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五讖緯在兩漢之際的沉與浮
- 中國古代政治文化研究
- 陳蘇鎮
- 9441字
- 2015-04-22 00:21:49
綜上所述,讖緯不僅繼承了《公羊》學等今文經學的許多內容和說法,還盜用五帝三王和孔子的名義,沿著《公羊》家的思路,用一套神學語言,論證和發揮了以下基本觀點:一是漢朝和五帝三王一樣擁有上天賦予的神圣權威和法統地位,二是今文學家特別是《公羊》家所闡釋的孔子學說對漢朝政治有不可替代的指導作用,三是漢朝作為帝堯之后應效法堯道治理天下。這些觀點將讖緯和《公羊》學綁在了一起,并使它們在兩漢之際共同經歷了政治上的命運沉浮。
我們知道,自宣帝召開石渠閣會議后,“《穀梁》之學大盛”;元帝即位后,在“純任德教用周政”的口號下,掀起轟轟烈烈的改制運動;王莽當政后,又扶植《左氏》、《周禮》等古文經學,模仿周公制禮作樂,將改制推向高潮。在這一過程中,漢家的天子寶座遇到嚴重挑戰,最終被王莽篡奪,《公羊》學也受到排抑,失去了往日的獨尊地位。詳見拙著:《漢代政治與〈春秋〉學》第4章《“純任德教,用周政”——西漢后期和王莽的改制運動》,中國廣播電視出版社,2001年。在這一背景下,讖緯的大量出現及其對《公羊》學的發展,顯現出特殊意義。它是依舊信奉《公羊》學的儒生們在不利處境中表現其存在、強調其主張的一種方式,是企圖維護搖搖欲墜的漢朝統治、并恢復《公羊》學在朝廷中的主導地位的一次嘗試。然而西漢后期,改革大潮勢不可擋,新莽代漢也得到西漢臣民的廣泛擁護或默許,讖緯則是一股潛流,既不可能得到朝廷的提倡,也未引起社會的普遍重視,雖有數十篇之多,卻極少被稱引。《漢書》僅兩見,一是卷八四《翟方進傳》載居攝二年王莽所作《大誥》,有“《河圖》、《洛書》,遠自昆侖,出于重野,古讖著言,肆今享實”之語(第3432頁);二是卷九九《王莽傳中》載天鳳三年五月群臣上壽,有“《河圖》所謂‘以土填水’”之語(第4144頁)。
劉歆在編造他的“五德終始”系統時沿用了讖緯“五德終始”說的主體部分,但對讖緯的思想體系和基本觀點整體上持否定態度。《漢書》卷二七《五行志》序有如下一段話: 《易》曰:“天垂象,見吉兇,圣人象之;河出《圖》,洛出《書》,圣人則之。”劉歆以為:虙羲氏繼天而王,受《河圖》,則而畫之,八卦是也;禹治洪水,賜《洛書》,法而陳之,《洪范》是也。圣人行其道而寶其真。降及于殷,箕子在父師位而典之。周既克殷,以箕子歸,武王親虛己而問焉。……“初一曰五行,次二曰羞用五事,次三曰農用八政,次四曰旪用五紀,次五曰建用皇極,次六曰艾用三德,次七曰明用稽疑,次八曰念用庶征,次九曰向用五福,畏用六極。”凡此六十五字,皆《洛書》本文。……以為《河圖》、《洛書》相為經緯,八卦、九章相為表里。昔殷道弛,文王演《周易》;周道敝,孔子述《春秋》;則《乾》《坤》之陰陽,效《洪范》之咎征,天人之道粲然著矣。劉歆認為,《河圖》就是《易經》中的“八卦”,受之者是伏羲;讖緯中也有伏羲曾受《河圖》的說法。如《尚書中侯》:“伏羲氏有天下,龍馬負圖出于河,遂法之畫八卦。”《尚書中侯握河紀》:“河龍負圖出河,虙犧受之,以其文畫八卦。”(安居香山、中村璋八:《緯書集成》,第399、422頁)此類文字當系晚出,是受劉歆影響而成的。《洛書》則是《尚書》中的《洪范》,受之者是禹;二者相為經緯表里,構成王道的主干;又經文王和孔子的進一步豐富和發展,便形成了完備的王道理論。