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黃昏時分,細雨蒙蒙。肯塔基州N村的一家小旅館門前,一位旅客從馬車上下來,走進旅館的酒吧。因為下雨,灑吧里來了不少三教九流的人。
站在柜臺后面的老板,一頭茂密而蓬亂的頭發上戴著一頂高統禮帽。屋里的人戴的都是這種帽子,因為它標志著至高無上的男子漢大丈夫的氣概,據說還顯示著共和獨立的精神。有幾個上身赤裸、下穿肥大褲子的黑人在屋里來回忙碌。他們的祖先是力大無窮的獵人,生活在原始森林里,在自由遼闊的天幕下,拿星星當蠟燭。直到如今,他們的子孫,還是把房子當帳篷,頭上成天戴著帽子,逢人便親昵地稱“老鄉”。他們是世界上最坦率、最隨和、最快樂的人。
剛從馬車上下來的旅客生得矮矮胖胖,衣著嚴謹,有一張和藹可親的圓臉,看樣子是個小心謹慎的人。他對自己的提包和雨傘非常留意,時時防范著同他接近的人。進門后,他忐忑不安地向酒吧間四周打量了一番。
“嘿,老鄉,你好啊!”那個把腳翹在壁爐架上的大漢同新來的旅客打招呼,同時朝他臉上噴了一口煙。
“托福,托福!”旅客答道,一面避開對方來勢洶洶的見面禮。“有什么新聞嗎?”大漢從口袋里取出一片煙葉和一把大獵刀來。
旅客怯生生地答道:“沒聽到什么新聞,很抱歉!”
“嚼嗎?”大漢十分親熱地遞給那位旅客一點兒煙葉。
“多謝多謝——煙葉對我不合適。”那旅客一面說,一面往后躲閃。
“是嗎?”那漢子滿不在乎,同時把煙葉塞進自己的嘴里。旅客看見有一群人圍在一張告示前面,不禁問道:“那是什么?”不知誰答了一句:“懸賞捉拿黑奴的!”
那旅客當即站起身來,小心翼翼地整理了一下提包和雨傘,并取出眼鏡戴上,過去看那告示。告示上面寫著:
出告示人家逃走混血黑奴一名,叫喬治。喬治身高6英尺,淺膚色,頭發卷曲,呈深黃色;為人聰明伶俐,善于辭令,能讀書識字,有可能冒充白人;背部和肩膀上各有一處深傷疤;右手烙有H字母。
凡能活捉該黑奴,或能證明已將其處死者,一律賞錢400元。此時,前面那位把腳翹在壁爐架上同旅客打過招呼的人,把腳從高處放下來,挺直了身軀,走到告示前,從容不迫地往告示上噴了一口煙汁。
“這就是我對這種事的看法!”他說完后又重新翹起雙腿坐了下來。
老板起身問道:“嘿,老鄉,你這是干什么?”
“要是出告示的人在這里,我還要朝他臉上吐唾沫呢,你信不信?因為這種告示給咱們肯塔基人丟臉!”
老板在記賬時說:“對,對,這話太對啦!”
“老兄,我自己也有一些黑奴,”那大漢又站起來說,“我這樣對他們說——伙計們,我說,你們跑吧!溜吧!你們什么時候想跑都行!我才不追你們呢!這就是我管理黑奴的辦法,結果他們一個也不跑。這還不算,我全都讓他們領了自由證書,而且都備過案。你若把他們當狗看待,得到的就是狗心眼;你若把他們當人看待,得到的卻是將心比心。”
“朋友,我覺得你說得完全正確,”那位旅客插嘴說,“告示上的那個黑奴是個出色的家伙。他曾在我的麻袋廠里干了五六年,他不僅是把勞動的好手,同時心靈手巧——發明了一部洗麻機,后來許多廠家都采用了。現在,洗麻機的專利證,還捏在他的東家手里。”
“這種機靈的黑奴總是很放肆!”有個粗俗的家伙說,“不然就不會挨揍。”
“照你這么說,”黑奴主說,“他生來就不應該聰明嗎?我則以為,上帝把他造就成人,我們就應當把他當人看待。如果誰要把他當牲畜一樣欺壓,誰就要付出沉重的代價。”
“我說老鄉,”那個粗俗的家伙又說,“聰明的黑奴對東家確實沒有好處。”
那黑奴主反詰道:“那你最好給上帝送張訂貨單,叫他給你訂做一批黑奴,個個都不能有靈魂最好,是吧?”
