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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他是個胸前掛獎章的瘦高老頭兒,在這條街上干了很多年了,看上去還算聰明,笑起來倒也親切,但還是掩飾不住眼睛中的狡猾。

他對我們這個人員復雜的貧民窟相當重視,每天都會全副武裝地到此巡視幾回,巡視時,就像動物園里飼養(yǎng)員查看鐵籠里的野獸似的,看完一個窗口,再看一個窗口。他的戰(zhàn)果相當可觀,今年冬天他抓了一只手的斯密爾諾夫軍官和穆拉托夫兵士,他們都曾得過喬治勛章,參加過中比列夫將軍指揮的俄哈爾杰克遠征軍。還逮的捕了佐伯字、奧夫希金、葛利高里耶夫、克勒洛夫等人。聽說他們被逮的原因是想立一個“地下”印刷廠,穆拉托夫和斯密爾諾夫就是因為星期天白天,偷走了城里克留鍥尼夫印刷所的鉛字而被捕的。

沒過多久的一天晚上,貧民窟里又被抓走了一個終日眉頭緊鎖的被我稱做“活鐘樓”的人。第二天早上,古得知道這事后,憤怒地抓看頭發(fā)對我說:“馬克西美奇老弟。真他媽耽誤。你快點去……”他告訴我到哪兒去,又叮囑我:“一定要小心。那兒或許有密探……”這個秘密行動令我興奮不已,我像一只小燕子似的飛到了海軍村。我走進一家昏暗的銅匠鋪,見一個卷發(fā)藍眼的年輕人正鍍一口帶耳平底鍋,看上去不像工人,屋角的老虎鉗邊有一個小老頭,他白頭發(fā)用一根小皮帶束著,正忙著打磨一個活塞。

我問他:

“你們這兒有活兒嗎”

小老頭怒氣沖天地答道:

“我們自己人有活兒干,可是沒你的活兒。”

那個年輕人看了我一眼,又低頭鍍他的鍋。我用腳碰了一下他腳,他又驚又怒地盯著我,手中握著平底鍋,好像要沖我砸過來似的。見我一個勁兒對他使眼色,才平靜地說:“走吧。”我又向他遞了一個眼色,才走出店鋪,站在大街上,卷發(fā)青年也跟了出來,不聲不響地看著我,點了一支紙煙。我問他:“你是吉虹嗎?”

“是的。”

“彼得被捕了。”

他被激怒了,用眼光上上下下打量我。

“你說的是哪個彼得?”

“高個子像教堂里的助祭……”

“嗯?”

“沒了。”

“什么彼得,助祭,和我有什么相干?”他越這樣說,我就越認定他的確不是銅匠鋪里的工人。當我跑回貧民窟的時候高興極了,我的第一次“地下”活動圓滿完成了。

古利·普列特涅夫和一些進步人士接觸很多,我曾請他把我介紹到他們中去,可他總是說:“老弟呀,你還校應該好好念書學習……”有一回,葉甫里諾夫引見我與一個做秘密工作的人會面。

這次會面安排得十分周密,氣氛異常沉重、緊張。尼古拉帶我到城外的阿爾斯科波爾平原,一路上提醒我要謹慎小心,并要求我為這次會面保守秘密。然后,他指著從很遠的地方慢悠悠走來的一個灰蒙蒙的小人影,扭頭低聲對我說:“就是他。跟著他走。等他停下來,你就走上前跟他說:我是新來的……”秘密的行動意味著新鮮、刺激,應該是十分有趣的,可是這次卻很可笑:頭頂是火辣辣的太陽,一個人在草地上深一腳淺一腳地走,真像是一棵小草,就這些,沒別的。我一直跟他到了墳場才追上他,鬧了半天他也是年輕人,臉兒瘦削,兩只小眼十分警覺。他穿一件學生的灰大衣,原來的銀灰鈕扣已經丟了,又重釘了幾枚黑鈕扣,破學生帽上還可以看到帽徽。整體上看,他還是個孩子,可他偏要裝成大人樣。

