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微盯著周敘白擺在茶幾上的設備，眉頭緊鎖。

“這看起來像科幻電影里的道具。“她在筆記本上寫道，字跡潦草。失去聽力后，她越來越依賴書寫交流，仿佛要把過去三個月少說的話都補回來。

周敘白嘴角微揚，調試著那臺連接了數十條傳感器的奇怪機器。陽光透過窗簾縫隙落在他睫毛上，在眼瞼投下細碎的陰影。程微注意到他調試儀器時左手小指會不自覺地微微顫抖，像是某種神經性的后遺癥。

【聲波觸覺轉換器】他在她筆記本下方寫道，【把我母親的研究改良了一下。聲波會轉化為不同頻率的震動】

程微抿了抿嘴。自從上周讓周敘白進公寓，這個固執的心理醫生就像只認準目標的獵犬，每天準時帶著各種稀奇古怪的設備出現。昨天是能顯示聲波振動的特制水盆，前天是連接著無數電極的觸覺背心。

“我不需要這些?！八龑懙?，筆尖幾乎劃破紙面。

周敘白沒有立即回應。他拿起茶幾上的小提琴——程微的Stradivarius，那把曾經價值連城的名琴，現在被隨意丟在角落積灰。他的手指輕輕撫過琴弦，動作小心翼翼，仿佛在觸碰什么易碎的珍寶。

程微猛地站起身，椅子在地板上刮出刺耳的聲響——雖然她聽不見。她伸手要奪回琴，卻被周敘白側身避開。兩人距離突然拉近，她聞到他身上淡淡的雪松香氣，混合著一絲醫院消毒水的味道。

“還給我！“她聲音失控地拔高，在寂靜中顯得格外刺耳。

周敘白平靜地注視著她，將小提琴放在轉換器旁邊。他在紙上寫：【你害怕的不只是聽不見，而是再也感受不到音樂，對嗎？】

程微的呼吸一滯。這句話像把鋒利的手術刀，精準剖開她精心偽裝的傷口。三個月來積壓的絕望、憤怒和恐懼突然決堤，她抓起茶幾上的玻璃杯狠狠砸向墻壁。

玻璃碎裂的瞬間，周敘白沒有躲閃。一片碎片擦過他額角，留下一道細小的血痕。程微看著那抹刺目的紅色，突然像被抽走全身力氣般跌坐在地。

淚水模糊了視線，她感覺到溫熱的液體順著臉頰滾落。自從車禍后，她第一次哭出聲來，嘶啞的抽泣在寂靜的房間里回蕩。她不知道周敘白能否聽懂那些破碎的音節里包含的絕望——為失去的聲音，為死去的夢想，為再也無法感受音樂的靈魂。

一雙溫暖的手突然捧住她的臉。周敘白跪在她面前，拇指輕輕擦去她的淚水。他的手掌寬大而溫暖，指腹有常年寫字留下的薄繭。程微透過淚眼看到他額角的血痕，內疚像潮水般涌來。

“對不起...“她哽咽著說。

周敘白搖搖頭，從口袋里掏出一張照片遞給她。照片上是一個年輕女子站在舞臺上，雙手貼在巨大的音箱上，閉著眼睛微笑。照片邊緣已經泛黃，但女子臉上那種純粹的喜悅依然鮮活。

【我母親失聰后的第一場音樂會】他在照片背面寫道，【她說那時才真正聽懂音樂】

程微的淚水滴在照片上。周敘白輕輕拉起她的手，放在小提琴的琴身上。然后他撥動琴弦，強烈的震動立刻通過木質傳導到她的指尖。

那熟悉又陌生的觸感讓程微渾身一顫。三個多月來第一次，她再次感受到了音樂的存在——不是通過耳朵，而是通過指尖的神經末梢。微妙的震動像電流般順著指尖流竄，喚醒她沉睡已久的音樂記憶。

周敘白繼續撥動琴弦，另一只手在琴身上有節奏地輕敲。程微突然意識到他在模擬《梁祝》的開頭旋律。她不由自主地跟著哼唱起來，聲音顫抖走調，但周敘白的眼睛卻亮了起來。

他迅速架好小提琴，將轉換器的感應貼片貼在程微手腕內側。當她困惑地看向他時，他已經開始拉琴——不是真正的演奏，只是簡單的空弦練習，但足以讓轉換器將聲波轉化為不同頻率的震動。

程微瞪大眼睛。手腕上的貼片傳來有規律的脈沖，與琴弦的震動完美同步。雖然她聽不見聲音，但身體卻記住了這種震動模式對應的旋律。她的手指無意識地在膝蓋上敲打起來，準確地跟著“聽“到的節奏。

