瑤華宮的宮門在身后沉重合攏,將外界冰冷的夜色與紛擾暫時隔絕。
殿內暖融的燈火和熟悉的蘇合香氣包裹上來,卻并未驅散蕭時鳶心頭的寒意與緊繃。方才庭院中那場疾風驟雨般的交鋒,那老宦官涕淚橫流的丑態,那頂被她強行扣下的、足以誅滅九族的“逆黨”帽子,以及青雀那雙冰冷死寂、卻又倔強不屈的黑眸……一切的一切,都像是一場光怪陸離的夢,卻又無比真實地刻印在她的感官里,帶著鐵銹般的腥氣和冰冷的觸感。
她深吸一口氣,那氣息微顫,牽動著依舊急促的心跳。演戲耗神,尤其是這樣一場生死時速、不容絲毫差錯的戲。她幾乎能感覺到額角滲出的細微冷汗,正沿著鬢發悄然滑落。
“殿下,”云芷的聲音帶著驚魂未定的顫音,小心翼翼地上前,想要攙扶她,“您快坐下歇歇,奴婢這就去傳太醫……”
“不必。”蕭時鳶抬手制止,聲音略顯沙啞,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冷靜,“本宮無礙。不過是受了些驚擾,歇息片刻便好。”
她的目光越過云芷,落在那個獨自站在殿門陰影處的身影上。
青雀。
她換上了一套瑤華宮低等宮女慣穿的青色棉布衣裙,寬大的衣服套在她過分瘦削的身架上,空蕩蕩的,更顯伶仃。濕漉漉的頭發草草擦過,依舊凌亂地貼在蒼白的臉頰和脖頸上。她微微低著頭,看不清神情,只能看到緊抿的、毫無血色的唇線,以及垂在身側、悄然握緊的雙拳。整個人像一根繃緊的弦,沉默地豎立在華美溫暖的宮殿里,與周遭的富麗堂皇格格不入,散發著生人勿近的冰冷戒備。
蕭時鳶的心微微抽緊。她知道,真正的考驗,現在才開始。將人帶回來只是第一步,如何讓這把布滿銹跡、傷痕累累的利刃為己所用,才是關鍵。
她揮退了殿內其他探頭探腦、面露好奇與懼色的宮人,只留下云芷一人。
“云芷,去取最好的金瘡藥和干凈紗布來,再備些溫水和清粥小菜。”蕭時鳶吩咐道,語氣平靜,仿佛只是在處理一件尋常小事。
云芷愣了一下,看向青雀的眼神更加復雜,遲疑道:“殿下,這些……讓奴婢來吧,您千金之體,怎能……”
“讓你去便去。”蕭時鳶打斷她,目光依舊落在青雀身上,聲音里多了一絲不容置疑的威嚴。
云芷不敢再多言,擔憂地看了蕭時鳶一眼,低頭應了聲“是”,匆匆退下準備。
殿內只剩下兩人。
空氣仿佛凝滯了,只剩下燭火偶爾爆開的輕微噼啪聲,以及兩人幾不可聞的呼吸聲。
蕭時鳶沒有立刻開口,她只是靜靜地打量著青雀,目光如同無聲的流水,掠過她裸露皮膚上縱橫交錯的傷痕,那微微顫抖的、強自支撐的身體,以及那低垂著眼瞼、卻依舊無法完全掩飾的、如同受傷幼獸般的警惕與疏離。
她在評估,也在等待。
終于,她緩步上前,在離青雀三步遠的地方停下。這個距離,既不顯得過于壓迫,也足以讓她清晰地看到對方每一絲細微的反應。
“抬起頭來。”蕭時鳶的聲音在寂靜的殿宇中響起,清冷平穩,褪去了方才在廢苑時的凌厲逼人,卻依舊帶著屬于上位者的天然威儀。
青雀的身體幾不可察地僵了一下,然后極其緩慢地、仿佛耗盡了極大勇氣般,抬起了頭。
四目相對。
燭光下,那雙黑曜石般的眸子徹底顯露出來。里面沒有了在廢苑時的空洞死寂,卻也沒有絲毫感激或順從,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尖銳的審視和深深的困惑。她看著蕭時鳶,像是在看一個無法理解的謎題——一個尊貴的、本該視她如草芥的帝姬,為何要大費周章地從必死之境將她撈出來?那所謂的“親自管教”,又是何種意味?新的、更殘忍的折辱方式嗎?
