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三“赤帝九世”考
- 中國古代政治文化研究
- 陳蘇鎮
- 5542字
- 2015-04-22 00:21:49
從黃帝算起,孔子是第九位圣人,漢是第九代王朝,漢高祖劉邦當然就是第九位受命帝王了。由此我們意識到讖緯中多處出現的“九世”云云,可能和劉邦有關。
《續漢書·祭祀志》載:建武三十年,群臣要求劉秀封禪泰山,被劉秀拒絕;兩年后劉秀夜讀《河圖會昌符》,有“赤劉之九,會命岱宗”之文,“乃詔(梁)松等復案索《河》、《洛》讖文言九世封禪事者,松等列奏,乃許焉”,于是舉行了封禪大典。李賢注引用了《東觀書》所載梁松等人的奏疏,其中提到:“《河》、《洛》讖書,赤漢九世當巡封泰山,凡三十六事?!眲⑿惴舛U時命人上泰山立石刻文,還引用了其中幾條: 《河圖會昌符》:
赤帝九世,巡省得中,治平則封,誠合帝道孔矩,則天文靈出,地祇瑞興。
帝劉之九,會命岱宗,誠善用之,奸偽不萌。
赤漢德興,九世會昌,巡岱皆當。
天地扶九,崇經之常。漢大興之,道在九世之王。 《河圖合古篇》:
帝劉之秀,九名之世,帝行德,封刻政?! 逗訄D提劉予》:
九世之帝,方明圣,持衡拒,九州平,天下予?! 堵鍟珀锥取罚?
赤三德昌,九世會修,符合帝際,勉刻封?! 缎⒔涖^命決》:
予誰行,赤劉用帝,三建孝,九會修,專茲竭行封岱青。東漢人認為這些文字中的“赤帝九世”、“帝劉之九”等皆指劉秀,因為劉秀是劉邦九世孫。如果這確是其作者的本意,那么這三十六條讖語就肯定都是劉秀起兵后甚至稱帝后才成文的。
然而如前所述,讖緯可能在平帝末年已經被編輯在一起,形成了一個本子。此后,人們要在其中增添內容,大概主要是靠在已有的本子上“增損”字句,而很難再大規模編造新內容了。王莽末年,卜者王況對魏成大尹李焉說:“漢家當復興。君姓李,李音徵,徵火也,當為漢輔?!彼鞛槔钛勺髯彆?,言“文帝發忿,居地下趣軍”等等?!稘h書》卷九九《王莽傳下》,第4166頁。這部讖書就沒有托名于黃帝、孔子等先圣,也未采用《河圖》、《洛書》、《七經緯》的形式,只是假借漢文帝之口,其性質與王莽的“符命”相似,不在八十一篇系統之內。東漢初,公孫述在成都稱帝,曾利用讖緯以“感動眾心”。《后漢書》卷一三《公孫述傳》載其事曰:“述亦好為符命鬼神瑞應之事,妄引讖記。以為孔子作《春秋》,為赤制而斷十二公,明漢至平帝十二代,歷數盡也。一姓不得再受命。又引《錄運法》曰:‘廢昌帝,立公孫。’《括地象》曰:‘帝軒轅受命,公孫氏握。’《援神契》曰:‘西太守,乙卯金?!^西方太守而乙絕卯金也?!眲⑿銥榱私掖┻@些說法,致書公孫述說:“圖讖言‘公孫’,即宣帝也?!鷿h者當涂高’,君豈高之身邪?”《華陽國志·公孫述志》載劉秀之書更詳:“《西狩獲麟讖》曰‘乙子卯金’,即乙未歲授劉氏,非西方之守也。‘光廢昌帝,立子公孫’,即霍光廢昌邑王,立孝宣帝也。黃帝姓公孫,自以土德,君所知也?!疂h家九百二十歲,以蒙孫亡;受以丞相,其名當涂高’,高豈君身邪?”任乃強:《華陽國志校補圖注》,第331頁。公孫述也沒有在八十一篇系統內編造新的讖緯,只是引用已有的讖緯并加以曲解,劉秀進行反駁則同樣引讖緯為依據。這說明讖緯八十一篇系統此時已基本定型了,再編造新的內容很容易被人揭穿?!逗鬂h書》卷七九《儒林尹敏傳》載:尹敏校定圖讖時,“因其闕文增之曰:‘君無口,為漢輔?!垡姸种?,召敏問其故。敏對曰:‘臣見前人增損《圖》、《書》,敢不自量,竊幸萬一?!币舸伺e雖是半開玩笑,卻反映出對已有的內容加以“增損”已是“前人”們制造新讖語的主要手段了。在這種情況下,短時間內在不同讖緯篇章中加入三十六條關于“九世”的文字,可能性不大。