周敘白停下動作，眼睛亮得驚人。他在紙上飛快寫道：【你的肌肉記憶比我想象的更敏銳！】

程微看著自己不受控制打著節拍的手指，突然笑了。那是個真實的、三個月來第一個發自內心的笑容。她指著轉換器，做了個“再來“的手勢。

周敘白重新架起琴，這次拉了一小段《G大調浪漫曲》。程微閉上眼睛，全神貫注地感受手腕上的震動。那些脈沖像密碼，而她的大腦正在瘋狂地解碼，將它們轉換成記憶中的旋律。

當周敘白停下時，程微意猶未盡地睜開眼，卻看到他表情有些痛苦地揉著左手手腕。她這才注意到他拉琴時動作有些僵硬，尤其是小指幾乎不怎么動。

“你的手...“她寫道。

周敘白迅速放下琴，輕描淡寫地寫道：【舊傷，不影響簡單演奏】

程微想追問，但周敘白的手機突然震動起來。他看了眼來電顯示，表情瞬間凝固。程微認出那種神情——她在醫院醒來，被告知永久失聰時，鏡中的自己就是這種表情。

周敘白走到窗邊接電話。程微看著他背影越來越緊繃，左手無意識地握緊又松開。通話很短，但當他轉身時，程微幾乎認不出他了——那個總是冷靜自持的心理醫生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眼神空洞的男人。

“怎么了？“她輕聲問。

周敘白機械地在紙上寫：【母親病情惡化，攻擊了護工】字跡凌亂得幾乎難以辨認。

程微不知該說什么。她想起照片上那個在音箱前微笑的女子，想起周敘白說他父親自殺的事。某種強烈的沖動驅使她伸出手，輕輕覆在周敘白顫抖的手上。

他猛地抬頭，眼中閃過一絲脆弱，隨即又恢復平靜。但程微已經看到了那一瞬間的崩潰邊緣。她突然明白，這個一直在拯救別人的心理醫生，或許比她更需要被拯救。

“你父親...“她猶豫著寫道，又劃掉，重新寫：“需要我陪你去醫院嗎？“

周敘白搖頭，勉強扯出一個微笑。他寫道：【今天到此為止吧，明天繼續】然后開始收拾設備，動作又快又急，像是要逃離什么。

程微看著他收拾到一半突然停下，雙手撐在茶幾上，肩膀微微顫抖。她鬼使神差地走到鋼琴前——那架她再也沒碰過的施坦威，掀開琴蓋，在最高音區按下一個鍵。

雖然聽不見，但她能感受到琴弦的震動通過木質傳導。她向周敘白招手，示意他過來。

周敘白遲疑地走近，程微拉起他的手放在鋼琴上，然后在低音區按下另一個鍵。強烈的震動通過鋼琴骨架傳遞，兩人的手同時感受到了那種共鳴。

程微在琴蓋上寫道：【聲音不會消失，只是換了一種存在方式】

周敘白的眼神漸漸聚焦。他深吸一口氣，雙手放在琴鍵上，彈了一小段德彪西的《月光》。程微將手掌平貼在鋼琴側面，感受著那熟悉的震動模式。她驚訝地發現自己能辨認出這首曲子——不是通過記憶，而是通過此刻身體感受到的獨特振動。

當周敘白彈到高潮部分時，程微突然加入，在鋼琴最高音區即興點綴了幾個音符。雖然聽不見，但兩人通過鋼琴的震動達成了某種奇妙的和諧。周敘白轉頭看她，眼中閃爍著程微讀不懂的情緒。

彈奏結束后，房間里只剩下兩人的呼吸聲。周敘白在筆記本上寫道：【明天我可能要去醫院照顧母親，后天再來繼續治療】

程微點點頭，然后猶豫了一下，寫道：“如果需要幫助...你知道在哪里找到我?！?

周敘白凝視著她，突然伸手輕輕碰了碰她的臉頰，那里還留著淚痕。這個突如其來的親密舉動讓兩人都愣住了。他迅速收回手，拿起外套走向門口。

在門關上前，程微突然喊道：“周敘白！“

他轉身，疑惑地挑眉。

程微指著自己的耳朵，然后擺了擺手，又指著自己的心口，點點頭。這是個笨拙的手語，意思是“我聽不見，但我懂“。

周敘白的眼神柔軟下來。他做了個相同的手勢，然后指了指程微，又指了指自己，最后將兩只手的食指并攏在一起——“我們，一起“。

門關上后，程微久久地站在原地，指尖還殘留著鋼琴震動的余韻。她走回窗前，看著周敘白的身影消失在街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