此說指實《河圖》、《洛書》就在五經之中,甚至明言《洪范》中“初一曰”以下六十五字就是《洛書》本文,從而否定了讖緯中“自黃帝至周文王所受”《河圖》、《洛書》本文十五篇的真實性。本文既不真實,由此“增演”而成的其他部分當然也站不住腳了。劉歆說文王和孔子使“天人之道粲然著矣”是通過“演《周易》”和“述《春秋》”,所依據的則是八卦、《洪范》的“陰陽”、“咎征”之學,其間并無“九圣”增演《河圖》、《洛書》和孔子作《七經緯》之事。劉歆的這一說法,對讖緯及其思想體系是顛覆性的。王莽當政后,劉歆“典儒林史卜之官”,主管文化學術事務,讖緯的境遇可想而知。
王莽時期,改制篡漢,地覆天翻。為了爭取人們的支持,他還發動了輿論攻勢。一時間,朝廷上下引經據典,造歌謠頌功德,好不熱鬧。但此類文字從不引用讖緯。及平帝崩,王莽加快了篡位的步伐,開始制造“符命”。《漢書》卷九九《王莽傳》載:“前輝光謝囂奏武功長孟通浚井得白石,上圓下方,有丹書著石,文曰:‘告安漢公莽為皇帝’。符命之起,自此始矣。”王太后明知“此誣罔天下,不可施行”,但迫于王莽和群臣的壓力,只得下詔說:“朕深思厥意,云‘為皇帝’者,乃攝行皇帝之事也。”遂令王莽居攝踐祚,稱“攝皇帝”。兩年后,廣饒侯劉京、車騎將軍千人扈云、大保屬臧鴻又奏符命。劉京上書言:“七月中,齊郡臨淄縣昌興亭長辛當一暮數夢,曰:‘吾,天公使也。天公使我告亭長曰:“攝皇帝當為真”。即不信我,此亭中當有新井。’亭長晨起視亭中,誠有新井,入地且百尺。”扈云和臧鴻則一“言巴郡石牛”,一“言扶風雍石”,并都運至長安。王莽率群臣往視,“天風起,塵冥,風止,得銅符帛圖于石前,文曰:‘天告帝符,獻者封侯。承天命,用神令。’”王莽以此為據,迫使王太后同意去掉“攝”字。稍后,梓潼人哀章又將一銅匱送至高廟,匱中有“兩檢”,分別署曰“天帝行璽金匱圖”和“赤帝行璽邦傳予黃帝金策書”。其內容是“赤帝”劉邦的魂靈奉天命將皇位傳給“黃帝”王莽,并“書莽大臣八人,又取令名王興、王盛,章因自竄姓名,凡為十一人,皆署官爵,為輔佐”。王莽親往高廟“拜受金匱神嬗”,遂稱天意,正式代漢稱帝。“又按金匱”,封拜十一人。其中“王興者,故城門令史;王盛者,賣餅。莽按符命求得此姓名十余人,兩人容貌應卜相,徑從布衣登用”。同年秋,王莽遣五威將率十二人“頒《符命》四十二篇于天下”,使之成為定本。但投機者仍“爭為符命封侯,其不為者相戲曰:‘獨無天帝除書乎?’”王莽意識到“此開奸臣作福之路而亂天命”,遂下令驗治,“非五威將率所班,皆下獄”。王莽的“符命”,性質與讖緯相近,訴諸天意的做法也與讖緯一脈相承。但它不稱《河》、《洛》之書,不借先圣之口,直接偽造天帝神靈的意旨,形式更加粗俗。其政治用意則與讖緯截然相反,公然為王莽篡漢制造神學依據。所以,讖緯和“符命”雖是一根神學藤上的瓜,內涵卻完全不同。在“符命”當道的新莽時期,讖緯只能和漢朝一起被當作歷史遺跡封存起來。
