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幾日,倒也風平浪靜。褚契聲依舊忙碌,流民之事似乎頗為棘手,他常常忙活到夜深才歸家。阮惟筠樂得清靜,每日請安、理事、看書、習字,偶爾撫琴,日子過得規矩又平淡。
自回門后兩人關系略微和緩,這日阮惟筠獲褚契聲默許,在丫鬟仆婦陪同下前往“翰墨林”書肆尋覓醫書和雜記。她正專注地翻閱一冊地方志時,身旁響起一個溫和的聲音:
“夫人可是在尋《水經注疏》的補遺卷?此書版本繁雜,夫人手中這本謬誤甚多,那邊架上的刻本更為精良。”
阮惟筠抬頭,竟是城西有一面之緣的那位公子。他今日仍是一身素雅常服,笑意溫潤,手中正拿著幾卷地理圖志。
阮惟筠驚訝,馬上行禮謝過:“多謝公子提點。”
對方從容還禮:“舉手之勞。夫人也對輿地之學感興趣?”
“閑來翻閱,聊作消遣。”阮惟筠答得謹慎,目光卻不由得看向他推薦的版本。
公子似乎是未察覺到她的疏離,自然地與她隔著一架書,低聲交談了幾句關于某地風物考證的見解,言語間皆是對學問的純粹探討,毫無逾矩之處。臨別時,他道:“近日書肆新到了一批前朝筆記,其中或有夫人感興趣的內容。若夫人日后還需尋書,或可告知掌柜,他可代為留意。”
阮惟筠道謝離去,心中卻因這第二次不期而遇和對方廣博的學識、得體的舉止,留下了更深的印象。她不知,這小公子是此間常客,與掌柜相熟,那日偶見她的車駕停在門外,便鬼使神差地走了進來。
淘到了喜歡的書,阮惟筠心情也是極好的,走向院子時卻隱隱約約聽見假山后傳來極力壓抑的抽泣聲。繞過去一看,正是褚瓔蹲在地上,抱著一個破舊的布娃娃掉眼淚,裙角也沾上些泥污。
褚契聲的庶妹,名喚褚瓔,今年才八歲,是褚契聲早逝的父親一位妾室所出,這位苦命的女子生下褚瓔便撒手人寰,這么些年褚瓔便由褚契聲的生母照看。
“瓔姐兒?”阮惟筠柔聲喚道。
褚瓔嚇了一跳,像受驚般猛地抬頭,看清是她,慌忙用袖子胡亂擦臉,站起來訥訥道:“嫂嫂……我、我不是故意弄臟衣服的……”聲音細若蚊蚋,還帶著惶恐。
阮惟筠莫名心酸,蹲下身,拿出帕子替她擦去眼淚和手上的泥污,語氣愈發溫和:“無妨的,衣服臟了洗洗就好。是娃娃臟了嗎?嫂嫂幫你看看。”
褚瓔猶豫了一下,才將懷里那個縫線開裂的舊娃娃遞過去,小聲道:“洗不干凈了……”
阮惟筠接過娃娃,看了看那塊污漬,溫聲道:“嫂嫂幫你試試,若實在洗不凈,我再給你縫個新的,可好?”
褚瓔眼睛微微睜大,難以置信地看著她,怯生生地問:“真、真的可以嗎?”
“自然。”阮惟筠溫和地笑了,牽起她冰涼的小手,“走,先去我那兒喝盞蜜水。”
自此,褚瓔才敢偶爾來聽竹苑。她總是很安靜,大多時候只是看著阮惟筠做事,偶爾阮惟筠問她,她才小聲回答幾句。阮惟筠也不強求,只耐心教她認幾個字,要么在她來時,彈奏一兩首舒緩的曲子。
這日午后,她正帶著褚瓔臨摹字帖,周管家卻親自來了聽竹苑,身后跟著一個捧著錦盒的小廝。
“夫人,”周管家行禮后,語氣恭敬,“大人方才遣人送回些東西,說是今日路過書肆,見有些新到的湖筆徽墨和古籍,想著夫人或能用上,特命小的送來。”
阮惟筠擱下筆,不免受寵若驚。
疏月上前接過錦盒打開,里面是幾刀上好的宣紙,一套品質極佳的湖筆,兩錠李廷珪墨,還有幾冊新出的詩詞集和山水畫譜。
“有勞周管家。”阮惟筠面色平靜,心下卻快速盤算起來。這是酬謝她回門時的配合?還是某種形式的補償?或者……他發現了她喜好筆墨書本?思及此,不由得唾棄自己怎么也跟褚契聲這老狐貍一般總是盤算,想必是受了他影響。
“大人雖公務繁忙,心里總是記掛著夫人的。”周管家笑著說了句場面話,便行禮退下了。
疏月好奇地翻看那些東西,嘖嘖稱贊:“姑爺眼光真好,這墨真香!這紙也光滑!”
阮惟筠拿起一冊畫譜翻了翻,印刷精美,確是她會喜歡的類型。她唇角幾不可查地彎了一下,隨即又抿直。哼,以為送些小恩小惠,就能讓她只知風花雪月了么?
她將畫譜放下,心下還是很滿意:“收起來吧。”
“夫人不試試這新筆嗎?”疏月問。
“舊筆用得順手,何必換新的。”阮惟筠重新坐回窗前,拿起看了一半的《水經注疏》,淡淡道,“何況,夫君送我筆墨,是讓我抄經靜心,習字養性,豈能辜負‘厚望’?”
