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午后，天氣晴好，卻帶上了些初夏的燥熱。疏月指揮著小丫鬟將書房里的書籍卷冊搬至廊下晾曬防蠹。

阮惟筠于窗邊軟榻上翻閱賬冊，目光卻被窗外那株綠蔭如蓋的古榕吸引。陽光透過層疊的葉片，在青石地上灑下細碎的光斑，微風過處，帶來一絲難得的涼意，也吹動了書案上散落的紙頁。

她心中微動，忽然有些技癢。自出嫁那日匆匆一別，她已多日未碰她的琴了。

“疏月，將‘秋籟’取來。”

“哎！”疏月歡快地應了一聲，很快便小心地捧來一張形制古樸的七弦古琴。

阮惟筠凈手焚香，于廊下置琴端坐。指尖輕撥，試了幾個音，清越空靈的琴音便在靜謐的院落中流淌開來。她信手彈奏的是一曲《梅花三弄》，曲調清雅孤高，恰合她此刻心境。

她沉浸于琴音之中，并未察覺院門處，一道玄色身影不知何時已靜立在那里。

褚契聲本是回院取一份遺忘的公文，卻被這突如其來的琴音止住了腳步。

他隔著疏落的花枝望去，只見他的新夫人一身素凈衣裙，坐于融融春光之下，低眉信手，輕攏慢捻。側臉線條柔和，神情專注而寧靜。

琴技確然精湛，遠超他預想中閨閣女子聊以自娛的水平。更令他注意的是那琴音之中透出的氣韻——并非尋常女兒家的哀婉愁思，而是一份疏朗與豁達，甚至隱含一絲不易察覺的孤傲。

一曲終了，余音裊裊。

阮惟筠輕舒一口氣，抬頭卻正對上褚契聲深不見底的目光。他不知已聽了多久。

她心中微驚，面上卻不露聲色：“夫君回來了。”

褚契聲邁步走進院內，目光掠過她，落在她身旁的古琴上：“‘秋籟’？前朝制琴大師長泉的遺作？”他一眼便認出此琴不凡。

“夫君好眼力。”阮惟筠有些意外他竟懂琴。

“琴不錯。”他語氣平淡，聽不出褒貶，“只是《梅花》之曲，過于清冷，不似新婦宜彈。”

阮惟筠垂眸：“妾身隨手而彈，讓夫君見笑了。”

褚契聲不再多言，徑直步入書房去取公文。他的目光掃過書案，恰好看到攤開的賬冊旁，那張寫有娟秀批注的箋紙。上面的字跡清勁舒展，竟有幾分虞世南的風骨，所提疑問皆在關鍵之處。

他腳步微頓，拿起那張箋紙看了片刻，眼底閃過一絲難以捉摸的復雜神色。最終，他將箋紙原樣放回，仿佛從未動過，取了公文便快步離去。

只是離開聽竹苑后，他并未立刻出府，而是招來了心腹侍衛。

“去查兩件事。”褚契聲聲音低沉冷冽，“第一，夫人帶來的那張‘秋籟’琴的來歷，以及她師從何人習琴。第二……”

他略微停頓，腦中閃過那手不凡的書法和精

準的批注。

“查一查近半年京中流傳的那些署名‘竹石居士’的時評文章，究竟出自何人之手。如今清流與楚王黨爭相拉攏輿論，此人觀點犀利，若不能為我所用，亦不能為他人所用。”

“是。”重煙領命，悄無聲息地退下。

褚契聲負手立于廊下，望向聽竹苑的方向，眼神越發深邃難測。

他這個看似溫順恭謹的妻子，似乎藏著不少秘密。而任何不明底細的人或事，在他掌控的秩序之內，都是需要被厘清的變量。

與此同時，阮惟筠在褚契聲離開后，輕輕撫過琴弦，若有所思。

她轉身對疏月低聲吩咐：“前日讓你準備的尋常衣物和藥箱，可備好了？”

“備好了，夫人。只是……”疏月有些猶豫，“您剛過門就私自出府，若是讓姑爺和老夫人知道……”

“無妨，”阮惟筠眼神堅定，“我們從西側角門悄悄出去，日落前便回。城西棚戶區還有不少病患等著義診，不能斷了。”

她頓了頓，又道：“將我那方‘竹石’的閑章也找出來。”

“夫人又要寫文章了？”疏月訝異。

“嗯，”阮惟筠目光投向窗外繁華卻隔膜的庭院，“所見所聞，所思所感，總需有個出口。有些話，褚夫人不能說，‘竹石居士’卻可以。”

聽竹苑內琴音已歇，卻仿佛有更復雜的弦音，在這對心思各異的夫妻之間，悄然撥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