蕭時鳶讀懂了那眼神里的所有疑慮和戒備。她心中了然,知道任何虛偽的安撫或空洞的承諾在此刻都毫無意義,甚至只會適得其反。
她忽然開口,聲音壓得極低,卻字字清晰,如同冰珠落玉盤,砸入青雀的耳中:
“我知道你不是普通宮女。”
青雀的瞳孔驟然收縮!周身那股冰冷的戒備瞬間暴漲,幾乎化為實質!她的手下意識地做出了一個極其隱蔽的、類似于擒拿起手式的微動作,雖然立刻克制住,但那瞬間迸發出的、與柔弱外表截然不符的凌厲氣勢,卻未能逃過蕭時鳶的眼睛。
果然!蕭時鳶心中一定。暗衛營的出身,即便落入泥淖,刻入骨子里的東西也不會輕易磨滅。
“我也知道,浣衣局的‘磨性子’,本不該要了你的命。”蕭時鳶繼續道,目光銳利如刀,仿佛能穿透皮囊,直視對方內心深處,“今夜若我不去,你必死無疑。不是意外,是滅口。”
青雀的嘴唇抿得更緊,蒼白的臉上血色盡失,但那黑眸中的銳利和審視卻愈發濃重。她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只是死死地盯著蕭時鳶,仿佛要從她臉上找出任何一絲虛偽或算計的痕跡。
“你不必猜測我的目的。”蕭時鳶迎著她的目光,毫不避讓,語氣坦誠得近乎殘酷,“我救你,并非出于憐憫。這深宮之中,憐憫是最無用的東西。”
她頓了頓,向前微微傾身,聲音更低,卻帶著一種致命的誘惑力和冰冷的決心:
“我救你,是因為我需要一把刀。一把足夠鋒利、足夠聽話、能為我斬斷前路荊棘的刀。”
“而你,”她的目光落在青雀那雙布滿薄繭和傷痕的手上,語氣斬釘截鐵,“生來就該是一把刀。”
這句話,像一道閃電,驟然劈開了青雀眼中厚重的迷霧和冰層!
她猛地抬起頭,眼中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震驚,以及一種……被徹底看穿、無所遁形的駭然!
多少年了?自從被扔進暗無天日的訓練營,自從被灌輸那些殺戮技巧和絕對服從的信念,自從因為不肯完全失去自我而被視為“次品”、“廢刃”丟棄到浣衣局等死……她已經太久太久,沒有聽到有人如此直接、如此準確地定義她存在的意義。
不是卑賤的罪奴,不是可以隨意打殺的螻蟻。
而是一把刀。
一把被需要、被認可的……刀?
巨大的沖擊讓她的大腦有瞬間的空白,所有的戒備、懷疑、麻木,在這一刻都被這簡單粗暴、卻直擊要害的言語狠狠攪動!
蕭時鳶沒有錯過她眼中那瞬間的驚濤駭浪。她知道,自己賭對了。對于青雀這樣的人,拐彎抹角的懷柔政策遠不如直截了當的利益交換和價值認可來得有效。
“跟著我,”蕭時鳶的聲音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如同宣誓,又如同魔咒,“我會給你庇護,讓你活下去,讓你變得比在暗衛營時更加強大。我會讓你這把刀,飲該飲之血,斬該斬之人。”
“而你要做的,”她的目光變得無比銳利,緊緊鎖住青雀的眼睛,“就是交出你所有的忠誠和鋒芒。你的命,你的刃,從此只屬于我一人。絕對服從,永無二心。”
她伸出了手,并非要觸碰青雀,而是攤開掌心,向上。這是一個象征性的姿態,代表著給予,也代表著索取。
“告訴我,你的選擇。”蕭時鳶的聲音低沉下去,卻帶著千鈞重量,“是回到那陰暗角落,無聲無息地腐爛,最終像條野狗一樣被丟棄?還是握住我給你的機會,成為我手中最鋒利的刃,與我一起,在這吃人的地方,殺出一條血路?”