如果王莽改制成功,新朝的統治得以鞏固,讖緯怕是永無出頭之日了。然而王莽偏偏不爭氣,改制很快失敗,社會陷入混亂,天怒人怨,民心思漢,終于激起大規模反新暴動,并最終導致東漢的建立。在這場戲劇性的歷史巨變中,《春秋》學中的《穀梁》、《左氏》兩家被逐出學官,《公羊》學重新獲得獨尊地位。參拙著:《漢代政治與〈春秋〉學》,第413—415頁。讖緯也因緣時會,一躍登上東漢王朝正統神學的寶座,形成前引《張衡傳》描述的“光武善讖,及顯宗、肅宗因祖述焉……儒者爭學圖緯”的盛況。讖緯的命運在東漢初年出現如此轉機,固然與《赤伏符》等為劉秀稱帝所作的貢獻有關,但深層原因在于讖緯的主體思想和基本主張是為漢朝服務的,是站在漢朝立場上試圖扭轉其衰頹之勢以維持其統治的。讖緯對劉邦及漢朝的神圣權威和法統地位所做的論證,只要用“劉氏真人當更受命”《后漢書》卷一一《劉玄傳》,第473頁。之說過渡一下,便可用來為劉秀和東漢服務。讖緯所強調的《公羊》學對漢朝政治的指導意義以及漢家當用堯道的說法,正可用來否定新莽效法周公、模仿周禮的政治路線,指導東漢撥亂反正。難怪光武、明、章精明干練,且不信“方士黃白之術”,《后漢書》卷二八《桓譚傳》,第960頁。卻對形式粗俗、漏洞百出的讖緯抱堅定支持的態度,桓譚、尹敏、張衡等人一再指出讖緯虛妄不可信,卻不能阻止其盛行,原來讖緯中除了《赤伏符》一類讖語外,還有可供東漢王朝利用的更重要的學術資源。因此,從東漢初年政治和學術發展的大勢看,即使沒有《赤伏符》之類內容,讖緯也會成為東漢王朝的正統神學,也會同《公羊》學一道對東漢的指導思想和政策走向產生重大影響。
(陳蘇鎮)
§§傳舍的使用及其政治功能
以往對中華帝國統治的研究或專注于重大事件與重要人物,或致力于職官制度的淵源、演變,極少注意帝國統治的日常狀態。其實,帝國統治的基調是反復出現的各種日常活動,包括各種文書的處理,巡行視察活動、定期舉行的儀式性與非儀式性活動,如朝會、祭祀、廷議、上計,各種物資的收集、調運等等,制度則是統治活動的依托,而重大事件只是基調上突顯出來的極少數的高音。欲更為全面地認識中華帝國的形態與統治機制,不能不對作為基調的日常統治加以研究。最近若干年來簡牘的大量出土為揭示秦漢帝國的日常統治提供了便利與可能,政治史與制度史研究的不斷推進亦為此創造了有利條件。當然,日常統治的研究絕非幾篇短文所能完成,這里僅嘗試分析傳舍的使用在漢帝國日常統治中的作用與意義。
傳舍作為官方設立的,為官吏外出公務、過往官吏等提供免費食宿與車馬的“招待所”,最早出現在戰國后期,一直沿用到東漢末期。漢代以后亦有類似機構,但名稱不同。關于秦漢傳舍的研究,最早似可追溯到南宋,王應麟在《玉海》中設有“漢亭候、郵亭、傳置”一目,收集了若干傳舍的資料。王應麟:《玉海》卷一七二《宮室·邸驛》,影印清光緒九年浙江書局本,廣陵書社,2003年,第3160頁。明代謝肇淛對驛、乘傳做了簡單的解釋,謝肇淛:《五雜組》卷三《地部一》,上海書店出版社,2001年,第60頁。顧炎武《日知錄》則基于謝說,并略有補充。顧炎武:《日知錄》卷二九“驛”,岳麓書社,1994年,第1008頁。進入20世紀后,中日學者圍繞傳舍與傳、傳車做了大量研究,有關研究分布不均。關于傳舍的研究相對集中,三四十年代有濱口重國、孫毓棠等,濱口重國重點研究了傳舍的設置地點,認為傳舍設在縣一級,且位于城內,并著力分析了“高陽傳舍”,見所著:《漢代の傳舍—特に其の設置地點に就いて》,原刊《東洋學報》第22卷第4號,1935年,收入所著《秦漢隋唐史の研究》下卷,東京:東京大學出版會,1966年,第946—964頁。孫毓棠依據文獻簡要介紹了漢代傳車、傳舍、傳文書與驛騎的情況,見《漢代的交通》,原刊云南全省經濟委員會:《中國古代社會經濟論叢》第一輯,1943年,后收入《孫毓棠學術論文集》,中華書局,1995年,第360—364頁。