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城中，萬壽公主與鄭顥的葬禮正在有條不紊地進行著。在悲涼的哀音中，送葬的人們機械地跟隨著長長的隊伍緩緩行進。對大多數人說，死了一個公主和一個駙馬并不是值得悲傷的事。很多人與公主、駙馬并沒有交情，甚至根本不相識，這些人大都面無表情，若無其事，即使臉上有幾滴淚珠也僅僅是為裝門面，強行擠出來的。

而一些熟識他們的人，敬重他們的人卻都臉色凝重，為公主和駙馬的英年早逝暗暗嘆息。

還有一部分怨憤他們的人則在心里暗暗慶幸，當然這份興奮的情緒只能藏在心中，臉上倒顯得異常悲戚。

而真正發自內心悲痛的人，如同昌公主、廣德公主、于琮等人心中悲憤，卻是無法溢于言表。對于萬壽公主和鄭顥的死，他們除了感受到失去親人和摯友的慘痛，更有一種兔死狐悲的感覺。

這支長長的送葬隊伍一路上吹打著哀樂，浩浩蕩蕩地在長安城穿行。不知過了多少時候，為萬壽公主與鄭顥送行的人們到達了延興門，皇親們被告知在此止步，與死者告別。

同昌公主心中悲涼，才不過數日功夫，她就送走了兩位姑姑。她眼睜睜地看著她兩位姑姑在她身邊咽下了最后一口氣。她知道她們的故事，她明白她們的苦痛，她們有著不一樣的命運，卻是一樣的悲涼。此刻，她更加感受到身在皇家的悲哀和無奈。

強忍著心中的酸楚，同昌公主迅速回到車中，命令車夫快馬回鞭，往回行駛。可是，公主的馬車卻并沒有駛回皇宮，不久之后，他們到達了已故宰相白敏中的府第。

同昌公主心里郁悶之極，下了馬車，自己跑上臺階。她敲開了白府大門，回頭命令隨從在此等候，便一閃而入。

公主曾經來過此地，路途倒是還記得。她也不說話，徑直向白府大廳奔去。白府的下人見一個年紀輕輕的姑娘進門一句話不說便硬往里闖，不知她是何人，問她話她也不回答，又見她穿著氣質非同一般，也不好攔阻，便趕緊跑回大廳稟告主人。

令狐飄云正在廳中撫慰白羽衣，忽聽見仆役前來報告說有個少女闖入府中，向這邊而來。他頗覺詫異。于是，便起身走了廳堂，想看個究竟。剛走出幾步，便看見一素衣少女奔跑過來。他仔細一瞧，這不是梅靈嗎？她怎么會到這里呢？

轉眼間，梅靈已到了跟前。她一見到令狐飄云，滿腹悲酸立時涌上心頭，她猛的撲上前去，投入到令狐飄云的懷中，嗚嗚地哭了起來。

令狐飄云微微一愣，似乎感覺有點不妥，想推開她又見她哭得可憐，心中一軟，便輕輕地將她扶住。梅靈直哭得梨花帶雨，看起來非常惹人心疼。令狐飄云不由自主地伸手掏出一方手帕，輕輕地為她拭去臉上的淚水。

梅靈哭了一會兒，感到心中舒服多了，便漸漸地停止了哭泣。她抬眼看向令狐飄云，她發現他的眼睛里充滿了溫柔之情。頓時心里有了一股暖意。忽然，她看見了他的手中有一件似曾相識的物什。他為她擦拭眼淚的帕子，上面繡著一枝梅花，那枝綠萼梅可是自己親自繡上去的。她的手帕何以會落在他的手中？

令狐飄云似乎看出了她心中的疑惑，微微一笑，道：“曲江池上，雨打小船，飄云濕面，玉手撫過，真容現出，嚇君一跳。”