漫長的沉默。
殿內靜得能聽到燭淚滴落的聲音。
青雀的身體微微顫抖著,不是出于恐懼,而是源于內心劇烈的掙扎和沖擊。她看著蕭時鳶攤開的手掌,那手掌白皙、纖細,養尊處優,此刻卻仿佛托著一條生路,一條……通往強大和復仇的血色之路。
前世瀕死的絕望,浣衣局日復一日的折辱,暗衛營冰冷殘酷的訓練……無數畫面在她腦海中瘋狂閃現。她渴望力量,渴望掙脫這任人宰割的命運,渴望讓那些踐踏她、拋棄她的人付出代價!
而眼前這個少女,這位帝姬,她看不透,卻能感受到那嬌柔外表下隱藏的、與她年齡絕不相符的冰冷決心和龐大野心。
這是一場賭博。押上她僅剩的一切,包括這條撿回來的命。
終于,她眼底所有的掙扎、困惑、戒備,如同潮水般緩緩退去,最終沉淀為一種近乎死寂的、卻又燃燒著幽暗火焰的堅定。
她極其緩慢地、艱難地抬起那只布滿傷痕和薄繭的手,卻沒有放入蕭時鳶的掌心,而是緩緩握緊,抵在了自己心口的位置。
然后,她單膝跪地,低下頭,用一種沙啞卻無比清晰的、仿佛起誓般的聲音,一字一句道:
“刀……無需想法。”
她停頓了一下,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才吐出后半句:
“只需……握于誰手。”
“從今日起,青雀之命,青雀之刃,盡歸殿下所有。凡殿下所指,縱是刀山火海,九幽黃泉,青雀……萬死不辭!”
聲音落下的瞬間,仿佛有無形的契約于空中締結,冰冷而牢固。
蕭時鳶看著跪在眼前的少女,看著她低垂的、寫滿決絕的頭頂,心中那塊懸了整晚的巨石,終于轟然落地。一股混合著酸楚、慶幸與巨大壓力的熱流涌上眼眶,又被她強行壓下。
她知道,這并非源于情感的忠誠,而是基于殘酷現實和共同利益的血色盟約。但足夠了。對于此刻的她而言,足夠了。
她緩緩收回手,聲音恢復了平日的清冷,卻多了一絲不易察覺的緩和:
“起來吧。”
“你的命,從現在起,很貴重。沒有我的命令,誰也不許輕易取走,包括你自己。”
這時,云芷端著傷藥、紗布和溫水,怯怯地站在殿門口,不敢進來。
蕭時鳶轉過身,吩咐道:“東西放下,再去取一套干凈被褥,將西偏殿那間空置的耳房收拾出來。沒有我的吩咐,任何人不得靠近打擾她養傷。”
云芷連忙應下,放下東西,匆匆而去。
蕭時鳶指了指那些傷藥和溫水,對青雀道:“你自己處理。我這里,不留廢物。若連清洗上藥都需人代勞,明日一早,你便自行離開瑤華宮。”
她的語氣依舊冷淡,甚至帶著一絲輕蔑,仿佛只是在檢驗一件工具的耐用性。
青雀黑眸微閃,沉默地看了那些東西一眼,沒有說什么,只是艱難地站起身,端起水盆和傷藥,一步步走向隔壁的耳房。她的背影挺直,腳步雖蹣跚,卻帶著一種不容折辱的倔強。
蕭時鳶看著她關上門,這才緩緩吐出一口一直憋在胸口的濁氣,身體幾不可察地晃了一下,伸手扶住了身旁的案幾。
疲憊如同潮水般席卷而來。
今晚,她走出的每一步都險象環生。謝聿衡的深不可測,慕容澈的陰影,朝中的暗流,以及剛剛收服的、這把桀驁不馴的雙刃劍……前路迷霧重重,殺機四伏。
但她終究,不再是孤身一人了。
她走到窗邊,推開支摘窗,清冷的夜風涌入,吹拂著她滾燙的臉頰。遠處皇城的方向,似乎仍有燈火通明,那是皇城司衙門所在。謝聿衡此刻,想必正在那燈火之下,審問著那個舞姬,還有……那個她親手送過去的老宦官。
他會審出什么?
那張她讓云芷“無意”遺落的紙條,是否會落入他手中?
他又會作何聯想?
