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 我的大學(語文新課標課外必讀)
- 蕭楓主編
- 4890字
- 2015-04-15 17:19:37
當時我似乎很希望還有什么其他的原因分析她的病癥:神經麻痹。這么一個女孩兒,住在這個怪異的房間里得了麻痹癥。聽起來太簡單了。這房子里的每一樣東西都十分膽小地依偎著墻壁,屋角圣像前的小神燈分外明亮,神燈鏈子的黑影在飯桌的白桌布上奇怪地晃動著。
“我聽好多人說起你,早就想知道你長什么樣了。”她說話的聲音像小孩子一樣細弱。
這女孩兒毫不掩飾地打量著我,我十分不自在,她那雙藍眼睛仿佛可以穿透一切。而對這么一個女孩兒,我不可以也不會說什么,所以只好默默無語地看著墻上掛的赫爾岑、達爾文、加里波得等人的畫像。
從小雜貨鋪闖進一個和我年齡差不多的小伙子,淡黃色頭發,長著一雙沒有教養的眼睛,立刻鉆進了廚房,然后用沙啞的聲音大叫:“你是怎么爬出來的?瑪麗亞。”
“他是我弟弟,阿列克塞。”女孩兒和我說,“我起先在產科學校上學,后來病了。您怎么一句話也不說?您是不是害羞?”
捷里柯夫走了進來,那只殘手插在胸前,另一只手撫摸著他妹妹柔軟的頭發,她的頭發被揉得亂糟糟的,他問我要找什么活兒。
不一會兒,又進來了一個紅頭發、身材勻稱的女孩兒,她用那又帶些碧色的眼睛充分地看了我一眼,扶起白衣女孩,一邊走一邊說:“瑪麗亞,坐得時間不短了。”
瑪麗亞,白衣女孩兒怎么會起這樣一個成年人的名字,真不和諧,聽起來都刺耳。
我也從小雜貨鋪出來了,心里挺憋氣。但這并不妨礙我第二天晚上又坐到那間怪房子里,我很想了解:他們如何生活?我覺得其中心有奇異之處。
小老頭斯契潘·伊凡諾維奇蒼白有些透明,他在屋角坐著而帶笑容向四周環視,嘴唇微微微翕動,像是祈求:“誰也別來打擾我。”
他終日像只兔子似的擔心吊膽,總是提心有什么大禍突臨。他的內心世界我看得一清二楚。
殘疾了的安德烈身穿一件灰色短衫。胸前的油污和其他物什硬得結成痂了。他的樣子就像一個剛剛辦了錯事被原諒了的淘氣孩子,有些羞愧地微笑著,在房間里橫著膀子晃來晃去。他弟弟阿列克塞在小雜鋪給他幫忙,是個又懶又饞又笨拙的小伙子。另一個弟弟伊凡在師范學校上學,平時住宿,只有節假才回家。伊凡個子矮小,打扮得挺精致,頭發總是光光亮,那樣子倒像個衙門里的舊官吏。得病的妹妹住在閣樓上,她不怎么下來。她要是下來我就不自在,感覺渾身被什么束縛住一樣難受。
捷里柯夫的家務事由和房東同居的女人料理,她又瘦又高,臉像木偶,長著一雙修女特有的冷酷眼睛。她的紅頭發女兒叫娜斯佳,她經常到這兒來轉悠,每次她盯住一個男人時,尖鼻子的鼻孔就會習慣性的一吸一合。
要說捷里柯夫家的真正主人還是喀山大學,神學院等各院校的大學生們,他們把這兒作為聚會點。這群人時時刻刻為國家為人民憂慮,每當有什么新消息:報約上的一篇文章、書本里的某些觀點、城里或大學里發生的不幸事等等,他們從喀山城的各個角落蜂擁而至,擠到捷里柯夫家的小雜貨鋪,慷慨激昂的狂熱爭論,有的聚在一起大聲辨論,有的躲到屋角竊竊私語。經常是他們拿來一本大厚書,然后手指頭戳到某一面上互不相讓地爭辯,各自說著自己的見解。
我是不大明白他們在爭辯什么,不過我倒以為真理已經被他們洶涌的空話沖淡了,就像窮人家菜湯里的油星一樣很少了,我甚至認為有幾個大學生,和伏爾加河沿岸反對正教的分裂派教徒里,那些抱著圣經不放的老家伙們一樣迂腐。當然,我很清楚大學們的初衷是好的,他們希望生活更美好,即好真理被他們空洞的評說淡化了,但畢竟沒有全部淹沒。他們希望改變舊狀況,我也明白,我有同樣的想法。聽他們講話,經常可以發現我想說但沒說的話。接觸到這些人,心中不禁狂喜,仿佛即被開禁的犯人。
在他們眼里,我就像木匠手中的一塊好木材,他們很希望用它打制出一件不同凡響的木式活兒來。
“這是天才。”他們彼此見在面時總這樣把我推銷出去,還帶著一股顯然的驕傲自豪之氣,就像街上到處跑的孩子竟然遇到了一枚五戈比硬幣,然后不能自己的向別人炫耀。我不喜歡被人們稱什么“天才”、“驕子”之類的,我是被人遺棄的孤兒倒是真的。有時那些指導我學習的大學生會讓我感到壓抑,有一回,我在書店的櫥窗里看見一本名為《警世箴言》的書,我讀不懂書名的含義,但我很想看這本書,就到一個神學院的大學生那里去借。