有證據表明,讖緯中關于“赤帝九世”的說法出現較早,其最初所指則是劉邦。《后漢書》卷二一《耿純傳》載:約在劉秀稱帝前后,真定王劉揚也想稱帝,遂“造作讖記云:‘赤九之后,癭揚為主?!瘬P病癭,欲以惑眾”。劉揚讖中所謂“赤九”顯然是“赤帝九世”的省稱。這說明關于“赤帝九世”的讖語此前已經存在了,劉揚只是根據已有的說法又新編了一條。而在劉揚的意識中,“赤九”顯然指劉邦,“赤九之后”則指包括他本人在內的劉邦的后代。據《漢書》卷一四《諸侯王表》,劉揚是景帝子常山王劉舜之后,劉邦十世孫。劉揚欲以此讖“惑眾”,又說明對“赤帝九世”的這種理解當時已經流行于世了。此外,“九世會昌”一語中的“會昌”二字,陳槃認為是“封禪之謂”,見氏著:《古讖緯書錄解題(一)》,《歷史語言研究所集刊》第10本,第378頁。而筆者以為應是遇到“昌光出軫”之瑞的意思。如果是這樣,則此語中的“九世”也只能是劉邦,因為和劉秀有關的星象之變只有“有星孛于張”,《后漢書》卷一《光武帝紀》:地皇三年十一月,“有星孛于張,光武遂將賓客還舂陵。時伯升已會眾起兵?!保ǖ?頁)《續漢書·天文志》解釋此事說:“張為周地。星孛于張,東南行即翼、軫之分。翼、軫為楚,是周、楚地將有兵亂。后一年正月,光武起兵舂陵……攻破南陽……興于河北,復都洛陽,居周地,除穢布新之象?!保ǖ?218頁)而無“昌光出軫”。至于“帝劉之秀,九名之世”等明指劉秀為“九世”的讖語,可能是晚出的,但也有可能是改“季”為“秀”而成的。
在出現“劉秀”字樣的讖語中,最有名的是《河圖赤伏符》。其辭曰:“劉秀發兵捕不道,四夷云集龍斗野,四七之際火為主?!币姟逗鬂h書》卷一《光武帝紀》,第21頁。李賢注曰:“四七,二十八也。自高祖至光武初起,合二百二十八年,即四七之際也。”其后的史家對此皆未提出異議。唯今人黃復山指出:李賢之說“增‘二百’一數,近似冗贅附會??脊馕浞舛U銘文嘗言‘年二十八載興兵’,自謂起兵時年正二十八歲,以此詮解‘四七’,或更合于讖文之意?!贝送?,黃氏又據《春秋佐助期》“諸侯上象四七”等語,提出“四七”也有可能指當時起兵之“群雄”。黃復山:《東漢讖緯學新探》,臺灣學生書局,2000年,第54、55頁。
今案漢元年為公元前206年,建武元年為公元25年,其間二百三十一年。除非將“光武初起”解釋為劉秀起兵的地皇三年(22),方合二百二十八年之數。但“火為主”當指立漢建元,以起兵之時當之,難免牽強。何況劉邦起兵于秦二世元年(前209),也早于漢元年。若劉邦也從起兵之時算起,豈不又不合二百二十八年之數了?李賢之說確有“冗贅附會”之嫌。劉秀封禪時所立泰山刻石之文也引用了《赤伏符》,并且明言:“皇天睠顧皇帝,以匹庶受命中興,年二十八載興兵。”《后漢書·光武帝紀》也在劉秀起兵之時特意強調“時年二十八”。這表明,劉秀君臣認為“四七之際”是對應于劉秀二十八歲之年的。然而此說恐怕也是劉秀君臣的附會,而非《赤伏符》的本意。因為此類讖語中的“劉秀”最初并非指光武帝,而是指王莽時的國師劉歆。
