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向左轉與向右轉
- 不是冤家不聚頭:魯迅與胡適
- 陶方宣
- 1690字
- 2015-04-18 13:09:13
與魯迅走向革命,走向民間大眾相比,胡適一天天走向權力上層、走進政治高層,這在他來說是由來已久的習慣,與他在美國的留學生涯密切相關,這正是美國給予他的教誨之一。當年他進入美國,正值美國大選年,他眨眼之間馬上成了美國文化的狂熱愛好者,他從各黨派眼花繚亂的黨魁演講中,認定老羅斯福的治國理想最得人心。老羅斯福是從共和黨分裂出來的第三黨進步黨黨首,他的一系列言論深入人心,胡適對他欣賞加崇拜,凡他的演講只要有時間,必定去參加。無法參加的,就收聽廣播。有一次參加羅斯福的集會讓胡適終生難忘,那次羅斯福的演講是支持進步黨候選人歐斯克·史特朗競選紐約州州長。羅斯福的演講一如往常一樣激情四溢,就在胡適和眾多選民聽得如醉如癡時,忽然不遠處一聲槍響,老羅身體歪了一下——人群馬上騷動起來,原來羅斯福中了刺客一槍。胡適臉色一片蒼白,這時候只見羅斯福手捂傷口面不改色地抬起頭來:“還有幾句,讓我說完。”下面一時掌聲雷動,胡適感動不已,油然而生出對羅斯福的崇高敬意。
胡適后來說:“這次大選是我所參加過的畢生難忘的政治集會之一?!彼哪旰蟮囊痪乓涣?,美國再一次迎來大選年,胡適則全力支持民主黨的威爾遜,為他當選總統而興奮得徹夜不眠。胡適晚年回憶說:“我對美國政治的興趣和我對美國政制的研究,以及我學生時代所目睹的兩次美國大選,對我后來對中國政制和政府的關心,都有著決定性的影響。”這種影響一直左右著他的人生方向,他身上有書呆子的一面,也不乏政治家的謀略,這是他對政治之所以如此熱情的原因所在。政治雖然令人討厭,但是這畢竟遠比一介書生紙上談兵,更容易實現自己的政治主張和人生理想。可是,當他這一面稍稍彰顯出來時,追隨他的莘莘學子不同意了,他們更接受更喜歡逐步從官場走向民間大眾的魯迅,而不能接受從學界走上官場的胡適。《京報》總編邵飄萍給他轉來了兩封青年學子的來信:“等到現在,不但我們所期望于先生者,一無所有,便是我們認為喪心病狂的軍閥政客們底分贓的行徑,先生竟也興高采烈地預備大踏步前往參加了——總之,我們讀過先生近來的言論,知道‘胡適之’三個字上,已沾滿了灰色的塵點,我們只好盼望先生努力向著黑暗的處所去‘干!干!干!’”
他在回答邵飄萍時說:“青年界對我的議論,乃是意中的事。生平不學時髦,不能跟人亂談亂跑,尤不能諂事青年人,所以常遭人罵。但八年的挨罵已使我成了一個不怕罵的人;有時見人罵我,反使我感覺我還保留了一點招罵的骨氣在自己人格里,還不算老朽——先生在此處把我和‘當局’拉在一塊,頗使我詫異。假使先生發表此類稿件,難道‘當局’會替我報復嗎?‘當局’與我,截然兩事,毫無關系?!?
胡適一生中挨過的罵實在太多:走狗、漢奸、反動、豎儒、反革命、叛國者、喪行文人、無恥文人、胡說博士。最長的是:作自瀆行為的最下賤的中國人,包括魯迅的“賣身投靠”,他都滿不在乎、不以為意,甚至別人罵得不好他反而替他急,認為沒罵到點子上。形形色色的罵從來不曾動搖他堅定的信心,某一時期他也曾發過毒誓:“二十年不談政治。”但是他要改變中國,二十年不談政治是不可能的,他很快食言,開始熱衷于政治,還辦了一份《努力周報》大談特談政治。因為他看到了政治在中國的意義,讓中國告別封建專制走向歐美式的現代文明,學術研究的潛移默化是一個方面,這個方面是緩慢的,從靈魂深處著手,那種蝸牛式的漸進漫長得令人絕望。從政治層面的快速推進才可以加快中國現代文明的進程,學界文人的空談永遠都是空洞的不著實際的。他后來在日記中寫道:“我現在出來談政治,雖是國內的腐敗政治激出來的,其實大部分是這幾年的‘高談主義而不研究問題’的新輿論界把我激出來的,我現在的談政治,只是實行我那‘多研究問題,少談主義’的主張?!痹趯V频闹袊?,胡適的行為有點烏托邦式的虛幻,也有些堂·吉訶德式的浪漫,但是誰也不能否認他的真摯之心與赤子情懷。
但是在魯迅的眼里,胡適是被官僚化了,御用化了——他靠攏衙門,注重于精英人物,建立起一套權威性的知識系統,在另一種意義上必定會形成對底層大眾的新的欺壓。他們徹底決裂的時刻到了:一個向左,一個向右,《新青年》時代并肩作戰的友誼已蕩然無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