“您瞧瞧。老弟。你這不是瞎胡鬧嗎。讓你看什么就看什么,別亂伸爪子了。”這個長得很像黑種人,卷發、厚嘴唇、白牙齒的未來的大主教先生嘲諷地對我說。
他粗魯的訓教傷害了我。后來,我還是把書搞到手,這錢,有些是我在碼頭做工掙的,有點是從捷里柯夫那兒借的。這是我買的第一本像回事兒的書,我很珍惜,至今依然保存著。
總的來說,大學生們對我要求十分嚴格:有一次我讀《社會學入門》一書,我以為作者一是過分夸大了游牧民族對人們文化生活的影響,二是忽略了富于創造才能的流浪人和獵人的功績。我把我的想法告訴了一個從事語言學研究的大學生,聽了我的疑問,他那張充滿女性美的臉上頓時莊重嚴肅了起來,跟我講起了“批評權力”問題,嘮嘮叨叨足足一個小時。
“你先得信仰一種真理,才可以去批評,才有批評的權力,那么你又信仰什么呢。”他問我。
這是個在街上走都要讀書的大學生,他常常因為把書放在臉上而和別人撞架。他患麻疹傷寒病時躺在床上都在不停地說:“道德必須是自由部分與強制部分的統一,統一……”可憐這位文弱文生,因為長期忍饑挨餓落得一副病態,再加上他拼命苦讀尋求真理,使他看上去更加虛弱了。
讀書是他唯一的興趣所在,除此之外他別無他求。當他認為內心的兩個矛盾達到了統一和諧時,那雙溫柔的黑眼睛就會像孩子般閃爍出喜悅的光芒。我還記得離開喀山十年后,我在海爾科夫城見過他,他當時被流放了五年后又返校學習了。他總是生活在不可調和的矛盾之中,就是到了他快被肺結核折磨死的時候,他還在調和尼采思想和馬克思思想呢。我印象最深的一次是他用冰冷的手指捏住我的手,他在咯血,嗓子里呼嚕呼嚕地說:“矛盾不統一,就沒法活了。”
再后來,他死在上學去的電車車廂里了。
我曾見過許多這樣為真理殉職的人,每當想起他們來,心中敬意就油然而生。
經常來小雜貨鋪聚會的大約有二十個人,他們之中也不乏神學院學院學生,有一個叫佐騰·潘捷拉蒙,是日本人。還有一個大個子有時也來,他很獨特,寬闊的胸膛,密實的絡腮胡,韃靼式光頭,身著一件哥薩克短大衣,扣子扣到嘴巴下。他總是寡言少語,愛坐在角落里,吸個煙斗,兩只沉穩的灰眼睛不停地望著大家。看的出來,他很留意我,目光不時地落在我身上,不知怎么稿的,他這么一看,我心里直發虛,有點害怕。在人人爭辯的大房間里,唯獨他保持沉默,他激起了我的好奇心。人們都在高談闊論,毫不掩飾大膽地說著自己的想法,他們爭論的很熱烈,我越快活,我不知道他們這樣唇槍舌劍的辯論之中隱藏著見不得人的虛偽主義,我聽了很久也沒覺察到。這個大絡腮胡子在想什么呢?
大家都叫他“霍霍爾”,這里除了安德烈再沒人知道他的真實姓名。過了不久我聽說他是個流放犯,在雅庫梯省流放十年,剛剛同來沒多外。了解他的欲望更加濃烈了,但這還不能使我有勇氣走上前和他認識,談話。我不害羞,也不怕見陌生人,我這人從來都是被好奇心奴役著,我渴望探知一切未知,正是這個壞習慣使我一生也沒有認認真真地研究過什么。
我聽他們談到了人民,我也奇怪自己的想法怎么和他們的那樣不同呢?他們的觀點是:人民是真、善、美的化身,是一個神圣的群體,是高尚品德的始發地,我怎么沒見過這種人民呢?我見的有木匠、裝卸工、水泥匠,我還見過亞可夫、奧西布、葛利高里。我說的是具體的實實在在的人,而他們說的是抽象的人的整體。他們把人民看得高貴,并且愿意以人民的意志為自己的意志。可我認為真正的美好思想的擁有者是他們,在他們身上才真正體現著博愛、自由的美好品德。
這種博愛精神是我以前所沒有經歷過的,可是現在,他們的每一句話,甚至每一個眼神里都散發著博愛的光輝。
這段時間,我的思想發生了重大變化,人民偉大、神圣的理論像春雨般滋潤著我的心田,那些描寫農村生活的樸素的現實主義文學作品,給了我新的啟示。我覺得只有對人類充滿了最強烈的愛,才會激發出人追求生活意義的力量,從那以后我再不是只考慮自己,而是開始為他人著想了。
聽安德烈說,他開雜貨鋪賺的錢,都用來幫助這些有“人民利益是最高利益”思想的人們了。他就像一個虔誠的助祭侍奉大主教做彌撒似的,在這些人群中轉來轉去,不時地為他們的聰慧機智而欣喜。他時常情不自禁地面帶笑容將殘手插入懷中,另一只手捋一捋軟軟的胡須對我說:“您聽,多么好呵?”