梅靈恍然大悟，這才想起在那個風雨飄搖之日，在曲江池上與令狐飄云烏篷內躲雨的情景。易了容的令狐飄云被雨水淋濕了全身，是她用手帕替他擦干了臉，從而讓他露出了廬山真面目。這條手帕應該就是在那個時候遺失的。真沒想到，令狐飄云居然為她保存在今日。梅靈的眼眶又濕潤了，這個看似無情的家伙還真是有心呢。她有些激動：“飄云，謝謝你，謝謝你收留我失落的手帕，更謝謝你收留我失落的心。”

令狐飄云還未說話，后面卻傳來一個冷冷的聲音：“真是令人好感動啊！打擾兩位的雅興實在是不應該。只是小女子有一個請求，同昌公主，令狐公子，你們若是想繼續纏綿請換個地方。家父現在尸骨未寒，你們卻在這里唧唧我我，是不是有些過火了？”

同昌公主面色微紅，令狐飄云也臉現愧意，他們不約而同地望向白羽衣。

白羽衣一身縞素，迎風而立，更顯得楚楚可憐。她已經在門口站立了很久。公主與令狐飄云的一言一行她都看在眼里，心里早已涌出了一種酸澀之情。她感覺得出來，公主與令狐飄云已經是兩情相悅了。

現在，她已經失去了疼愛她的父親，難道連飄云哥哥也要保不住嗎？如果是那樣的話，她就會一無所有了。為什么上天會這樣不公平呢？不行，她絕不能相讓。飄云哥哥是她活下去的唯一支柱，她不能拱手讓人。即使公主曾經幫過她，救過她。為了報答公主知遇之恩，她什么都可以做，但就是不能將飄云哥哥給她。因為感情是自私的，天下沒有哪個女人愿意把自己的丈夫讓給別的女人。

同昌公主歉然道：“羽衣，我今日為萬壽姑姑送行，心里極為煩燥。所以才臨時來到府上，想找飄云排解一下心中的郁悶。如果打擾了老相國的清靜，請容許我進去向老相國告罪。”

白羽衣冷冷地道：“那倒不用了，您是公主殿下，家父哪里受得起您的大禮。”

同昌公主面色尷尬之極，令狐飄云見狀只好道：“羽衣，請公主進屋說話吧。”

白羽衣卻冷笑道：“不敢，這座小廟可容不下大菩薩。我聽說鄭駙馬與萬壽公主雙雙斃命，原因是駙馬青梅竹馬的未婚妻被皇上賜死。同昌公主，羽衣想問您一句話，難道您希望今日的悲劇在我們三人之間重演嗎？”

同昌公主一下子愣住了。她呆呆地看著眼前的羽衣，這似乎不是她從前認識的那個羽衣了。

白羽衣依然冷笑：“公主殿下，如果您執意要做萬壽公主，那么飄云哥哥就是第二個鄭顥，而白羽衣將會是第二個靜蓮師太。我生是令狐家的媳婦，死是令狐家的鬼魂。公主，您現在只要說一句話，只要您說要飄云哥哥做第二個鄭顥。那么，不用皇上下旨，羽衣馬上自已了斷，以成全公主的心愿。”

同昌公主臉色立時煞白，令狐飄云也是震驚之極。白羽衣的話有如當頭一棒擊打在他的身上。公主如夢初醒，她呆呆地站立著，咀嚼著羽衣剛才的話語。那番話不僅僅是一針見血，刺透了她的心事，而且見血封喉，堵得她無言以對。

這個一直縈繞著她的問題，被白羽衣一語道破之后，她的心顫抖了。是的，羽衣沒有說錯，現在他們三人的狀況如同萬壽姑姑、鄭顥、靜蓮師太的昨天。她很清楚自己真心愛上了令狐飄云。但是，正如羽衣所說，她忍心讓飄云成為第二個鄭顥嗎？她忍心讓羽衣成為第二個靜蓮師太嗎？她忍心讓今天的悲劇再重演一遍嗎？不，她不能。她不能將自己的幸福浸泡在別人的血淚之中。白羽衣太厲害了，一語便切中了她的要害死穴，令她無法掙扎。這原本是兩個女人之間的戰爭，但是還未開始她就已經敗下陣來。