我們找了一塊有樹蔭兒的地方坐下來,他講話枯燥、乏味而冷漠,那神態(tài)我一點不喜歡。他十分嚴肅地問我讀過哪些書,還希望我參加他創(chuàng)建的小組,我答應了,就這樣我們的會面結束了。他緊張地先往前走了幾步,腦袋左看右看,對空曠無人的野地進行了一番嚴密觀察。

這個小組還有三、四個成員,我是其中最小的一個。小組會在一個師范學院的大學生羅夫斯基家進行,主要學習約翰·穆勒的著作和車爾尼雪夫斯基做的注釋,這對我是一個陌生的領域。這個大學生后來用葉洛恩斯基為筆名發(fā)表了一些短篇小說,寫夠五本后,就自殺了。——這種事已不足為奇了,我常見。

他很內向。沉默寡言,思想沉悶,講話十分注意分寸,住的是一間房子下面的地下室。他為了“腦體結合”,每天都做點木工活兒。和他在一起一點兒意思都沒有,穆勒的書也沒興趣,因為沒過多久我就發(fā)現(xiàn)他的經濟學理論我就知道,而且是印象極為深刻,這沒什么難的,單憑我個人的生活經歷就可以領會了。我認為這些理論,凡是那些曾為別人的幸福和快樂出過力的人都十分清楚了,根本沒必要花費很大心思用艱的深的詞語編成一本大厚書。我在這兒充滿鰾膠味兒的地下室里,一坐就是兩三個小時,眼睛看著小蟲子在污濁的墻上爬來爬去,真是太難為我了。

有一次,老師遲到了。我們還以為他不來了呢,就跑出去買酒子,這時看見一個褲腿從地下室的窗口處一閃,嚇得我們趕忙把酒瓶藏了起來,這時,老師走了進來講車爾尼雪夫斯基的偉大論斷。我們坐在那兒一動不動,唯恐誰一伸腿把酒瓶碰倒了。唉,偏偏讓老師踢個正著,我們嚇壞了,個個滿面通紅,以為老師會大發(fā)脾氣,結果是風平浪靜。他那種沉默不語和一條縫的眼神,看上去真讓人難受,還不如狠狠地斥責我們一頓呢。

我很難過,雖然買酒不是我提出的,但對老師我總有種負罪感。

一直他講課真沒勁兒,我人在這兒心早跑到韃靼區(qū)了,那批人過著“清真”生活,他們善良又勤勞,講一口不太純正的俄羅斯話。天一黑,清真寺的塔尖上就有執(zhí)事僧用奇特的聲音招換大家去做晚禱。我琢磨著韃靼人的生活一定很奇怪,肯定不會像我以前過的那些不愉快的生活。

一直以來我都十分向往伏爾加河上那種集體勞動的熱鬧場面,直到現(xiàn)有那種狂熱依然讓我癡迷。我還清晰地記得我第一次感受到勞動激情的那一天。

我們的任務是同碼頭搬運組貨,那是一艘滿載波貨物的大拖船,它在喀山附近觸礁,船底破了。當時正是九月,狂風冷披著草席或帆布蹲在甲板上同艘小火輪船向前走,小火輪喘著粗氣,不時噴出一團團的火星。

夜深了。喀山河上烏云密布,搬運工們是叫是喊,罵完天又罵地,罵自己的生活處境,他們在甲板上懶懶散散地躲來躲去,企圖避避風雨。看著他們暈暈乎乎的樣子根本不像干活的,我看不太可能去打撈出快要沉下去的船貨。

半夜,終于到了那艘船礁的地方,大家把空拖船和出事的船甲板對甲板系在一起,這時搬運組長出現(xiàn)了,他是個面帶兇相的老頭兒,一臉麻子,生性狡猾,愛說下流話,長一雙鷹眼和一只鷹鼻。他摘下濕透的帽子,用女人一樣的聲音喊道:“伙計們。干吧。”

工人們在甲板上聚成一個黑團,像一群狗熊,他們狂叫起來。組長率先喊:“伙計們,看你們的了。小伙子們出點力。上帝保佑我們,開始干吧。”

