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微盯著手機屏幕，拇指懸停在發送鍵上方。給周敘白的消息寫了又刪，已經折騰了半小時。最后她只發出去一句：【治療今天還繼續嗎？】

沒有回復。

窗外的雨從早上就開始下，現在愈發大了。雨滴砸在玻璃上的震動通過窗框傳來，程微無意識地在膝蓋上敲打著節奏。自從上周周敘白教她感受音樂震動后，她開始注意到生活中各種細微的振動——水壺沸騰時壺蓋的跳動，地鐵進站時地面的震顫，甚至自己心跳時胸腔的共鳴。

手機突然震動，程微連忙抓起來看，卻是快遞通知。她煩躁地把手機扔到沙發上，走到鋼琴前掀開琴蓋。指尖輕輕放在琴鍵上卻不按下，只是感受著空氣里細微的波動。

三天了，周敘白說去醫院照顧母親后就再沒消息。程微不愿承認自己在擔心，但那個雨夜他眼中一閃而過的脆弱像根刺，扎在她心里某個柔軟的地方。

“該死。“她對著空蕩蕩的房間說，聲音在寂靜中顯得格外突兀。

程微抓起外套和傘沖出門。她記得周敘白名片上的地址，離她公寓只有二十分鐘步行距離。雨水打濕了她的褲腳，冰冷地貼在腳踝上。她走得很快，仿佛慢一步就會改變主意。

青山精神康復中心坐落在城郊一片楓林中，紅磚建筑被雨水洗得發亮。程微在門口猶豫了，她不確定自己為什么要來。一個失聰的小提琴手和一個失蹤的心理醫生，這算什么關系？醫患？朋友？還是兩個傷痕累累的靈魂偶然的碰撞？

接待處的護士看了她寫的字條后，眼神變得微妙：“您找周醫生？他確實在這里，不過...“護士壓低聲音，“他母親今天情況不太好。“

程微寫下：【我能去看看嗎？】

“您是...“

程微停頓了一下，寫下：【朋友】。這個詞在紙上顯得既準確又不準確。

護士帶她穿過長長的走廊。兩側病房門上的小窗后偶爾閃過人影，空氣中彌漫著消毒水和某種草藥混合的味道。程微的掌心開始出汗，她不確定自己是否應該出現在這里。

“就是這間。“護士在拐角處停下，“不過您最好有心理準備...“

程微還沒反應過來，病房里突然傳來劇烈的撞擊聲。門被猛地推開，一個穿著白大褂的男護工踉蹌退出來，眼鏡歪在一邊。緊接著是玻璃碎裂的震動通過地板傳來。

程微探頭看去，眼前的場景讓她呼吸一滯。

周敘白背對著門，白襯衫皺巴巴地貼在身上，正試圖制伏一個瘋狂掙扎的女人。那女人頭發花白，面容憔悴卻依稀能看出曾經的美麗，此刻正歇斯底里地尖叫著，雙手在空中亂抓。她的指甲在周敘白手臂上留下幾道血痕，但他只是更緊地抱住她，嘴唇貼在她耳邊說著什么。

病床邊的監護儀倒在地上，玻璃碎片散落一地。窗外的閃電照亮了女人扭曲的面容，也照亮了周敘白臉上程微從未見過的痛苦。

“媽，是我，敘白...“他的聲音嘶啞，在女人耳邊重復著，“沒事了，我在這里...“

女人突然安靜下來，渾濁的眼睛盯著周敘白的臉。然后她抬起手，輕輕撫摸他的臉頰，用沙啞的聲音說：“小敘？你怎么長這么大了...“

周敘白的肩膀垮了下來。他跪在病床邊，額頭抵在母親手上，肩膀微微顫抖。程微從未見過這樣的周敘白——脆弱、破碎、毫無防備。那個總是冷靜自持的心理醫生此刻像個迷路的孩子。

護士輕輕推了程微一下：“您要現在進去嗎？“

程微搖頭，正準備離開，周敘白卻突然轉過頭來。他的眼睛通紅，臉上還有未干的淚痕。看到程微的瞬間，他明顯僵住了，隨即迅速擦了下臉，強撐起一個職業性的微笑。

“程微？你怎么...“

他的聲音戛然而止，想起她聽不見。程微看著他狼狽地摸出手機打字，手指因為情緒激動而顫抖。她突然走上前，直接握住他的手。

周敘白的手冰涼而潮濕，左手那道疤痕在燈光下顯得格外刺眼。程微輕輕捏了捏他的手指，然后指了指門外，用口型說：“我等你。“

一小時后，周敘白出現在醫院后花園的涼亭里。雨已經小了，但天色更加陰沉。他換了件深藍色毛衣，頭發還濕漉漉的，可能是剛洗過臉。

“抱歉讓你看到這一幕。“他在手機上打字，遞給程微。

程微搖頭，寫下：【你母親怎么樣？】

“鎮靜劑起作用了。“周敘白疲憊地揉了揉太陽穴，“她有時會突然不認識我，把現在和二十年前混淆。“

程微猶豫了一下，還是寫道：【她剛才叫你“小敘“？】

周敘白的嘴角抽動了一下：“那是我小時候的昵稱。她...清醒的時候從不這么叫我。“

雨滴從涼亭檐角滴落，在石板上濺起小小的水花。程微注意到周敘白的左手一直無意識地摩挲著那道疤痕，指節發白。

“你問過我這道疤的來歷。“他突然寫道，眼神飄向遠處，“我十五歲那年，父親打算從我們家天臺跳下去。“

程微屏住呼吸。

“我抓住了他的手，至少我以為我抓住了。“周敘白的打字速度越來越快，仿佛要把這些字盡快從身體里驅逐出去，“我拼命拉著他，直到這根手指的肌腱幾乎斷裂。但他還是...松手了。“

