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王府的日子，果真如蘇婉所料，冰冷而孤寂。

她被安置在王府西側一處名為“攬月苑”的院落。院子不算小，亭臺樓閣一應俱全，卻處處透著一股無人打理的清冷。蕭煜指派來的幾個丫鬟婆子，規矩是極好的，伺候也周到，但眼神里總帶著幾分審視和疏遠，從不多言半句。

自大婚那日后，蕭煜再未踏足過攬月苑。

偶爾在前廳或廊下遇見，他或是視而不見，或是冷著臉微微頷首，便算是打過招呼。蘇婉也總是垂眸斂目，依禮問安，從不逾越半分。

她樂得清靜，每日里只在自己的小院活動，看書、寫字、做些女紅，仿佛又回到了在蘇家未出閣時的日子，只是心境早已不同。

她開始默默清點自己的嫁妝。蘇家并非顯赫門第，她的嫁妝不算豐厚，但一些首飾釵環若是變賣，應當也能換些銀兩。只是王府門禁森嚴，她身邊伺候的人又都是蕭煜的眼線，如何將東西送出去兌換成銀錢，還需從長計議。

這日午后，蘇婉正坐在窗下對著一條繡帕出神，思考著如何能神不知鬼不覺地聯系上昔日家中可信的舊仆，院外忽然傳來一陣輕微的騷動。

“王妃，王妃！”一個小丫鬟略顯慌張地跑進來，“王爺往這邊來了！”

蘇婉一怔。他怎么會來？

還未等她起身，蕭煜高大的身影已出現在院門口。他今日穿著一身玄色暗紋常服，面色似乎比平日更冷峻幾分，大步流星地走進來，目光如電，迅速掃過院中每一個角落。

他的身后跟著王府總管和幾名侍衛，陣仗不小。

蘇婉壓下心頭疑慮，上前屈膝行禮：“王爺。”

蕭煜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一瞬，很快移開，聲音聽不出情緒：“近日府中巡查，各處院落都需檢視。”

說罷，他也不看她，徑直帶著人開始在院子里走動。他們檢查得極為仔細，窗欞、墻角、甚至庭院中的花木假山都不放過，像是在搜尋什么，又像是在查看是否有安全隱患。

蘇婉安靜地站在一旁，心中疑竇叢生。只是尋常巡查，需要他這位王爺親自帶隊，還如此細致？

一個侍衛檢查到廊下的一盆蘭花時，不小心碰松了泥土，露出一點根莖。蕭煜眉頭立刻蹙起，冷聲道：“手腳不會放輕些？碰壞了……”他話說到一半，忽然頓住，像是意識到失言，臉色更加難看，硬生生轉了口風，“……碰壞了東西，仔細你們的皮！”

那侍衛嚇得連忙告罪。

蘇婉卻注意到了他那瞬間的停頓和反常。那盆蘭是極其名貴的品種“素冠荷鼎”，是她年少時最愛的花。三年前他們和離，她離開時，什么都沒帶走，包括她親手栽種的幾盆珍品蘭花。沒想到，竟被移來了這里，還被照料得極好。

是巧合嗎？她不敢深想。

很快，蕭煜一行人檢查完畢，并未發現任何異常。

他站在院中，目光再次落在蘇婉身上，語氣依舊冷硬：“王府重地，安全為上。你安心待著，無事少出院子，免得沖撞了什么。”

又是讓她禁足。蘇婉垂首應道：“是，臣妾記下了。”

他似乎還想說什么，唇動了動，最終卻只化作一聲極輕的、幾乎聽不見的冷哼，拂袖轉身，帶著一群人又浩浩蕩蕩地離開了。

來也突然，去也匆匆。

仿佛他興師動眾而來，真的只是為了確保這個偏僻院落的安全。

蘇婉望著他離去的背影，心中那點莫名的波瀾很快平息下去。他不過是來做做樣子，或者，是來警告她安分守己罷了。

她轉身回到屋內，目光掠過窗臺那盆沐浴在陽光下、舒展著翠綠葉片的素冠荷鼎，心中暗暗計算，這樣一盆名蘭，若是托人悄悄拿到市面上去，不知能換多少盤纏……

之后幾日，王府里似乎格外忙碌，下人們行色匆匆，侍衛巡邏的次數也明顯增加了。

偶爾有零碎的話語飄進攬月苑。

“……聽說京里混進了細作……”“……王爺親自布防，日夜操勞……”“……書房那邊的燈火，幾夜都沒熄了……”