于是剛才還一愁莫展、散兵敗將、渾身濕透的人們一個子變得生龍活虎一般,他們像上戰(zhàn)場一樣,縱身躍到船上,一邊吶喊,一邊狂叫,說著笑話干起活兒來。我的前前后后、左左右右有一袋袋大米、一包包葡萄干、一捆捆皮革在飄動,短小的人影在穿梭,剛才還是怨聲載道的人們,這會兒居然興高采烈歡歡喜喜地投入戰(zhàn)斗了。

雨越下越大,天更冷了,風更猛了,人們的襯衫吹卷起來,肚皮都露出來了,濕漉漉的夜色中,六盞昏暗的燈籠發(fā)出微弱的光,五十多個人影跳來跳去,踏得板嗵嗵嗵直響。他們干活兒的樣子就像幾百年沒干過活兒似的,拖著四普特重的米袋和扛貨包賽跑的好事,他們早就想享受受了。用個恰當的比喻:他們干活生就像孩子熱愛游戲一樣,他們那個幸福勁兒,看來除了和女人擁抱,再沒什么事兒可以和它媲美了。

一個滿臉胡須的大個子,身穿哥薩克式緊身外衣,渾身濕透了,看上去他是貨船的主人或代理人,他鼓動大家說:“好小伙子們。——我獎你們一桶。我的小土匪們。——兩桶也行。加油干吧。”

夜色中,從四面八方傳來沙啞的叫聲:

“來三桶吧。”

“三桶就三桶。好好干吧。”

勞動場面理會加熱烈了。

我跑去抱米袋,搬、拋、抱,一遍又一遍地重復,我覺得我們不是在勞動,而是在狂歡,好像這些人可以永生永世這樣不知疲倦、快快樂樂地干下去,那勁頭兒真像隨時都可以抓起城里的鐘樓或尖塔,整個喀山城也能握在他們手里,想搬哪兒就搬哪兒。

這一天晚上,我過得前所未有的愉快。真想就這樣一輩子瘋瘋癲癲、痛痛快快地勞動。甲板上大雨點兒嘩嘩落著,狂風還在呼嘯,黎明的薄霧中,落湯雞的赤裸的搬運工們,不停地跑動著,一邊笑著、叫著,顯示自己的力氣和勞動成果。

這時了陣風吹開了沉重的烏云一角,藍天上露出了太陽粉紅色的臉,這群快樂的瘋子抖動著濕乎乎的胡須,一齊向著太陽大叫。我真想跑上去擁抱這群兩條腿的動物,親吻他們,他們干活時那么機智靈活,真讓我心馳神往。

沒有什么可以阻擋他們由衷快樂的迸發(fā)出來的力量。這種神奇的力量可以創(chuàng)造奇跡,它可以實現(xiàn)神話故事里只要一夜之間就建起美麗的宮殿和城市的幻想。陽光極其吝嗇地照了一兩分鐘勞動的人群,就被厚重的烏云遮住了,就像一個小孩掉進了大海,完完全全被烏云吞沒了。雨瓢潑一般下著。

“歇工吧。”不知誰喊了一聲,立即招來了許多發(fā)怒的聲音:“誰敢歇。”

這場戰(zhàn)斗一直持續(xù)到下午兩點。要搬運貨物的時候,這群半赤裸的人們頂著狂風暴雨,不知疲倦玩命地勞動。我被他們身上爆發(fā)出來的強大力量震懾了。等大家返回到小火輪上時,一個個東倒西歪像醉鬼似的睡著了。小火輪一到碼頭,他們就像一道灰色泥流擠上了岸,飛奔小酒館喝那三桶伏特加去了。

在小酒館我見到了貝什金。他向我走來問道:“他們叫您干嗎去了?”