此外,呂思勉亦曾簡要介紹過傳舍,見所著《秦漢史》初版,開明書店,1947年;此據重印本,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第545—548頁,特別是第547頁。50年代有勞榦,勞榦:《傳舍》,收入《居延漢簡考證》,附見《居延漢簡:考釋之部》,此據所著《勞榦學術論文集甲編》,臺北:藝文印書館,1976年,第303—306頁。70年代以來有陳槃、熊鐵基、張傳璽、趙克堯、高敏、楊鴻年、王子今、彭衛、高榮、連劭名與王樹金等。見陳槃:《亭與傳舍(附論客舍)》,收入所著《漢晉遺簡識小七種》,臺北:歷史語言研究所專刊之六三,1975年,第42—44頁;熊鐵基:《秦代的郵傳制度——讀云夢秦簡札記》,《學術研究》1979年第3期,第93—96頁;張傳璽:《釋“郵亭驛置徒司馬、褒中縣官寺”》,原刊《考古與文物》1981年第4期,后收入所著《秦漢問題研究》,北京大學出版社,1985年,第302—306頁;趙克堯:《漢代的“傳”,乘傳與傳舍》,《江漢論壇》1984年第12期,第68—72頁;高敏:《秦漢郵傳制度考略》,原刊《歷史研究》1985年第3期,后收入所著《秦漢史探討》,中州古籍出版社,1998年,第196—223頁,特別是第200—201、202、205—208、213—216、218頁;楊鴻年:《漢魏制度叢考》,武漢大學出版社,初版,1985年,此據重印本,2005年,第485—491頁;王子今:《秦漢交通史稿》,中央黨校出版社,1994年,第455—466頁;彭衛:《漢代旅舍蠡說》,收入王子今、白建鋼、彭衛主編:《紀念林劍鳴教授史學論文集》,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2年,第292—303頁;高榮:《漢代西北邊塞的郵驛建置》,《簡牘學研究》第三輯,甘肅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175—180頁;《秦漢郵驛的管理系統》,《西北師大學報》第41卷第4期(2004年7月),第35—40頁;《秦漢郵驛交通建設與后勤管理》,《中山大學學報》2004年第5期,第90—94頁;連劭名:《〈二年律令〉與漢初傳驛制度》,《四川文物》2004年第4期,第60—62頁;王樹金的研究最晚出,亦最系統,見其碩士論文《秦漢郵傳制度考》,西北大學歷史系,2005年6月,第1—10、47—49、51—54、58—59頁。此外,紀安諾(E。 Gieleエノ·ギ一レ):《“郵”制考—秦漢時代を中心に—》,《東洋史研究》第63卷第2號(2004年9月),第1—37頁,亦與此有關。這些研究或是置于有關交通的研究之中,或是附在郵傳制度、旅館研究內。對于“傳”,有些學者稱為“過所”、“棨”,陳直、大庭修、薛英群、汪桂海、程喜霖、李均明、張德芳等先后撰文討論。陳直:《漢晉過所通考》,《歷史研究》1963年第4期,第145—148頁;大庭修:《漢代的關所與通行證》,收入所著《秦漢法制史研究》,林劍鳴等譯,上海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475—501頁;薛英群:《漢代的符與傳》,《中國史研究》1983年第4期,第159—161頁;汪桂海:《漢代官文書制度》,廣西教育出版社,1999年,第61—63頁;程喜霖:《秦漢傳棨與過所制度的形成》,收入《唐代過所研究》,中華書局,2000年,第7—38頁;李均明:《漢簡所反映的關津制度》,《歷史研究》2002年第3期,第26—35頁;張德芳:《懸泉漢簡中的“傳信簡”考述》,《出土文獻研究》第七輯,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第65—81頁。