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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父債子還

  • 看綠
  • 趙大年
  • 2594字
  • 2015-04-18 16:40:54

我曾經十分怨恨我的父親,長達40余年。有一次夢見我的奶媽——出身貧農的龐媽,白發蒼蒼地尋來,當著我們農機局黨委書記的面說,原來我是她的親生兒子,應該姓龐,趙家的那個少爺——狗崽子趙大年早就夭折了!我感動得熱淚盈眶。局黨委書記也很高興,當場宣布:既然龐大年同志是貧農的后代,而且已經申請入黨長達30年了,為什么還不吸收他入黨呢?應該立刻批準!

由于“家庭出身不好”,這個離奇的夢想又拖了3年,終于在改革開放的新時期,在我堅持申請入黨33年之后實現了。入黨者仍是趙大年,而不必姓龐。

我對父親的怨恨并未因此而消除。他對我隱瞞的事情太多了。就說我究竟姓什么這件最起碼的事情吧,至今也弄不清楚。父親生前從來沒說過我家是滿族。他冒充漢族,姓趙,我18歲參軍離家,繼續冒充。我28歲復員回到北京時,父母已辭世8年了,大伯才吐露真情:“咱家是正黃旗滿族,艾新覺羅,你爺爺叫兆英。辛亥革命的時候滿人紛紛改漢姓,兆趙同音,又是百家姓里的頭一姓,你爺爺就叫趙英了。”大伯是北師大的教授,有學問,更不會騙我,他的話屬于第一版本。后來,同是滿族的北京市民委副主任趙書告訴我:“咱們滿族姓趙的原屬伊爾根覺羅——意譯就是平民。宋朝徽欽二帝姓趙,被俘后貶為平民,所以伊爾根覺羅的滿人就姓趙了。”趙書是這方面的專家,也有學問,他的話屬于第二版本。大媽還為我父親作了些解釋工作,“你爸爸也不容易。民國初期,那是個特殊的年代,孫中山先生和國民黨‘驅逐韃虜’的口號叫得很響,你爸爸如果承認自己是滿族,就考不上北京大學。”她這話屬于第三版本。看來,要弄清自己真實的姓氏還很難哩。好在姓名在當代只是個符號,那就叫趙大年吧。

也還有比符號更實際的難題兒。1958年底,我因“家庭出身不好”外加“反右補課”之問題,被我熱愛的部隊“復員處理”(實際是清洗)了。然而又無家可歸,便寄居在北京小沙果胡同壽康里2號姨母家大門洞的一間6平方米的門房里。是五姨告訴的,我還有位大伯在北京,而且有座四合院,我父親生前并沒跟大伯分家,為什么不去看看?在趙家自己的四合院里占兩間房,也是名正言順的嘛。

按照五姨提供的地址和大伯的名字,我找到了東安門河沿10號,這個帶挎院的四合院果然是我爺爺留下的房產。令我吃驚的,是我的父母生前從來沒說過這些事。大伯大媽已是古稀老人,還有一位更老的老太太,大伯讓我叫她“姑爺兒”,是我父親的姑媽,一輩子沒“出閣”的可憐人。另有一位更可憐的女人,也是70歲了,大伯瞪著眼睛讓我管她叫“媽”!我懵了,怎能隨便叫媽呢?我的姑爺爺已經90多歲了,我叫她的時候還哼哼啊啊的,老糊涂了的樣子,現在見我不肯認母,也睜大了眼睛,端坐在老式紅木太師椅上,擺出旗人貴族和趙家老祖宗的架勢,大聲命令我:“叫媽!這是你的嫡母。父債子還!”