蘇婉聽了，只當是耳旁風。朝堂之事，邊疆之患，與她這個被困在后院、隨時準備離開的掛名王妃有何干系。

她只關心自己的計劃。她終于通過一個負責采買的、面相老實的小丫鬟，將一支不算起眼但成色極好的玉簪悄悄送了出去，換回了一小袋碎銀。過程比她想象的要順利，那丫鬟甚至沒有多問一句。

第一步成功，讓她稍稍安了心。

這日傍晚，天氣有些悶熱。蘇婉在屋里覺得氣悶，便想到院后的那片小竹林走走透透氣。那片竹林位于攬月苑最偏僻的一角，靠近王府外墻，平日極少有人去。

竹葉沙沙，清風徐徐，確實比屋內涼爽許多。

她正漫步其間，忽然聽到竹林深處傳來極輕微的、壓抑的咳嗽聲。

她循聲望去，只見一個挺拔的身影背對著她，倚在一根粗壯的竹竿上，肩頭微微聳動，咳嗽聲正是從他那里傳來。

是蕭煜。

他怎么會獨自在這里？還咳得這樣厲害？

蘇婉腳步頓住，下意識地想轉身離開。他定然不愿被她看到如此“失態”的一面。

然而，他接下來的動作卻讓她僵在了原地。

只見他從懷中取出一個明顯有些年頭的、針腳細密的淺碧色香囊，湊到鼻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那急促的咳嗽竟奇跡般地緩緩平息了下來。

那香囊……蘇婉的心猛地一跳。

那是三年前，他們新婚燕爾時，她笨手笨腳親手繡了送給他的。當時他還嫌棄繡工太差，圖案俗氣，卻不知為何，始終帶在身邊。和離之時，她以為他早就丟棄了。

怎么會……

就在這時，蕭煜似乎察覺到了身后的視線，猛地轉過身來。

四目相對，兩人俱是一愣。

他的臉上閃過一絲極少見的慌亂，迅速將香囊塞回懷中，速度快得幾乎讓她以為是錯覺。隨即，他的臉色迅速沉了下來，恢復了慣有的冰冷，甚至更添幾分惱怒。

“你在這里做什么？”他厲聲質問，聲音因方才的咳嗽還帶著一絲沙啞，“本王不是讓你安心待在房里嗎？”

蘇婉被他語氣中的厲色刺到，垂下眼簾：“臣妾只是覺得悶熱，出來走走，不知王爺在此，這就回去。”

她屈了屈膝，轉身便要離開。

“站住。”蕭煜冷喝。

蘇婉停住腳步，卻沒有回頭。

他走到她面前，高大的身影帶著一股壓迫感，目光銳利地審視著她：“你看到了什么？”

蘇婉心中微澀，面上平靜無波：“臣妾什么也沒看到。”

蕭煜盯著她看了片刻，似乎想從她臉上找出絲毫說謊的痕跡，最終卻只看到她低垂的眼睫和淡漠的神情。

他心頭莫名涌起一股強烈的煩躁和失望，還有一種難以言喻的狼狽。

他冷笑一聲：“最好如此。記住你的身份，安守本分，不該你看的，不該你問的，都給本王爛在肚子里！”

說完，他不再看她，大步流星地離去，背影僵硬，耳根處卻似乎有一抹極淡的、未散盡的紅暈。

蘇婉獨自站在竹林里，許久未動。

晚風吹拂，竹葉作響，空氣中似乎還殘留著一絲極淡的、她熟悉的藥草清香。

那是她當年特意為他調制的，因為他偶染風寒后總會咳嗽不止，那香囊里的藥材有寧神止咳之效。

他竟還留著……還用著……

為什么？

一個答案呼之欲出，卻被她強行壓下。

不會的。他若真有半分在意，當年不會那般爽快地寫下和離書，三年間不聞不問，如今更不會如此冷漠折辱。

或許，只是因為這香囊的確好用，他才留下罷了。

她不能再自作多情。當務之急，是盡快攢夠銀兩，離開這里。

她深吸一口氣，將方才那一幕帶來的所有漣漪盡數壓回心底，恢復了平靜，一步步走回那冰冷華麗的牢籠。

而在竹林另一端，蕭煜背靠著冰涼的粉墻，緊握著懷中那只早已褪色的香囊，閉上眼，眉宇間盡是揮之不去的疲憊與掙扎。

剛才，他差點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