20世紀有關研究的基本情況可參高榮:《本世紀秦漢郵驛制度研究綜述》,《中國史研究動態》1999年第6期,第2—10頁。王樹金,前引論文,第25—27、33—35頁。對于傳馬,研究相對較少,森鹿三、彭衛、臧知非與張俊民有所涉及。森鹿三:《論居延簡所見的馬》,原刊所著《東洋學研究—居延漢簡篇》,京都:同朋舍,1975年,姜鎮慶譯,收入中國社會科學院戰國秦漢研究室編《簡牘研究譯叢》第一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3年,75—99頁;彭衛前引文,第298—302頁;臧知非:《張家山漢簡所見漢初馬政及相關問題》,《史林》2004年第6期,第69—73頁;張俊民:《懸泉置遺址出土簡牘文書功能性質初探》,甘肅省文物考古研究所、西北師范大學文學院歷史系編:《簡牘學研究》第四輯,甘肅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65頁;《對漢代懸泉置馬匹數量與來源的檢討》,中國秦漢史研究會第十一屆年會暨國際研討會論文,長春,2007年7月。至于“傳車”,濱口重國最早加以研究,近來王子今、李均明、王樹金均有所涉及。濱口重國:《漢代の傳—特に六乘傳·一乘傳などについて》,原刊《和田博士古稀記念東洋史論叢》,1961年,后收入前引書,下卷,第965—974頁;王子今前引書,第99—120頁;李均明:《漢簡所見的車》,收入西北師范大學歷史系、甘肅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編:《簡牘學研究》第一輯,甘肅人民出版社,1996年,第106—107頁;王樹金:前引論文第四章《傳車種類與乘傳人身份》,第19—21頁。
早期研究以文獻資料為主,五十年代以來則大量參考出土的簡牘,特別是懸泉置的發現與懸泉漢簡的部分刊布,極大地推動了相關研究的發展。不過,限于視角,以往研究很少注意到傳舍是維持官吏日常統治的重要機構,與帝國行政管理聯系密切,更沒有考慮透過對傳舍使用的分析來深化我們對帝國律令作用的認識。本文則希望借助研究傳舍的使用來揭示帝國統治中未被關注的若干側面,進而更好地把握其統治機制。
首先,根據前賢的研究,扼要概括漢代傳舍的情況。傳舍一般設置在縣或縣以上的治所,或在城內,或在城外,未必統一。濱口重國認為在城內,見《漢代の傳舍—特に其の設置地點に就いて》,前引書,第947—952頁;楊鴻年則認為在城外近城之處,見前引書,第488—489頁。兩說均嫌絕對,兩種情況應都存在。另外,需要留意的是漢代的縣未必都有“城”。邊陲地區,如敦煌、酒泉郡,人煙稀少,各縣相距較遠,或為減少開支,傳舍則與其他負責傳遞文書的“置”“驛”等并置一處,且未必位于縣治,彭衛前引文,第293—294頁對此有較詳細的分析,可參。這種情況在當時的律令中亦有體現。