《東觀漢記》載,劉秀出生于哀帝建平元年(前6),《太平御覽》卷九〇引,第430頁?!稘h書》卷三六《劉歆傳》載,劉歆也在這一年“改名秀”。敦煌懸泉漢簡所見平帝元始五年五月太皇太后詔中有“羲和臣秀”,中國文物研究所、甘肅省文物考古研究所:《敦煌懸泉月令詔條》,中華書局,2001年,第20頁??勺C劉歆改名一事屬實。這樣,便有了兩個劉秀。而劉秀一名出現在讖緯中,是王莽末年的事。《后漢書》卷一五《李通傳》:“父守……初事劉歆,好星歷讖記,為王莽宗卿師。……通素聞守說讖云‘劉氏復興,李氏為輔’?!崩钍厥莿㈧У牡茏?,又好讖記,應是當時最熟悉讖緯的人物之一,而在他所知道的讖記中已有“劉氏復興”之語,但尚無劉秀之名。前引王況讖書作于地皇二年,其中提到“江中劉信,執敵報怨,復續古先,四年當發軍。江湖有盜,自稱樊王,姓為劉氏,萬人成行,不受赦令,欲動秦、洛陽”。王莽“以王況讖言荊楚當興,李氏為輔,欲厭之”,命李圣為揚州牧,率軍前往鎮壓?!稘h書》卷九九《王莽傳下》,第4166—4167頁。當時,綠林、赤眉暴動已起,“荊楚當興”當是指此而言。綠林軍中還有奮威大將軍劉信,后封汝陰王,曾“將兵平定江南,據豫章”,《后漢書》卷一一《劉玄傳》,第470—471頁;卷一四《宗室四王三侯傳》,第566頁?!敖袆⑿拧辈恢欠癜抵复巳?。姓劉的“樊王”,則未見其人。顯然,王況讖中亦無劉秀之名。這表明當時尚未形成劉秀中興之說。但其后不久,關于劉秀的讖語就出現了?!稏|觀漢記》載:“王莽時,上(指光武帝)與伯升及姊婿鄧晨、穰人蔡少公燕語。少公道:‘讖言劉秀當為天子,或曰是國師劉子?。磩㈧В┮??!蠎蜓裕骸沃瞧鸵俊呓源笮??!眳菢淦叫W⒈荆兄莨偶霭嫔纾?987年,第6—7頁?!逗鬂h書》卷一五《鄧晨傳》系此事于“王莽末”劉秀“避吏新野”前,據同書卷一《光武帝紀》,其時當在地皇三年。從他們的語氣看,當時人們包括劉秀的親友都認為讖語中的劉秀指的是國師劉歆?!稘h書》卷九九《王莽傳》地皇四年六月條載:“先是,衛將軍王涉素養道士西門君惠。君惠好天文讖記,為涉言:‘星孛掃宮室,劉氏當復興,國師公姓名是也?!嫘牌溲?,以語大司馬董忠,數俱至國師殿中廬道語星宿”,勸劉歆發動政變,取代王莽??梢娡趺磉叺拇蟪紓円舱J為讖語中的劉秀指的是劉歆。當時,劉秀尚未起事或剛剛起事,尚不為人所知,劉歆則早已大名鼎鼎,人們將興復漢室的希望寄托在劉歆而非劉秀身上是很自然的。地皇三年后始流傳開來的“言劉秀當為天子”的讖,很可能就是《赤伏符》。如果“劉秀發兵捕不道”指的是劉歆,同一讖語中的“四七之際火為主”當然不可能指劉秀。然而此類讖語最初肯定也不是為劉歆編造的,因為劉歆既無特別事跡可應“四七”之數,也不是劉邦九世孫,不能應“九世”之數。據《漢書》卷三六《楚元王傳》,劉歆是楚元王劉交六世孫,而劉交是劉邦同父異母弟。
那么,劉邦有什么事跡可應“四七”之數嗎?有,劉邦建漢在孔子獲麟二百七十五年之后。《續漢書·律歷志中》載議郎蔡邕議曰:“《元命苞》、《乾鑿度》皆以為開辟至獲麟二百七十六萬歲;及《命歷序》積獲麟至漢,……為二百七十五歲。”又載太史令虞恭、治歷宗欣等議曰:“《四分歷》仲紀之元,起于孝文皇帝后元三年,歲在庚辰。上四十五歲,歲在乙未,則漢興元年也。又上二百七十五歲,歲在庚申,則孔子獲麟。二百七十六萬歲,尋之上行,復得庚申。……此《四分歷》元明文圖讖所著也。”“乙未”作為“漢興元年”是讖緯中最重要的年份,前引《西狩獲麟讖》所謂“乙子卯金”也是指向這一年的?!