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廳里十分溫暖,熊熊的爐火映照著地毯,把茶壺和茶杯也照得閃閃發光。參議員柏德脫下靴子,想換一雙漂亮的新拖鞋,這雙新拖鞋是他出外視察的這些天里,他太太給他做的。柏德太太笑容滿面地吩咐下人擺桌子,順便找機會跟丈夫說兩句話。
柏德先生說:“啊,我累得要死,頭也疼得厲害。”
柏德太太向櫥柜里一只樟腦瓶子瞧了一眼,要走過去給丈夫拿藥,卻被她丈夫攔住了。
“不,不用吃藥!只要喝一杯你沏的熱濃茶,在家里享幾天清福就會好的。唉,制定法律真是一件累人的差事啊!”
“聽說近來通過了一項法令,禁止老百姓拿吃的、喝的救濟逃亡的黑人,是真的嗎?我早就聽說過他們在討論這項法令,但是我相信任何一個基督教國家和立法機關都不會通過這種法令。”
“咦,瑪麗,你怎么一下子變成一個政治家啦?”
“不,不,平時我才不管你們那套政治。可是這件事我覺得太殘忍了,我真期望這項法律不能得到通過。”
“親愛的,最近的確通過了一項法令,禁止老百姓救濟從肯塔基逃過來的黑奴。那些輕舉妄動的廢奴派做得實在太過分了,弄得我們肯塔基州的弟兄們群情激昂。我們州里應該采取措施來平息這種情緒。這是完全符合基督精神的好事啊!”“這條法令是怎么說的?它會禁止我們留這些可憐的黑人在家里住一宿、讓他們吃頓好飯、給他們幾件舊衣服穿、然后偷偷打發他們去自尋生路吧?”
“禁止的正是這種事,親愛的,那樣做就犯了包庇、教唆罪了,知道嗎?”
柏德太太氣得滿臉通紅,她站起身來,問丈夫道:“約翰,我問你,你是不是也認為這是一項公正而且符合基督精神的法令呢?”
“瑪麗,要是我說是的話,你總不至于槍斃我吧?”
“沒有想到,你也會這樣,你該沒有投贊成票吧?”
“投了,我的女政治家先生!”
“你真不害臊!那些可憐的黑人!這是一項可恥、可恨、可惡的法令,難道人家就不能給那些奴隸一點兒東西吃?不能給他點兒衣服穿?不能留他們住住嗎?”
“可是瑪麗,親愛的,我們決不能感情用事。因為這牽涉許多重大的公眾利益。”
“我只遵從上帝的旨意,因為他絕不會對公眾帶來危害。”“瑪麗,親愛的,你讓我申辯一下可以嗎?”
“我不喜歡辯論,約翰。你們這些政治家真有本事!一件簡單明了的事情,偏偏喜歡繞來繞去。”
這時,柏德家的黑人管家卡德卓老頭在門口探進頭來說:“請太太到廚房里來一下。”柏德這才大大松了口氣,以又好氣又好笑的神態,凝視著妻子的背影,而后坐到安樂椅上看起報來。
過了一會兒,他聽到妻子在門口急切地喊道:“約翰!約翰!你到這兒來一下,好不好?”
他扔下報紙,就往廚房里跑。一進門就嚇了一跳——一個身材苗條的少婦躺在椅子上,腳上的襪子也掉了一只,那赤著的腳鮮血淋淋。她的臉上雖然可以看出備受磨難的黑奴的痕跡,但誰都不能不為她那哀艷動人的美麗所吸引。柏德太太和黛娜老大娘正在給伊麗莎做急救;卡德卓老頭則抱著一個孩子,替他脫下鞋子,搓著他那兩只冰冷的小腳。
“哎呀,太太!”那婦人狂亂地央求柏德太太道,“求求你保護我們吧!別讓他們抓走我的孩子!”
“可憐的女人,在這里,誰也傷害不了你們,”柏德太太說,“你們在這里很安全,不用害怕。”
在柏德太太的安慰和照料下,那婦人及孩子很快安定了下來。柏德夫婦回到客廳后,一個看報紙,一個織毛線,全都不提剛才發生的爭論。
過了一會兒,柏德先生放下報紙說:“不知她是什么人?是干什么的?”
柏德太太答道:“等她睡醒后,精神好一點兒再問。”
“哎,太太!你的衣服如果放一放貼邊,或是改一改,不知道她能穿不?她好像身材比你高大一些。”
柏德太太見丈夫這么細心,不由莞爾一笑,回答說:“待會兒看吧。”
“你專門留給我睡午覺時蓋的那件羽紗斗篷呢?還不如把它給她——她沒有衣服可穿啊!”
這時黛娜在門口說,那婦人醒了,想見太太。
柏德太太急忙走了過去。
可憐的女奴把自己和孩子的遭遇從頭到尾向柏德夫婦述說了一遍。她正是伊麗莎。
伊麗莎唐突地問:“太太,您有沒有失去過孩子?”