她本能地向令狐飄云望去，令狐飄云的臉上也已經失去了光彩，他兩眼無神，空洞洞地看著白羽衣。此時公主心里已經冷如冰霜。時間似乎在這里凝住了。仆役們也不知什么時候溜走了。只剩下三個絕色的少年男女在院中大眼瞪小眼。三人都是一身縞素，隨風玉立，默然不語。

半晌之后，同昌公主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氣，她似乎想明白了什么事情。她的愛情已經隨風飄逝了。盡管這愛情來得突然，去得迅速，短暫得如曇花一現，卻已深深地刻在了她的心田里，痛到了骨髓中。愛來時甜蜜，去時痛苦。他們之間卻隔著千重山，萬重浪。她是金闕瑤池中的一顆璀璨明珠，他是滄海桑田中的一塊無暇美玉。相互吸引卻不能相依相偎。

梅靈幽深的眼瞳中慢慢地溢出了珍珠般的晶亮的淚水。令狐飄云，再見了。本公主輸了愛情，卻不能輸了尊嚴。她沒有再看他，卻傲然地望向白羽衣，微微一點頭。之后她挺直脊背，轉過身子，一步一步地向外走去，再也沒有回頭。

令狐飄云木然望著梅靈離去的背影，心里有一種說不出的苦澀。卻又聽見羽衣說道：“飄云哥哥，羽衣也給你一個機會，如果你真的想做駙馬，羽衣絕不攔你。你現在就可以追上公主。從此我們各走各的路，你走你的陽關道，我走我的獨木橋。老死不相往來。”

令狐飄云苦笑了，他現在還有別的選擇嗎？他從來沒想過要做駙馬，他只是喜歡這個叫梅靈的少女，他喜歡她的率性，喜歡她的真誠，并不因為她是皇帝的女兒。假如她不是皇家公主，或許此時他會是另一種選擇。但是很不幸，羽衣一語中的，象錐子一樣扎進他的心里，讓他被迫接受現實。梅靈就是金枝玉葉，是他令狐飄云最反感的皇室中人，而且她還是皇帝最心愛的女兒。他們根本就不能在一起。象他這樣一個江湖浪子怎么可能與皇室的金枝玉葉長相廝守呢？他做不了鄭顥，就是用刀架在他的脖子上，他也不會去做駙馬。

白羽衣察言觀色，她看到了令狐飄云頹敗的神情。她心里便明白了，她勝利了。至少她贏得了戰爭的第一個回合。她以弱勢之力擊敗了強勢的公主，贏得了飄云哥哥。她堅信，飄云哥哥是不會丟下她不管的。她的話可謂是一箭雙雕，既讓公主死了心，又使得飄云哥哥必須面對現實。雖然那些話有些不近人情，但是她的目的總算達到了。

飄云哥哥現在還是屬于她的，從現在開始，她要繼續努力獲取他的心。她是個聰明的女子，她當然清楚現在飄云哥哥的心還在公主身上。她只贏回了他的人，并沒有贏回他的心。但是，她會慢慢使他回心轉意的，她有耐心，也有恒心。無論是聰明還是美貌，自己都絲毫不遜色于公主。公主能做到的事情，她白羽衣也能做到。憑著自己的容華與智慧，要想得到一個男人的心應該不會很難。

時間會證明一切。她會把這個失意的男人塑造成一位棟梁之材，千古留名。她相信他的飄云哥哥是天下最優秀的男人，是可以成為良臣名將的人。只要他肯努力，就一定會有成功的。她對此充滿了信心。她不會讓公主失望，她要讓公主明白，飄云哥哥選擇了白羽衣才是最正確的，她會讓這塊璞玉發出燦爛的光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