岸倨呤鍤q”則是由此推出的一個重要數字,它意味著孔子獲麟后所作的《春秋》、《孝經》和八十一篇讖緯,都是為將于二百七十五年之后建立的漢朝預先準備的。“開辟至獲麟二百七十六萬歲”是二百七十五加一的一萬倍。今案“西狩獲麟”在魯哀公十四年,即公元前481年,漢元年則是公元前206年,其間共二百七十六個年頭。按虞恭、宗欣的算法,從庚申到乙未也是二百七十六個年頭。因此,讖緯所謂“獲麟至漢”是指獲麟之年至劉邦建漢的前一年,從漢元年“又上二百七十五歲”也是從漢元年的前一年算起?!伴_辟至獲麟二百七十六萬歲”顯然是由此推算出來的、用以加強“漢興元年”之神圣性的一個數字。如果將《赤伏符》所謂“四七之際”理解為第二十八個十年之間,即二百七十一年到二百八十年之間,便正合“二百七十五歲”(或二百七十六歲)之數。而讖緯用乘法表示未來年代時,常常是十的倍數。如《后漢書》卷三〇《楊厚傳》注引《春秋命歷序》:“四百年之間,閉四門,聽外難,群異并賊,官有孽臣,州有兵亂,五七弱,暴漸之效也。”宋均注云:“五七,三百五十歲,當順帝漸微,四方多逆賊也?!薄兑拙暻彾取罚骸啊堵鍟`準聽》曰:‘……八九七十二,錄圖起?!编嵭⒃唬骸鞍司畔喑似呤q,而七百二十歲,復于冬至甲子生,象其數以為軌焉,故曰錄圖起之?!薄秴矔沙蹙帯?688,第51頁?!兑拙暿穷愔\》:“五九之數,頓道之維?!编嵭ⅲ骸拔寰耪?,四百五十年”?!秴矔沙蹙帯?688,第16頁。這種做法顯然是從方士那里學來的。如《漢書》卷八五《谷永傳》說成帝“涉三七之節紀”,就是當時方士的說法,注引孟康釋“三七”之意為“三七二百一十歲”。其目的是讓被預言的年代有一定模糊性,從而增加神秘性。
由此看來,將“四七之際火為主”理解為孔子預言劉邦建立漢朝的相對年代,更合《赤伏符》等讖記作者的本意。因而“劉秀發兵捕不道”原來很可能是“劉季發兵捕不道”,后來才被人竄改。如果事情真是這樣,尹敏所說的“增損《圖》《書》”之事便有了一個典型的例子。
不過,“赤帝九世”的頭銜也不是一下子從劉邦頭上轉到劉秀頭上的,中間還經過成帝的一次倒手。西漢十二帝依次是:高、惠、文、景、武、昭、宣、元、成、哀、平、孺子,成帝正是第九代。從世系推,成帝是元帝子,元帝是宣帝子,宣帝是武帝曾孫,武帝是景帝子,景帝是文帝子,文帝是高祖劉邦子,則成帝又是劉邦九世孫。王莽所頒《符命》曰:“新室之興也,德祥發于漢三七九世之后?!薄稘h書》卷九九《王莽傳中》,第4112頁?!叭摺奔炊僖皇?,“九世”則指成帝??赡茉诎街H,“九世”的頭銜已被某些讖緯作者安到了成帝頭上,相應地也就出現了十世、十一世等概念。如《后漢書》卷三《章帝紀》注引《河圖》曰:“《圖》出代九,天開明,受用嗣興,十代以光。”中華書局點校本斷為“圖出代,九天開明”,《緯書集成》第1223頁亦同。鐘肇鵬已辨其誤,見《讖緯論略》,第269頁。又引《括地象》曰:“十代禮樂,文雅并出。”《續漢書·律歷志》載章帝詔引《河圖》曰:“赤九會昌,十世以光,十一以興?!边@里的“代九”、“赤九”本意當指成帝,“十代”、“十世”、“十一”則指哀帝和平帝。及王莽末年劉秀興起,“九世”的頭銜又被移到劉秀頭上,“帝劉之秀,九名之世”一語,無論是否經改字而來,都只有此時才可能出現。其后,“十世”和“十一世”也分別歸了東漢明帝和章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