么?”

聽了這話,看看他那一雙水盈盈的瞳人,質夫忽然覺得感情激動起來,便把頭低下去,擱在他的肩上說:

“你說什么話,要是我不能了解你,那我就不勸你同我去了。”

講到這里,他的語聲同小孩悲咽時候似的發起顫來了。他就停著不再說下去,一邊卻把他的眼睛,伏在遲生的肩上。遲生覺得有兩道同熱水似的熱氣浸透了他的魚白大衫和藍綢夾襖,傳到他的肩上去。遲生也覺得忍不住了,輕輕的舉起手來,在面上揩了一下,只呆呆的坐在那里看那十燭光的電燈。這夜里的空氣,覺得沉靜得同在墳墓里一樣。艙外舷上忽有幾聲水手呼喚聲和起重機滾船索的聲音傳來,質夫知道船快開了,他想馬上站起來送遲生上船去,但是心里又覺得這悲哀的甘味是不可多得的,無論如何總想多嘗一會。照原樣的頭靠的遲生的肩上,一動也不動的坐了幾分鐘,質夫聽見房門外有人在那里敲門。他抬起頭來問了一聲是誰,門外的人便應聲說:

“船快開了。送客的先生請上岸去吧。”

遲生聽了,就慢慢的站了起來,質夫也默默的不作一聲跟在遲生的后面,同他走上岸去。在灰黑的電燈光下同游水似的走到船側的跳板上的時候,遲生忽然站住了。質夫搶上了一步,又把遲生的手緊緊的捏住,遲生臉上起了兩處紅暈,幽幽揚揚的說:

“質夫,我終究覺得對你不起,不能陪你在船上安慰你的長途的寂寞,……”

“你不要替我擔心思了,請你自家保重些。你上北京去的時候,千萬請你寫信來通知我。”

質夫一定要上岸來送遲生到碼頭外的路上。遲生怎么也不肯,質夫只能站在船側,張大了兩眼,看遲生回去。遲生轉過了碼頭的堆棧,影子就小了下去,成了一點白點,向北的街燈光里出沒了幾次。那白點漸漸遠了,更小了下去,過了六七分鐘,站在船舷上的質夫就看不見遲生了。

質夫呆呆的在船舷上站了一會,深深的呼了一口空氣,仰起頭來看見了幾顆明星在深藍的天空里搖動,胸中忽然覺得悲哀起來。

這種悲哀的感覺,就是質夫自身也不能解說,他自幼在日本留學,習慣了飄泊的生活,生離死別的情景,不知身嘗了幾多,照理論來,這一次與相交未久的吳遲生的離別,當然是沒有什么悲傷的,但是他看看黃浦江上的夜景,看看一點一點小下去的吳遲生的瘦弱的影子,覺得將亡未亡的中國,將滅未滅的人類,茫茫的長夜,耿耿的秋星,都是傷心的種子。在這茫然不可捉摸的思想中間,他覺得他自家的黑暗的前程和吳遲生的纖弱的病體,更有使他淚落的地方。

在船舷的灰色的空氣中站了一會,他就慢慢的走到艙里去了。

長江輪船里的生活,雖然沒有同海洋中間那么單調,然而與陸地隔絕后的心境,到底比平時平靜。況且開船的第二天,天又降下了一天黃霧,長江兩岸的風景,如煙如夢的帶起傷慘的顏色來。在這悲哀的背景里,質夫把他過去幾個月的生活,同手卷中的畫幅一般回想出來了。

三月前頭住在東京病院里的光景,出病院后和那少婦的關系,同污泥一樣的他的性欲生活,向善的焦躁與貪惡的苦悶,逃往鹽原溫泉前后的心境,歸國的決心。想到最后這一幕,他的憂郁的面上,忽然露出一痕微笑來,眼看著了江上午后的風景,背靠著了甲板上的欄桿,他便自言自語的說:

“泡影呀,縣花呀,我的新生活呀!唉!唉!”

這也是質夫的一種迷信,當他決計想把從來的腐敗生活改善的時候,必要搬一次家,買幾本新書或是旅行一次。半月前頭,他動身回國的時候,也下了一次絕大的決心。他心里想:

“我這一次回國之后,必要把舊時的惡習,改革得干干凈凈。

戒煙戒酒戒女色。自家的品性上,也要加一段鍛煉,使我的朋友全要驚異說我是與前相反了。……”

到了上海之后,他的生活仍舊是與從前一樣,煙酒非但不戒下,并且更加加深了。女色雖然還沒有去接近,但是他的性欲,不過變了一個方向,依舊在那里伸張。想到了這一個結果,他就覺得從前的決心,反成了一段諷刺,所以不覺嘆氣微笑起來。嘆聲還沒有發完,他忽聽見人在他的左肩下問他說:

“Was seufzen Sie,Monsieur?”