我禁不住喜悅地告訴他這次勞動的情況。誰知他聽完露出一臉的不屑說:“傻瓜。傻瓜都沒你傻,你簡直是——白癡。”

他吹著口哨,像一條在水中游泳的魚似的搖擺著身體,從一排排的酒桌間走掉了,這會兒,搬運工們剛坐在酒桌旁熱火朝天地大吃大喝起來。角落里一個人用男高音唱起了下流小曲。

噯唷,半夜三更時分老爺的太太呀上后花園尋歡作樂。噯唷這時有十幾個人的聲音加入其中,發(fā)出震耳欲聾的吼叫聲,同時用手在桌沿上打著節(jié)拍。

打更人巡視到此看見呀,太太仰在地上……一時間小酒館里人聲嘈雜,有放聲大笑的,有吹口哨的,大有在一起胡說些無恥的下流話。

我經人介紹認識了雜貨鋪老板安德烈·捷里柯。

他的小鋪在一條荒涼小街的盡頭、垃圾占領的道路附近。

他是一個患麻風病的獨臂人,相貌溫和,銀灰色的胡須,眼睛里透出精明。他有全城最好的圖書室,收藏了許多禁書和珍貴版本書,喀山許多學校的大學生包括那些抱有進步思想的人們,都到他這兒來借書。

安德烈的小雜鋪是一幢低矮的平房,緊挨著一個放高利賃的清教徒的住所,從鋪子里進去,有一扇門通向一個大房間,這間房子采光不好,只靠一扇向天井開的窗子射入微弱的光線。和大房間相連的是廚房,從廚房過去,在通向清教徒住所的昏暗走廊的拐彎處,“躲”著一間倉庫,對了。這就是那間秘密圖書室。其中一些書籍是手抄的。比如拉甫洛夫的《歷史信件》,車爾尼雪夫斯基的《怎么辦》,彼得列夫的文論集《饑餓王》、《陰謀的把戲》——這些全是用鋼筆抄寫的,現(xiàn)在這些手抄本翻破了,書頁也卷了。

我頭一次來小雜貨鋪的時候,捷里柯夫正在待客,他指著通向大房間的門向我示意,我進去一看:黯淡的房間角落里,跪著一個像是薩洛夫修道院圣徒塞勒菲姆畫像似的小老頭,他虔誠地祈禱著。看著他,我覺得不太舒服,也不協(xié)調。

我聽人們說捷里柯夫是民粹派,在我的印象里民粹派應該是革命家,既是革命家就不應該信上帝了,所以我認為這個禱告的小房間是多余的。

他禱告完,很認真很仔細地用手梳一梳白頭發(fā)和胡子,極為重視地看著我說:“我是安德烈的父親。你是誰呀?噢,原來是你,我還以為是化了裝的大學生呢。”

“大學生干嗎非得化裝呀?”我問他。

“是呵。”小老頭小聲說,“他們裝扮得再好,上帝也會認出他們的。”

他到廚房去了。我坐在窗子旁想事,猛然聽到喊聲:“噢,他長這樣兒呵。”

廚房邊上靠著一個白衣女孩兒,短短的金黃色頭發(fā),臉色蒼白有點兒浮腫,兩只漂亮的藍眼睛在微笑,她像是街上廉價石印畫的小天使。

“您用得著那么驚訝嗎?我的樣子真得很可怕嗎?”她說話的聲音細微顫抖。她十分小心地緩緩地向我靠近,走路時手緊緊扶著墻壁,好像腳下不是牢固的地板,是搖擺不定的繩子似的。她全身顫抖著,仿佛有萬千支針扎進了她的腳掌,又像是墻壁上有火燙傷了她嬰兒般胖乎乎的手,看她不大協(xié)調的四肢走路的樣子更不像凡人了。她的手指直直的很僵硬。

我一言不發(fā)站在她面前,感到從未有過的狼狽和凄涼。這間黯淡房子里一切都是怪異的。

女孩兒坐到椅子上,還在抖動,就像椅子會突然從她屁股底下飛走似的。她十分坦率地告訴我,她近四五天才開始活動,她手腳麻痹躺在床上三個多月了。

“這病是神經麻痹。”她微笑著對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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