張家山出土的《二年律令·行書律》對于“郵”的設置間隔,就根據南北不同地區的情況做了區別,一般情形是“十里置一郵”,而“南郡江水以南至索南水,廿里一郵”,西北地區的“北地、上、隴西,卅里一郵;地險陜不可郵者,得進退就便處”,張家山二四七號漢墓竹簡整理小組:《張家山漢墓竹簡(二四七號墓)》(釋文修訂本),文物出版社,2006年,第45頁。“置”的設置當亦如此。并參李均明:《張家山漢簡〈行書律〉考》,收入中國政法大學法律古籍整理研究所:《中國古代法律文獻研究》第二輯,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4年,第33—34頁。如敦煌懸泉置,行政上隸屬于敦煌郡效谷縣,卻位于懸泉,其中包含了傳舍,還有驛、騎置、廄與廚。關于敦煌懸泉置所轄機構的研究,見張德芳:《懸泉漢簡中的“懸泉置”》,《簡帛研究2006》,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8年,第178頁。內地傳舍當與郵、置分別設置,西漢末東海郡就是如此。連云港市博物館、東海縣博物館、中國社會科學院簡帛研究中心、中國文物研究所編:《尹灣漢墓簡牘》(中華書局,1997年)“元延二年日記”中就分別記錄了墓主宿傳舍(13處,37天)、郵(1處,1天)與置(1處,1天)的時間,同墓出土的木牘(YM6D1)則指出該郡有“郵卅四,人四百八,如前”,說明這三者在東海及其周圍郡縣是相互獨立的機構。內地其他郡縣當仿此。這些機構功能上又有重合之處,故文獻中常常不加區別。張傳璽前引文,第304頁指出此點。
內地傳舍設于縣,故分布并無一定之規。西北邊地大約是平均六十漢里,約五十華里設一置,酒泉郡內交通線長694漢里,有“置”11處,懸泉置西邊有遮要置,東為魚離置。文獻所見內地傳舍十余處,詳參王子今前引書,第458—459頁。據簡牘與遺物,西極敦煌,東至江蘇,南及長沙,四川,均發現了涉及“傳舍”的簡牘或文物,敦煌與東海郡的“傳舍”下文將做詳盡的分析,關于西漢“長沙國”的傳舍,見2003年長沙走馬樓8號井出土的西漢簡牘,“牒書:傳舍屋檽垣壞敗,門內戶扇見,竹不見者十三。牒吏主者不數遣行,稍繕治使壞敗物不見,毋辯不勝任”云云,長沙簡牘博物館、長沙市文物考古研究所聯合發掘組:《2003年走馬樓西漢簡牘重大考古發現》,收入中國文物研究所編:《出土文獻研究》第七輯,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第63頁及插頁圖版1、2.此前出版的《張家山漢簡》“二年律令·津關令”“十六”提到長沙國的“置”馬不足四匹,亦無傳馬,向朝廷申請買馬(《張家山漢墓竹簡(二四七號墓)》(釋文修訂本),第87頁),證明長沙國在西漢初年就已經設立了“置”。
四川“傳舍”文物見李衍垣:《漢代武陽傳舍鐵爐》,《文物》1979年第4期,第77—78頁。銘文中的“武陽”即今四川彭山縣,漢代隸屬犍為郡,東漢成為郡治,該鐵爐出土于貴州省赫章縣可樂鎮。可見漢帝國境內是普遍設置“傳舍”。
傳舍主要為官吏因公出差提供免費食宿,兼及一定秩次的赴任、卸任官員及軍吏、縣道有急事或言變事等,王樹金前引文,第21—22頁做了很細的區分,可參,茲不贅述。服務對象不僅包括官吏及其隨從,亦要為馬匹提供食物,當時稱為“傳食”,因此傳舍設有“廚”來供應膳食。傳舍亦備有車馬,稱為“傳車”、“傳馬”,需要時亦動用它們來完成傳送任務。因此,傳舍亦常附有“廄”飼養管理馬匹。傳舍與廄的關系較復雜。