(“你為什么要發嘆聲?”)轉過頭來一看,原來這船的船長含了微笑,站在他的邊上好久了,他因為盡在那里想過去的事情,所以沒有覺得。這船長本來是丹麥人,在德國的留背克住過幾年,所以德文講得很好。質夫今天早晨在甲板上已經同他講過話,因此這身材矮小的船長也把質夫當做了朋友。他們兩人講了些閑話,質夫就回到自己的艙里來了。

吃過了晚飯,在官艙的起坐室里看了一會書,他的思想又回到過去的生活上去,這一回的回想,卻集中在吳遲生一個人的身上。

原來質夫這一次回國來,本來是為轉換生活狀態而來,但是他正想動身的時候,接著了一封他的同學鄺海如的信說:

“我住在上海覺得苦得很。中國的空氣是同癩病院的空氣一樣,漸漸的使人腐爛下去。我不能再住在中國了。你若要回來,就請你來替了我的職,到此地來暫且當幾個月編輯吧。萬一你不愿意住在上海,那么A省的法政專門學校要聘你去做教員去。”

所以他一到上海,就住在他同學在那里當編輯的T書局的編輯所里。有一天晚上,他同鄺海如在外邊吃了晚飯回來的時候,在編輯所里遇著了一個瘦弱的青年,他聽了這青年的同音樂似的話聲,就覺得被他迷住了。這青年就是吳遲生呀!過了幾天,他的同學鄺海如要回到日本去,他和吳遲生及另外幾個人在匯山碼頭送鄺海如的行,船開之后,他同吳遲生就同坐了電車,回到編輯所來,他看看吳遲生的蒼白的臉色和他的纖弱的身體,便問他說:

“吳君,你身體好不好?”

吳遲生不動神色的回答說:

“我是有病的,我害的是肺病。”

質夫聽了這話,就不覺張大了眼睛驚異起來。因為有肺病的人,大概都不肯說自家的病的,但是吳遲生對了才遇見過兩次的新友,竟如舊交一般的把自家的秘密病都講了。質夫看了遲生的這種態度,心里就非常愛他,所以就勸他說:

“你若害這病,那么我勸你跟我上日本去養病去。”

他講到這里,就把喬其·慕亞的一篇詩想了出來,他的幻想一霎時的發展開來了。

“日本的郊外雜樹叢生的地方,離東京不遠,坐高架電車不過四五十分鐘可達的地方,我愿和你兩個人去租一間草舍兒來住,草舍的前后,要有青青的草地,草地的周圍,要有一條小小的清溪。

清溪里要有幾尾游魚。晚春時節,我好和你拿了鋤镢,把花兒向草地里去種。在慰藍的天蓋下,在和暖的熏風里,我與你躺在柔軟的草上,好把那西洋的小曲兒來朗誦。初秋晚夏的時候,在將落未落的夕照中間,我好和你緩步逍遙,把落葉兒來數。冬天的早晨你未起來,我便替你做早飯,我不起來,你也好把早飯先做。我禮拜六的午后從學校里回來,你好到冷靜的小車站上來候我。我和你去買些牛豚香片,便可作一夜的清談,談到禮拜的日中。書店里若有外國的新書到來,我和你省幾日油鹽,可去買一本新書來消那無聊的永夜。……”

質夫坐在電車上一邊做這些空想,一邊便不知不覺的把遲生的手捏住了。他捏捏遲生的柔軟的小手,心里又起了一種別樣的幻想,面上紅了一紅,把頭搖了一搖,他就對遲生問起無關緊要的話來:

“你的故鄉是在什么地方?”

“我的故鄉是直隸鄉下,但是現在住在蘇州了。”

“你還有兄弟姊妹沒有?”

“有是有的,但是全死了。”

“你住在上海干什么?”

“我因為北京天氣太冷,所以休了學,打算在上海過冬。并且這里朋友比較得多一點,所以覺得住在上海比北京更好些。”

這樣的回答了幾句,電車已經到了大馬路外灘了。換了靜安寺路的電車在跑馬廳盡頭處下車之后,質夫就邀遲生到編輯所里來閑談。從此以后,他們兩人的交際,便漸漸兒的親密起來了。

質夫的意思以為天地間的情愛,除了男女的真真的戀愛外,以友情為最美。他在日本飄流了十來年,從未曾得著一次滿足的戀愛,所以這一次遇見了吳遲生,覺得他的一腔不可發泄的熱情,得了一個可以自由灌注的目標,說起來雖是他平生一大快事,但是亦是他半生淪落未曾遇著一個真心女人的哀史的證明。有一天晴朗的晚上,遲生到編輯所來和他談到夜半,質夫忽然想去洗澡去。邀了遲生和另外的兩個朋友出編輯所走到馬路上的時候,質夫覺得空氣冷涼得很,他便問遲生說:

“你冷么?你若是怕冷,就鉆到我的外套里來。”

遲生聽了,在蒼白的街燈光里,對質夫看了一眼,就把他那纖弱的身體倒在質夫的懷里。質夫覺得有一種不可名狀的快感,從遲生的肉體傳到他的身上去。

他們出浴堂已經是十二點鐘了。走到三岔路口,要和遲生分手的時候,質夫覺得怎么也不能放遲生一個人回去,所以他就把遲生的手捏住說:

“你不要回去了,今天同我們上編輯所去睡吧。”

遲生也像有遲疑不忍回去的樣子,質夫就用了強力把他拖來了。那一天晚上他們談到午前五點鐘才睡著。過了兩天,A地就有電報來催,要質夫上A地的法政專門學校去當教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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