這群人中有一個叫拉甫洛夫的獸醫,他說話的聲音就像鵝叫,他獨樹一幟地發表與大學生們相反的言論,每當這種時候,捷里柯夫就驚訝地把眼睛往下一垂,嘟嘟囔囔地說:“瞎搗亂。”
安德烈和我一樣欣賞這些大學生,可是大學生對待他卻像老爺對待奴仆或酒店的小二兒似的隨便吆喝,他并沒有覺察到這一點。客人們逐漸散去,他時常留宿我,我們以地為席鋪一塊毛毯在地上睡。夜里在神像前那盞燈的照耀下,我們暢所欲言、喋喋不休。他帶著教徒所特有的虔誠與歡悅告訴我:“以后能發展出百八十號他們這類出眾的人才,占據國家的各個重要位置,世界會翻個過的。”
安德烈長我十來歲,看的出來他非常喜歡紅發姑娘娜斯佳,在人前他故意對她不屑一顧,甚至和她說話的語氣很冷漠,愛慕的眼光倒是時時刻刻追隨其后。當只剩下他倆兒在一起時,他就唯唯諾諾,唯命是從,露出乞求諒解的笑容,一只手還不忘記捋著稀軟的胡須。
他的妹妹瑪麗亞常常站在角落里聽人們辯論。她聽得極為認真,神情嚴肅,臉緊繃著,大眼睛瞪著,當聽到辯論高時,她會發出一聲尖銳的喊聲像是有人把冷水澆到了她的脖子里。總有一個紅發醫學大學生圍著她轉來轉去,他故弄玄虛伏在她耳邊小聲說話,并擠弄一下眉頭。看上去有意思的。
秋天來了,我必須有一個固定“職業”了。我被眼前所發生的新鮮事給迷住了,活兒干得越來越少,幾乎是靠別人養活,這樣的面包吃起來是困難的。我為自己找了一個營生——到瓦西利·塞米諾夫面包坊打工。
這段時期的生活是艱難的,也是很有意義的,在我后來寫的短篇小說:《老板》《柯諾娃洛夫》《二十六個和一個》等中,曾經描述過這段生活。
肉體的痛苦是膚淺的,只有精神的痛苦才是真正的痛苦。
自從進了那家面包作坊的地下室后,就和我以前天天見面天天談話的人隔絕了,我和他們之間仿佛豎起了一道高墻。
沒人來看我,我也因為每天十四個小時的工作,沒有閑暇到安德烈那兒去。遇到假日就睡覺或是和作坊里的工作們瞎鬧。
一開始,有些同伴就把我當成了開心丸,還有一個跟小孩似的,就喜歡聽有趣的故事。誰知道我竟給他們講了些什么呀,總之,效果不錯,居然引發出他們對某種不很清晰,但輕松,美好生活的向往。有些時候,我的故事很出色,他們或悲或怨或恨的情緒暴露無遺,我為自個兒高興,我私下以為我在做群眾的思想工作,我在教導人民呢。
我也有自卑的時候,我覺得自己那么弱小,那么無知,有時連基本的生活常識都不知道。這種時候,我就感覺自己仿佛被遺棄在一個昏暗的地洞里,地洞里的人就像大蟲子一樣蠕動,他們不敢正視現實,終日鉆酒館逛妓院,到妓女冰冷的懷抱中尋求安慰。
每月月底領薪水時,他們必去光顧妓院,在這個美妙日子到來的頭一個星期里,他們就開始想入非非了。等嫖宿回來,很久很久還沒有從那份甜蜜中醒來,他們厚顏無恥地炫耀自個兒的床上功夫,以及怎樣的蹂躪妓女。談到妓女,他們一臉的不屑,甚至吐唾沫以示“清高。”
不知為什么,當我聽到他們這樣談論時,心中一陣悲傷,難過。我仿佛看到煙花巷里一個盧布一晚上的妓女,我的同伴們迫不及待的丑惡行徑,雖然可恥但尚可理解,可是其中一些人的肆無忌憚、好色、放縱,卻讓人發指。當然,這里并不排除他們故意炫耀的虛榮心的滿足。對于性我有些恐懼地感到好奇,所以就比較敏感這種事,我還沒有品嘗過女人的滋味兒,為此我感到心中不快:無論是妓女還是同伴都無情的譏諷我。沒多久,他們再去逛妓院,就不帶我,他們照直說:“老弟。你就別去了。”
“為什么不讓我去?”
“和你在一塊兒別扭。”
我記住了這句話,覺得其中大有含義,可我沒弄太明白。
“你看看你。跟你說別去了。你去讓人掃興……”只有阿爾及姆比較明朗地帶著冷笑說:“你像個神父,又像個不通情理的老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