原來這位可憐的“媽”是我父親的原配夫人,是明媒正娶的趙太太。我父親在北大畢業之后,正值“五四”運動時期,新青年嘛,反對包辦婚姻,追求自由戀愛,離婚不成,便離家出走,到杭州、天津等地教書,后來在天津南開中學與一位美術教員結婚——我的生母畢業于天津女子師范專科學校,在20年代的中國也算是文化水平較高的新女性了,婚后他們始終不肯回老家,在外地或北京西城租房子住,過現代小家庭生活。至于我這位可憐的嫡母,雖然也是旗人貴族小姐出身,卻成了封建禮教“從一而終”的犧牲品,趙家的使喚丫頭、老媽子。她“生為趙家人,死為趙家鬼”,在趙家苦苦地守活寡50多年。當我被迫叫了一聲“媽”的時候,她慘笑著說:“長得真像你爸爸!我總算熬到這一天,又見到了……”一語未畢,淚如雨下。

大伯對我說,“你回來得正好。咱家老的在70歲以上,小的15歲以下,就缺你這一輩兒的頂梁柱啦。你爸爸一輩子不顧家,這筆孽債就由你來還吧!”他越說越有氣,把我爸爸臭罵了一頓,罵得我脖子后面直冒涼氣。

大媽也幫腔,敲鼓邊兒,說我爸爸當大學教授,又在好幾所中學兼課,月薪330塊現大洋(銀元),卻壓根兒不顧家。又說她唯一的兒子鐵柱——我的堂兄,臨解放時不辭而別(后來才知道去了臺灣),堂嫂改嫁,撂下一兒一女,女孩還有殘疾,10歲不會走路……說著說著,大媽也落淚了,質問老天爺,“趙家的男子漢,怎么都是一拍屁股就走人的主兒呢?!”

我28歲回老家,沒想到初次與姓趙的親人見面,收獲就如此豐富。返回壽康里2號時,李家的親人們卻炸了營。壽康里這座四合院,原先是我父母長期租用的。我母親是河北省無極縣大戶人家李舉人的四小姐,娘家的親戚來北京時就住在這里。“七七”蘆溝橋事變,父母帶著我和弟弟逃難去南方,李家的親戚們則避難進北京,我的大姨、二姨、二舅、五姨,和他們的孩子全都擠住此院,簡直可以稱為李家院了。一聽說我到趙家的四合院去認了個“媽”,豈能忍受?幾位親姨舅輪番把我訓斥一頓,好像我觸犯了天條。尤其是五姨最動感情,她跟我的生母是挨肩姐妹,最親,也是“五四”時期的新女性,而且東渡扶桑,畢業于早稻田大學,很有學問的人,卻聲淚俱下地說:“那個老文盲怎么配當你的媽?你爸爸是大學教授,你母親是中學教師,小學校長,大學圖書館的館員,那個老文盲只能是個棄婦!你大伯也是老糊涂了,父債子還——這是封建主義的流毒,現在是共產黨領導的新社會,誰再講這一套就是老封建!你要是再到東安門去認那個媽,就甭認我這個姨,還有你大姨、二姨、親娘舅,全甭認啦!”

五姨態度堅決,勢不兩立。只是忘了大伯的名字和住址都是她提供的。

我陷入了進退兩難的困境。大伯那邊我只能偷著去看望。直到今天,老一輩的親人全都過世了,對東安門河沿10號那座趙家的四合院,我也從來沒有提出過繼承權的問題。就讓我堂兄留在北京和臺北的子女去過問吧。既然我父親當年“一拍屁股就走人”,我還摻什么亂呢。

遺憾的是父親對我隱瞞得太多,以致我18歲離家參軍時未能徹底交待敝人乃小老婆所生,老家還有位嫡母,甚至還有個堂兄跑到臺灣去了——“文革”中查三代,就算我有一百張嘴也坦白交待不清了。這給我和我的老婆孩子帶來許多災難,抄家,批斗,五花大綁,“反革命”和“反革命家屬”,一連串的“父債子還”,再加上林彪提倡的“子承父業”,“忠字舞”,“萬壽無疆”,搞得太不像話了,這才使一部分同志認識到咱中國人反封建的任務還很長哩。

我與父親共同生活的時間總共不超過10年。對于未成年的子女,父母是否可以有點個人的“隱私權”呢?想到這兒,我對他似乎也該有所諒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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