在一個月前,柏德夫婦剛埋葬過一個寶貝孩子。這個問題讓柏德太太失聲痛哭起來,略微平靜一點兒后她問道:
“你為什么要問這個呢?我剛剛失去了一個孩子。”
“可憐的太太,請寬恕我的冒失。我接連失去了兩個孩子——現在,我逃出來,我只剩下這惟一的孩子。請救救我的孩子吧!”柏德太太問道:“那你打算到哪里去呢?”
“到加拿大去。我要是知道加拿大在哪兒就好啦,您知道加拿大有多遠嗎?”她抬頭望著柏德太太,那眼光充滿期待和信任。
“可憐的孩子,你想像不到它有多遠呢!”柏德太太說。
回到客廳后,柏德夫婦便開始商量如何營救這對逃亡的母子。這對善良的夫婦在營救前,沒有忘記把他們死去的孩子的衣物送給伊麗莎的孩子!柏德先生將親自把這對母子倆送到他的老當事人樊·屈朗普那里。經過一路顛簸,他們總算艱難地越過了泥沼。到達目的地后,他又費了不少勁,才把屋里的人叫醒。主人出來開了門,他把蠟燭舉得高高的,站在門口眨著眼睛打量著來客,臉上露出一副陰沉、迷惘、令人發笑的神色。為了使他充分了解這件事,柏德先生費了不少勁給他說明緣由。
約翰·樊·屈朗普是個正直的老漢,以往是肯塔基州的一個大地主和奴隸主。他天生正直而富于正義感,心胸寬闊,完全可以和他身材的魁梧相媲美。多年來,他親眼看到一個對壓迫者和被壓迫者同樣不利的制度所造成的許多災難,內心暗自感到惴惴不安。最后有一天,他實在忍受不下去了,便從書桌的抽屜里取出了錢包,過河來到俄亥俄州某縣,把縣里四分之一的肥沃土地買了下來。然后,不分男女老少,給所有黑奴每人發了一張自由證書,用一輛輛篷車把他們送到那里安家落戶。正直的約翰本人則來到小溪邊一個寧靜而偏僻的農莊上安頓下來,心安理得地過起了隱居生活。
柏德先生問:“你愿不愿意讓這苦命的女人和她的孩子在你這里躲一躲,不讓追捕的人抓住他們呢?”
“要是有人追的話,”那好心的老漢挺直了高大而結實的身軀說,“有我對付他們。我還有7個兒子,個個身強力壯。
請你向追捕的人致意,并且告訴他們什么時候來都行,對我們來說都一樣。”說罷,約翰用手攏了一下蓬亂的頭發,放聲大笑起來。
伊麗莎懷里抱著酣睡的孩子,拖著沉重的腳步走到門口時老漢說:
“聽我說,你不用害怕,看有誰敢到這兒來,有我對付他們呢!”他指著壁爐上面掛著的三支漂亮的來復槍說,“認識我的人差不多都知道,誰要是想從我家里抓走一個人,那他可是自討苦吃。”說完,他就把門帶上走了。
“你也在這里住一宿,天亮再走吧,”約翰熱情地對柏德先生說,“我去把夫人叫來,馬上給你把床鋪準備好。”
“謝謝你,好心的朋友,”參議員說,“不過我馬上得走,因為要去趕哥倫布的夜班驛車。”
“啊,那好吧!既然你一定要走,我就送你一程,我帶你走一條岔路,你來的那條路太不好走了。”
約翰穿戴起來,不一會兒,就提著馬燈走在參議員前面給他帶路。他們分手時,參議員往約翰手里塞了一張10元錢的鈔票。“這是給她的。”
“好,好。”
相別二月的一天早晨,從湯姆叔叔家中的窗戶望出去,看到天色陰沉,細雨蒙蒙,人人都愁眉不展。屋里爐火前面擺著一張小桌子,上面鋪著一塊熨衣服的桌布;旁邊一張椅子背上搭著幾件剛剛熨好的粗糙卻很干凈的衣服。克蘿大娘小心翼翼地熨著每一個褶痕和貼邊,不時揩試臉上滾滾而下的淚水。湯姆坐在桌旁,膝頭上放著一本《新約圣經》,一只手支著腦袋。天色尚早,孩子們還在那張粗糙的四輪小床上酣睡著。湯姆站起身來,默默地走到床邊,深情地看著他的那些兒女。“這是最后一次啦!”湯姆欲哭無淚地說。
克蘿大娘沒有說話,只是在那件其實已經熨得極其平展的粗布襯衫上面來回熨個不停。最后,她忽然不顧一切地把熨斗“砰”地一聲丟下,坐在桌子邊放聲大哭起來。
“看來只好聽天由命!可是,天哪!我怎么能呢!要是知道你到哪兒去,人家會怎樣待你也好啊!太太說一兩年內把你贖回來。可是天哪!到南方去的人沒有一個能回來的呀!個個都累死在那里。”
“克蘿,那里也有上帝啊!”