在交通孔道上似有單獨的“廄”系統存在,如懸泉所出Ⅱ90DXT0214②:556(胡平生、張德芳:《敦煌懸泉漢簡釋粹》以下簡稱《釋粹》,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5頁)所示,主要是傳馬與傳車的換乘站。但“廄”的職能又與“傳舍”“驛”“置”多有重合,文書中常并舉,如《釋粹》第29頁所載“失亡傳信冊”(Ⅱ90DXT0216②:868)中便有“諸乘傳驛駕廄令長丞亟案”之說。傳舍所需各種物資均由官府供應,馬匹亦由官府調撥,只有官府馬匹不足時,才會調用百姓的私馬從事運輸活動。此外,朝廷征聘的民間人士與宮女亦可使用;東漢時百姓似可止宿傳舍,不過要付費。彭衛前引文,第296頁;《后漢書》卷三《章帝紀》建初元年正月詔云“流人欲歸本者,郡縣其實稟,令足還到,聽過止官亭,無雇舍宿”。中華書局,1965年,第132頁,平時百姓宿傳舍當需出錢,王樹金前引文,第22頁已指出此點。
負責傳舍的官員稱為“傳舍嗇夫”,另有“傳舍佐”,見懸泉漢簡II90DXT0214③:266,V92DXT1312③:64,前引張德芳文,第9頁。居延漢簡中亦出現了“顯美傳舍斗食嗇夫”(10.17)與“居延傳舍嗇夫”(77.16),見謝桂華、李均明、朱國炤:《居延漢簡釋文合校》,文物出版社,1987年,第16、137頁。廚與廄亦設有嗇夫與佐,而廄還有廄御、廄徒與馬醫。參前引張德芳文,第7—8頁。
使用傳舍者需要持有官府開具的“介紹信”,時稱“傳”或“傳信”。對于“傳”或“傳信”,很早就有學者稱為“過所”,并認為西漢武帝太始年間就已出現(見陳直前引文,第145頁)。仔細分析此說的依據,似不太可靠。“過所”成為文書的名稱要到東漢以后,參李均明、劉軍:《簡牘文書學》第九章第四節“傳”,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1999年,第274—275頁。大庭修則稱為“棨”,見前引書,第476—479、486—495頁,現在看來亦不妥。“傳”或“傳信”具體注明了持傳者的官職、任務與目的地等,持傳者到達某一傳舍后,傳舍官吏拆開“傳”的封檢,并據此依律令規定的標準供應膳食、提供住宿,有些還要根據“傳”的要求提供車輛。同時傳舍官吏抄寫一份“傳”的副本(時稱“副”)留作檔案。持傳者離開前,在“傳”原件上注明享用“傳食”的最后日期并重新封好,交給持傳者帶到下一傳舍。《睡虎地秦簡》“法律答問”中,“發偽書,弗智(知),貲二甲”。“今咸陽發偽傳,弗智(知),即復封傳它縣,它縣亦傳其縣次,到關而得,今當獨咸陽坐以貲,且它縣當盡貲?咸陽及它縣發弗智(知)者當皆貲。”(第107頁)秦代規定如此,承其而來的漢代當亦如此。汪桂海前引書,第63頁有類似認識,但不盡確切。
此外,關隘、河津的官吏亦要查驗路過的官吏的“傳”或“傳信”,并抄錄副本存檔,參李均明:《漢簡所反映的關津制度》,《歷史研究》2002年第3期,第29—33頁。接待任務完成后,傳舍官吏還會根據消費食物情況做記錄,定期匯總上報。具體簡文見《釋粹》,第67—102頁所列諸簡,并參張俊民前引文,第65—66頁。
下面先圍繞江蘇連云港市東海縣出土的尹灣漢簡“元延二年日記”所載墓主該年的出行記錄,結合相關簡牘與文獻對傳舍分布及各級官吏使用傳舍的情況做一考察,并基于此探討傳舍使用與漢帝國日常統治的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