無數疑問盤旋在心頭,如同窗外沉沉的夜色。
就在這時,隔壁耳房忽然傳來一聲極輕微的、瓷器碎裂的聲響,緊接著是一陣被強行壓抑下去的、痛苦的悶咳聲。
蕭時鳶眉頭一蹙,沒有絲毫猶豫,立刻轉身快步走向耳房。
她推開門,只見青雀單膝跪倒在地,一手死死撐著地面,指節泛白,另一只手捂著嘴,劇烈的咳嗽讓她瘦削的肩膀瘋狂顫抖。地上,是一只摔碎的茶杯,溫水灑了一地。她的唇邊,溢出了一絲鮮紅的血沫。
顯然是傷勢過重,體力不支,連端杯水都如此艱難。
聽到開門聲,青雀猛地抬起頭,警惕的目光如同受傷的野獸,在看到是蕭時鳶的瞬間,那警惕中更添了幾分狼狽與難堪,還有一種深切的、不愿被看見脆弱和自我厭棄般的倔強。她掙扎著想立刻站起來,卻因脫力和劇痛,一時無法做到。
蕭時鳶的心像是被什么東西狠狠刺了一下。
她沒有說話,也沒有露出絲毫憐憫之色。她只是快步走過去,拿起桌上另一只干凈的茶杯,重新倒了一杯溫水,然后蹲下身,將茶杯遞到青雀面前。
動作自然,沒有絲毫猶豫。
“先喝水。”她的聲音平靜無波,仿佛眼前不是狼狽咳血的少女,而只是需要完成一個簡單指令。
青雀咳嗽稍歇,喘著粗氣,黑眸死死地盯著那杯水,又看向蕭時鳶,眼神復雜劇烈地掙扎著。她的驕傲讓她抗拒這種近乎施舍的幫助,她的理智卻清楚地知道自己的身體已到極限。
最終,生理的需求壓倒了一切。她猛地伸出手,幾乎是奪過那杯水,仰頭一飲而盡。動作太大,再次牽扯到傷口,讓她悶哼一聲,額頭上瞬間布滿了細密的冷汗。
溫水暫時緩解了喉嚨的灼痛。她粗重地喘息著,依舊半跪在地,不肯抬頭,也不肯看蕭時鳶。
蕭時鳶看著她低垂的、布滿冷汗的額頭,看著她因為忍痛而微微顫抖的背脊,看著她緊握成拳、指甲幾乎嵌進掌心的手。
這一刻,她看到的不是一把冰冷的刀,而是一個在絕境中掙扎、遍體鱗傷卻不肯徹底彎折的靈魂。
像極了前世的自己。
一種難以言喻的共鳴感,超越了冰冷的主仆契約,悄然在她心底蔓延。
她沒有說什么“我會保護你”之類的空話。那些言語在此刻蒼白得可笑。
她只是伸出手,攤開掌心,朝上,遞到青雀面前。
那是一個無聲的邀請,也是一個平等的姿態——我拉你起來,但站起來的路,要靠你自己走。
青雀看著眼前這只白皙、潔凈、與自己粗糙污損的手形成鮮明對比的手掌,瞳孔微微顫動。她緩緩抬起眼,看向蕭時鳶。
四目再次相對。
蕭時鳶的目光沉靜而堅定,里面沒有施舍,沒有憐憫,只有一種“我知你痛,我知你傲,但我們必須站起來”的冷硬決絕。
空氣仿佛凝固了。
許久,青雀緊握的拳頭,一點點松開。她伸出那只沾著血污和塵土、微微顫抖的手,放在了蕭時鳶潔凈的掌心。
兩只手,一只冰涼粗糙布滿薄繭與傷痕,一只溫暖細膩卻蘊含不容置疑的力量,在這一刻,緊緊相握。
蕭時鳶微微用力,青雀借著這股力道,咬緊牙關,忍著渾身撕裂般的劇痛,猛地站了起來!
站定的那一刻,兩人都微微喘息著。
蕭時鳶松開手,聲音低沉而清晰,如同淬火的鋼鐵,一字一句烙印在青雀的心上:
“記住今晚的痛。”
“記住是誰讓你承受這一切。”
“活下去。”
“變得更強。”
“然后,和我一起,一筆一筆,討回來。”
青雀黑眸中最后一點游離不定徹底湮滅,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燃燒的、堅定的兇光。她看著蕭時鳶,極其緩慢地、重重地點了下頭。
這一次,不再是基于利益的交易,而是源于同樣痛楚與仇恨的、最牢固的同盟誓言。
源于黑暗的血色契約,于此夜,在此地,無聲締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