在他們說話的時候,旅館門口來了一輛輕便馬車,馬車上坐著一位衣冠楚楚、紳士模樣的人。那趕車的是個黑奴。
這位自稱是肯塔基州謝爾貝郡奧克蘭市的紳士對他的仆人說:“吉姆,我們在貝南旅館碰見的那個黑人,好像有點兒像這個告示上的人,是不是?”
“是的,老爺,”吉姆答道,“只是不知道他手上有沒有烙印。”“這個我還沒有注意到。”紳士心不在焉地打了個呵欠。
隨后,他走到老板面前,要他準備一個單人房間,因為他現在要寫點兒東西。
從這位紳士一進門開始,那位先來的旅客就用一種好奇而不安的目光注視著他。他感到自己好像認識這位先生。
“那不是威爾遜先生嗎?”那人裝出忽然認出對方的口氣,伸出手來,“很抱歉,看來你好像還記得我——謝爾貝郡奧克蘭市的巴特勒。”
一個黑奴進來告知,新來老爺的房間已經準備好了。
“吉姆,你照看一下行李,”那人隨即囑咐了一聲,接著對威爾遜先生說,“我有點兒生意上的事想跟你談談,請到我房間里坐一會兒好嗎?”
房間布置完畢,侍役們就退了出去。那年輕人不慌不忙地鎖上門,然后調轉身來,兩手往胸前一叉,雙目直瞅著威爾遜先生。
威爾遜先生驚叫道:“喬治!”
“是的,廠主,我正是喬治,你看我的妝化得怎么樣,像個白人吧?”
“像,像,太像了!可是你耍的把戲太危險了。我要是早知道,決不會勸你走這步棋。”
“為什么呢,威爾遜先生?”
“你這樣做,違犯了你的國家的法律。”
“我的國家!”喬治沉痛萬分地說,“我有什么國家?我的國家給我享受的是死亡、是墳墓,我恨不得進棺材才好呢!”
“哎,喬治,不——不能這樣說,你這樣做,是有違《圣經》教訓的啊!”
“威爾遜先生,如果印第安人把你從你的家中掠走,你再也見不到妻子兒女,要你終身替他們做苦力當奴隸,你還會安分守己嗎?”
那矮小的老人聽了這些話,變得目瞪口呆,說道:“喬治,你知道我一向是同情你的,我說這些話統統為你好。你的妝化得很像,但路途太遙遠,夜長夢多,你要是被他們抓住,不殺死你也要把你賣到南方去。喬治,這個黑人可靠嗎?”“他是一個信得過的人,一年多以前,他跑到了加拿大,到了那里以后他得知,他的東家為了報復他,用鞭子抽打他的老母親。為了行孝他又跑回來了,并且想找個機會把他母親一起帶走。”
分手時,喬治激動地拉著廠主的手說:“威爾遜先生,您對我的恩德,充分體現了基督精神。最后,我還有一件事想拜托您這位善良的老者。”
“你說吧。”
喬治有些呼吸急促:“我將來死了,人們會認為還不如死了一條狗,只有我那可憐的妻子,唉!苦命的女人!她會傷心落淚。威爾遜先生,請您想個辦法,替我把這枚小別針交給她,并且對她說我永遠愛她,可以嗎?”
“可以,當然可以!苦命人!”
“還有一句話要告訴她,我最后的心愿是逃到加拿大去,并且希望她也逃到那里去,要她不要掛念她的善良的女主人,不要留戀她美麗的故鄉,一心一意把我們的兒子撫養成一個自由人,讓他不再像我這樣受苦。威爾遜先生,您能答應我嗎?”
“喬治,好,我一定轉告她。勇敢的人信奉上帝吧!祝你一路平安,這是我由衷的心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