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得很大。
程微站在天臺邊緣,雨水順著她蒼白的臉頰滑落,與眼淚混在一起。二十八層樓的高度讓整個城市都變成模糊的光點,就像她再也聽不見的琴聲,只剩下虛幻的記憶。
她緩緩抬起右手,在雨中做了個拉琴的姿勢。三個月前,這只手還能在維也納金色大廳奏出令全場落淚的《恰空舞曲》,現在卻連琴弓都握不穩。
“很美的姿勢。“
低沉的男聲從身后傳來,程微渾身一顫。她沒聽見任何腳步聲——當然聽不見,自從那場車禍后,她的世界就陷入了永恒的寂靜。
“別過來!“她用嘶啞的聲音喊道,不確定自己的音量是否合適。失去聽力后,她總是控制不好說話的聲音,時而像耳語,時而像尖叫。
男人停在五步之外,黑色風衣被雨水打濕,貼在挺拔的身形上。他舉起雙手做了個安撫的手勢,然后緩慢地從口袋里掏出手機。
屏幕在雨夜中發出冷光:【我是周敘白,心理醫生。要聊聊嗎?】
程微冷笑,轉身面向虛空。她不需要什么心理醫生,不需要任何人的憐憫。那些來看望她的人,眼神里都藏著同樣的惋惜——“多可惜啊,這么年輕的天才“。
冰涼的雨水灌進她的衣領,讓她想起最后一次演出的夜晚。那天的雨也是這樣大,她抱著琴盒跑向出租車,然后——
刺眼的車燈,尖銳的剎車聲,世界天旋地轉。
再醒來時,耳邊只剩下令人窒息的寂靜。
手機屏幕又亮起來:【你右手小指還保持著揉弦的弧度,是習慣動作嗎?】
程微愣住了。三個月來,這是第一個注意到這種細節的人。她不由自主地低頭看自己的手,那個專業小提琴家特有的準備動作。
就這分神的瞬間,一股大力將她拽離邊緣。程微跌進一個帶著冷冽松木香的懷抱,男人胸膛的溫度透過濕透的衣衫傳來。
“放開我!“她掙扎著,拳頭砸在對方肩上。
周敘白沒有松手。他單手快速打字:【我有個患者是交響樂團指揮,他說優秀的小提琴家即使用腳趾都能彈出音準】
程微停止掙扎,盯著這行字看了很久。雨點打在屏幕上,模糊了字跡,但那個荒謬的比喻卻莫名其妙戳中了她。她突然笑起來,笑聲在寂靜的世界里顯得格外空洞。
“所以呢?“她聽見自己扭曲的聲音,“你要建議我用腳趾繼續演奏生涯?“
周敘白搖頭,雨水從他發梢滴落。他繼續打字:【我想說的是,你對音樂的理解從來不只是靠耳朵】
程微的笑容僵在臉上。她想反駁,卻發現自己無話可說。是啊,當她十六歲第一次完整演繹帕格尼尼隨想曲時,靠的不僅是聽覺,更是每塊肌肉的記憶,是琴弦傳遞到鎖骨處的震顫,是——
周敘白的手機突然震動,他看了眼來電顯示,眉頭微蹙。程微趁機掙脫他的懷抱,但這次她沒有再走向天臺邊緣。
“誰允許你擅自——“
話未說完,周敘白已經接起電話。程微看著他嘴唇開合,卻聽不見任何聲音。這種被排除在世界之外的感覺讓她胸口發悶。她轉身要走,卻被拉住手腕。
周敘白快速掛斷電話,在備忘錄上寫道:【抱歉,緊急情況。我母親病情惡化,但我保證會回來找你】
程微甩開他的手:“不必了。“
【明天下午三點,我會在你公寓樓下等】他堅持寫完這行字,又從風衣內袋取出名片塞進她手心,【如果改變主意,隨時聯系我】
程微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雨幕中,低頭瞥了眼名片。“周敘白“三個字下面印著“臨床心理學博士“,邊緣處有一道折痕,像是經常被拿在手里摩挲。
她鬼使神差地把名片放進口袋,而不是扔進雨中。
第二天程微沒有赴約。
第三天也沒有。
第四天清晨,她拉開窗簾時,看到周敘白站在樓下梧桐樹旁,黑色風衣換成淺灰色毛衣,手里拿著兩杯咖啡。他似乎感應到她的視線,抬頭精準地找到她的窗口。
程微猛地拉上窗簾。
中午她再次偷偷掀開一角,周敘白還站在那里,只是咖啡換成了三明治。傍晚時分,下雨了,他撐開一把黑傘,依然沒有離開的意思。
深夜十一點,程微終于忍不住沖下樓。
“你到底想干什么?“她站在雨中質問,聲音在寂靜中顯得格外尖銳。
周敘白看起來疲憊但平靜,他從包里取出一個老式隨身聽,按下播放鍵后遞給她。
程微下意識接過,當振動通過掌心傳來時,她渾身一震——這是她去年錄制的《梁祝》小提琴協奏曲。雖然聽不見,但肌肉記憶讓她能準確感知到每個音符的震動節奏。
“為什么...“她的聲音哽住了。
周敘白在手機上打字:【我母親曾是鋼琴家,失聰后她開始研究聲波振動譜。音樂從不只屬于耳朵】
程微看著這個固執的男人,突然發現他眼下有淡淡的青黑。三天了,他真的一直在這里等。
“上來吧,“她轉身走向電梯,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外面冷。“
周敘白的公寓比程微想象的簡潔。原木色家具,整面墻的專業書籍,鋼琴上擺著幾個相框。她注意到其中一張照片里,年輕的周敘白穿著學士服,站在一位優雅的女士旁邊——女士手搭在鋼琴上,眼神有些渙散。
“你母親?“程微指著照片問。
周敘白點頭,給她倒了杯熱茶。他拿出筆記本寫道:【她四十歲開始出現聽力衰退,四十五歲完全失聰。研究振動譜是她重新找到音樂的方式】
程微捧著茶杯,熱氣氤氳中她看到周敘白左手無名指有一道細長的疤痕。像是察覺到她的視線,他下意識用右手蓋住了那道疤。
“所以你成為心理醫生...“
【部分原因】他寫完這句停頓片刻,又補充,【更多是因為我父親。他在我母親失聰第二年自殺】
程微手一抖,茶水濺在手上。周敘白立刻遞來紙巾,動作熟練得令人心疼。
“抱歉,我不該...“
周敘白搖頭,繼續寫道:【我們都帶著傷痕活著。區別在于,有人選擇把傷痕變成枷鎖,有人把它變成窗口】
程微望著窗外漸大的雨勢,突然問:“那天在天臺,你為什么會出現在那里?“
周敘白的筆尖在紙上懸停許久,最終寫下:【我每周三都會去那棟樓頂。四年前,我父親從那里跳下去】
雨聲突然變得很大,雖然程微聽不見。但她能感覺到空氣的震動,能看見周敘白睫毛的輕顫,能觸摸到這一刻兩顆破碎靈魂產生的共鳴。
她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指尖輕輕碰觸周敘白左手那道疤。當她的皮膚接觸到他的瞬間,兩人同時顫抖了一下。
“疼嗎?“她問。
周敘白凝視著她,緩緩搖頭。他翻過手掌,輕輕握住她的手指,在她掌心寫下兩個字:【現在不疼了】
程微突然明白,這個看似冷靜自持的心理醫生,和他固執等待的三天,以及那個老式隨身聽,都是向她伸出的救贖之手。
而她,在漫長的沉默之后,終于決定握住這只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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