程微感到一陣窒息。她想起自己站在天臺邊緣的那晚，想起周敘白出現在雨中的身影。現在她終于明白，為什么他看她的眼神里總有一種近乎偏執的堅決。

“后來母親開始出現幻聽，然后是聽力衰退。“周敘白繼續寫道，“她總說能聽見父親在叫她，但沒人相信她。直到有一天，我也開始聽見那些不存在的聲音，才知道那是多么...“

他的手指懸停在屏幕上，似乎在尋找合適的詞。

“真實。“程微輕聲說。

周敘白猛地抬頭，驚訝地看著她。程微指了指自己的心口，又指了指耳朵，然后搖搖頭——我聽不見，但我懂。

雨聲漸大，涼亭里彌漫著潮濕的草木氣息。程微突然拉起周敘白的手，在他掌心寫下：【帶我去看她】

周敘白皺眉：“為什么？“

程微只是固執地看著他。最終他嘆了口氣，帶她回到病房。

周敘白的母親已經睡著了，面容平靜得像個孩子。病房角落里擺著一架老舊的立式鋼琴，琴蓋上積了一層薄灰。程微走過去，輕輕撫過琴鍵，感受著木質傳來的細微震動。

“母親失聰后買的。“周敘白寫道，“她說這樣能'聽'得更清楚。“

程微小心翼翼地掀開琴蓋，將指尖輕輕放在中央C鍵上。雖然聽不見，但她能想象那個音符的聲響。她看向熟睡中的女人，突然明白了周敘白為何如此執著于幫她找回音樂——那不僅是對她的救贖，也是對他母親的某種彌補。

“彈一首吧。“程微在琴蓋上寫道。

周敘白搖頭：“很久沒彈了。“

程微固執地指著鋼琴，又指了指他母親。周敘白猶豫了一下，最終坐在琴凳上。他的手指懸在琴鍵上方，微微顫抖。

然后他開始彈奏。程微站在鋼琴側面，手掌平貼在琴身上，感受著每一個音符的震動。是德彪西的《月光》，那首他們曾在她公寓里“合奏“過的曲子。

琴聲通過木質傳導，震動的模式如此熟悉，程微幾乎能“聽“見旋律。她閉上眼睛，手指隨著節奏輕輕敲打大腿。突然，她感覺到一只手覆上她的手腕——是周敘白，他的左手繼續彈奏，右手卻引導著她的手指放在鋼琴的不同位置，讓她感受不同音區的震動差異。

這種觸覺上的引導比任何語言都直接。程微突然意識到，周敘白不是在教她“聽“音樂，而是在教她一種全新的感知方式。當曲子進行到高潮部分時，震動變得如此強烈，以至于她幾乎能“聽“見那些音符在腦海中回響。

最后一個和弦余韻悠長。程微睜開眼，發現周敘白正凝視著她，眼神中有某種她讀不懂的情緒。他的母親仍在熟睡，但嘴角似乎帶著一絲微笑。

“她聽見了。“周敘白寫道。

程微搖頭：“不可能。“

“不是用耳朵。“他繼續寫，“是用這里。“他指了指心臟的位置。

窗外的雨停了，一縷夕陽穿透云層，照在鋼琴漆面上。程微突然想起什么，拉起周敘白的左手，輕輕撫摸那道疤痕。然后她在他掌心寫下：【謝謝你那天抓住我】

周敘白的喉結滾動了一下。他猶豫片刻，最終在她掌心寫下：【這次我不會松手】

回程的地鐵上，程微靠著車窗，感受著軌道傳來的規律震動。周敘白坐在她旁邊，疲憊地閉著眼睛。他的左手放在膝蓋上，那道疤痕在熒光燈下顯得格外醒目。

程微輕輕碰了碰他的手指，等他睜開眼睛后，她在他手機上打字：【下周有個無聲音樂會，為聽力障礙兒童募捐。我想參加】

周敘白挑眉：“表演小提琴？“

“嗯。用你教我的方式感受震動。“程微打字的手有些顫抖，“但我需要你的幫助。“

周敘白看了她很久，久到程微以為他要拒絕。最終他點點頭，在她手機上寫下：【好】

列車進站的震動越來越強，程微看著窗外閃過的廣告燈箱，突然意識到，這是車禍后第一次，她開始期待未來——一個或許沒有聲音，但依然可以有音樂的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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