疏月聽出她話里那點微妙的意味,吐了吐舌頭,乖乖將錦盒收好。
雖嘴上那么說,但夜深人靜,阮惟筠獨自坐在燈下時,目光還是忍不住瞥向那個錦盒。最終,她還是起身取了一錠新墨和一支小楷筆。
研墨鋪紙,新墨果然幽香馥郁,凝而不滯。筆鋒觸紙,流暢如意,感覺確實比舊筆更勝一籌。
她沉吟片刻,并未抄經,而是就著《水經注疏》上的記載,結合自己往日所見所思,開始勾勒一幅簡略的京畿水系草圖,并在旁標注了幾處可能的淤塞點和治理設想。
做完這些,她仔細將草圖與其他練字的紙張混在一起,看起來就像尋常的讀書筆記。
看著那流暢的筆跡,她不得不承認,褚契聲送的這些東西,確實合她心意。這份“合心意”,讓她心里生出一種奇怪的感覺,有點被看穿的不適,又有點……難以言喻的微妙。
她搖搖頭,甩開這點雜念。無論如何,他限制她出行是事實,兩人之間界限分明也是事實。幾樣筆墨,改變不了什么。胡思亂想著,突然思緒又飄到與城西那位公子相處的情景……
彼時都察院值房內,褚契聲聽完手下關于流民安置進展的稟報,眉頭緊鎖。款項、物資、人手,處處受制,進度艱澀。他揉了揉眉心,沉聲道:“繼續督辦,若有陽奉陰違者,無論品級,記錄在案,隨時報我。”
“是。”下屬領命,卻并未立刻退下,稍作遲疑又道:“大人,您之前吩咐查的兩件事,略有進展。”
褚契聲抬眸,目光如電。
“關于夫人那張‘秋籟’琴。根據阮家舊仆回憶,琴應當是夫人母族傳下,并非阮家之物。夫人幼時曾隨一位寄居阮家的女性長輩習琴數年,此人身份神秘,深居簡出,并非京城人士,似乎在夫人及笄后便已離開,無人知其去向。琴藝師承……其余便沒有消息了。”
母族的師長…..褚契聲指尖無意識地敲擊桌面。
“關于‘竹石先生’……,下屬頓了頓,“依舊沒有確切線索。但其最新一篇關于流民醫藥防疫之策的文章,已在士子間傳開,其中所提的‘分區隔離’、‘草藥熏蒸’、‘凈水煮沸’等法,雖看似簡單,卻極為實用,甚至……甚至與大人您日前下令在災區試行的幾條方略,有異曲同工之妙。”
褚契聲眸光驟然一凝。
異曲同工之妙?是巧合,還是……那“竹石先生”竟能窺破他的思路?甚至走在了他前面?此人究竟是誰?若能尋得,必是臂助;若為敵所用,后患無窮。
“此文于賑濟有益,不必阻攔。”他壓下心頭的驚瀾,聲音依舊冷靜,“繼續查,重點留意與醫藥、工部水務相關,且近期可能接觸過災區情況之人。范圍可擴大至各書院藥堂。”
“是!”
下屬退下后,值房內重歸寂靜。褚契聲腦中卻紛亂異常。流民、政敵,竹石居士….
鬼使神差地,他想起那日回府,聽到東廂房傳來阮惟筠教導瓔姐兒的溫言軟語,還有窗外瞥見她低頭撫琴時寧靜專注的側影。以及,她回門那日,在父母面前應對自如、不卑不亢的模樣。
似乎這種陌生的欣賞感讓褚契聲感到一絲不適。他習慣于掌控和算計,而非被這些莫名的情緒干擾。他起身走到窗邊,望著窗外沉沉的夜色。或許,該做點什么。并非為了她,而是為了維持這樁婚姻表面該有的體面,為了讓阮家更安心,也為了……讓那偶爾會去聽竹苑的瓔姐兒,能多得些照拂。他如此告訴自己。
次日散衙后,他并未立刻回府,而是繞道去了京城最大的書肆“翰墨林”。他在琳瑯滿目的書架前駐足片刻,目光掠過那些新到的湖筆徽墨和古籍。
“這套《太平惠民和劑局方》,”他指著一部裝幀精美的醫書,對掌柜道,“還有新到的紫毫筆和澄心堂紙,包起來。”
掌柜連忙應下,一邊打包一邊奉承:“大人真是好眼光,這套局方可是孤本復刻,醫家至寶。府上是有貴人通曉岐黃之術?”
褚契聲淡淡“嗯”了一聲,并未多言。結賬時,他又瞥見一旁案上擺著幾枚造型別致的壽山石印章料,心中微動,想起她似乎習字。
“將那枚竹節形的也一并包上。”
回到馬車中,看著手邊這些與他平日風格格格不入的禮物,褚契聲抿緊了唇。他只是基于利益考量,維持必要的夫妻體面,僅此而已。他再次堅定地想。
……
聽竹苑內,阮惟筠看著周管家送來的東西,再次怔住。這次不再是單一的筆墨,竟還有一套極其珍貴的醫書,以及一枚小巧雅致的竹節印章料。
“大人說,夫人或能用得上。”周管家笑容可掬。
阮惟筠的心情比上次更加復雜。他送筆墨,尚可理解為讓她消遣。送醫書……他是不是察覺到了什么?還是單純的投其所好?這枚竹節印章,又是什么意思?
她壓下心頭疑慮,莫名有種無功不受祿的心虛感:“多謝夫君費心。”
待周管家走后,疏月忍不住感嘆:“姑爺這次送的禮,可真是送到夫人心坎里了!這醫書,這印章……”
阮惟筠沒有回答,只是走到書案前,拿起那枚竹節印章料。石材溫潤,竹節形態逼真,仿佛能感受到其堅韌的力度。自己是不是應該回個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