“唉!”克蘿大娘嘆道,“也許有吧,可是上帝有時也聽任可怕的事情發生!”
“我在上帝手里,”湯姆說,“他不會讓我受太大的罪的——至少有一點兒要感謝他,這次賣出去的是我而不是你和孩子們。你們在這里是平安的,有災難也只會落到我頭上。”“讓我們想想我們得到的恩惠吧!”他用顫抖的聲音補充道。“恩惠?”克蘿大娘說,“我看不出有什么恩惠!這件事不對。太不對了!老爺根本不應該落到這步田地,拿你來替他抵債。你給他掙的錢比你自己身價超過一倍還要多呢。他應該給你自由,幾年前就應該給你了。我怎么也想不通。你一向對他忠心耿耿——把他看得比你的家人還重!這種為了解脫自己的災難,出賣人家骨肉的人,我想上帝是不會喜歡的。”
“克蘿,唉!這恐怕是我們最后一次在一起了,要是你真心愛我的話,你就不會說出這種話來!你要知道,克蘿,我不愿意任何人說老爺一個不字。他不是從小由我帶大的嗎?我把他看得珍貴是理所當然的事啊!你怎能把老爺和我這黑奴相提并論呢!”
“唉!不管怎么說,這件事總有點不大對頭的地方。”這個充滿強烈正義感的女人說,“我也弄不清楚究竟錯在什么地方,可心里總覺得難受。”
正在這時,有一個孩子嚷道:“太太來了!”
克蘿大娘說:“她也沒有辦法。她來干什么?”
謝爾貝太太進屋后,克蘿大娘沒好氣地替她搬了把椅子。臉色蒼白而焦灼的謝爾貝太太對她的行為和態度沒在意。“湯姆,”她說,“我是來……”她突然停下來,望著那默默無言的一家,不由得倒在椅子上,用手帕掩住面孔嗚嗚咽咽地哭了起來。
“天哪,太太,別……別!”克蘿大娘說,自己也忍不住失聲痛哭起來;接著,屋子里的人哭成了一團。在那高貴和卑微共同揮灑的淚水中,被壓迫者心中的仇恨與怒火都化為烏有。這時,只聽見房門“砰”地一聲被踢開了。海利怒容滿面地站在門口,一則因昨日追擊的勞累,再則由于沒能追回獵物,他的一肚子窩囊氣還沒消。海利大聲叫道:“黑家伙,準備好了嗎?哦!太太也在這里,你好,太太!”海利見太太在場,連忙脫帽向她行禮。
克蘿大娘把箱子關上,并用繩子捆好,然后站了起來,狠狠瞪了那黑奴販子一眼,眼里的淚珠立刻變成了仇恨的火光。
湯姆馴服地站起身來,扛起沉重的箱子,準備跟他的新東家走。他妻子抱著小娃娃,給他送行,兩個兒子也淚汪汪地跟在后面。一會兒,莊園上男女老少的黑人,全都圍在馬車旁邊了,準備跟他們基督教的傳道士和他們尊敬的總管家告別。海利橫眉怒目地瞅著湯姆吼道:“上車!”
湯姆上車以后,海利從坐位底下取出一副沉重的腳鐐,把他的兩只腳銬了起來。
周圍的黑人都感到義憤填膺,謝爾貝太太也在廊子上說:“我敢擔保,你這種防備完全沒有必要。”
“那很難說,太太,我在你們這里已經損失了一個,值500塊錢呢,我再也不敢冒風險啦。”
謝爾貝先生沒有送他的老奴,他感到愧疚,在外面有意耽擱了一天。
湯姆和海利在黃土路上馬不停蹄地向前走,最后終于走出了莊園的邊界。當他們走到一個鋪面時,有一個同湯姆熟識的人,對湯姆寄予深切的同情,感慨地說:“賣到南方去就沒命了。”
“不錯,”海利趕忙應道,“但死的原因各有不同,有的是水土不服,有的則是本身的體質不好。再說,都不死,黑奴市場怎么能興旺得起來呢!”
這時,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他們正在詫異,喬治少爺已跳上車來,激動地抱住了湯姆的脖子。
“啊!喬治少爺,不要替我難過,這全是上帝的安排。你是一個善良的有學問的人,長大了一定能夠成為一個了不起的人,你的父母,還有莊園上所有的人,都會為你驕傲;你要做一個像你父親那樣的好主人,像你母親那樣的好基督徒。”“湯姆叔叔,請收下我這塊銀圓吧,每當你看到它的時候,就記著我一定會到南方來找你,把你贖回來!”喬治將銀圓遞給湯姆。“謝謝你,喬治少爺!”湯姆感激涕零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