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冠霞帔，紅綢喜轎，八人抬著穩穩當當停在了三王府門前。

外頭鑼鼓喧天，鞭炮齊鳴，一派喜慶熱鬧。轎內的蘇婉卻只覺得渾身冰冷，指尖深深掐進掌心。

三王府。

她怎么會又被抬進了三王府？

三個月前，圣旨突然降到蘇家，指名將她賜婚，卻未曾說賜婚與誰。震驚之余，她曾多方打點探聽，只知未來夫君是位權勢煊赫的親王，卻萬萬沒想到，竟是三年前與她簽下和離書的前夫。

轎簾被輕輕掀開，一只骨節分明的手伸了進來。蘇婉深吸一口氣，將微微發抖的手搭了上去。

那只手溫熱有力，在觸及她指尖的冰涼時幾不可察地頓了一頓，隨即緊緊握住，引她出轎。

一路繁禮縟節，她蒙著喜帕，視線所及只有腳下方寸之地和身邊男子繡著金線祥云的玄色靴履。他步伐穩健，始終配合著她的步調，不曾快一步，也不曾慢一步。

喜堂之上，贊禮官高唱祝詞。拜天地，拜高堂，夫妻對拜。每一個動作她都做得完美無缺，如同演練過千百遍，唯有在夫妻對拜時，隔著喜帕，她似乎能感受到對面投來的那道復雜目光。

禮成，送入洞房。

新房里紅燭高燃，錦被繡枕皆是鴛鴦成雙的圖案。蘇婉端坐于床沿，心跳如擂鼓。

腳步聲漸近，一雙靴子停在她面前。喜秤伸入帕下，輕輕一挑，眼前驟然明亮。

燭光下，蕭煜一身大紅喜服，身姿挺拔如松。三年時光將他雕琢得更加深邃，眉宇間的青澀早已褪盡，取而代之的是屬于親王的不怒自威和歷經沙場的冷峻。此刻，他薄唇緊抿，一雙墨玉般的眸子正冷冷地注視著她，眼底沒有絲毫新婚的喜悅，只有冰封般的寒意。

四目相對，空氣凝滯。

良久，他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蘇王妃手段通天，”他聲音低沉，仿佛帶著毫不掩飾的譏諷，“竟能說動父皇強塞你再嫁本王。”

蘇婉心頭一刺，指甲更深地掐入掌心，面上卻努力維持著平靜：“王爺說笑了，圣意豈是臣妾能夠左右。”

“是嗎？”蕭煜俯身逼近，帶著一股淡淡的酒氣和她記憶中熟悉的冷冽氣息，“三年前你執意求去，如今又費盡心機回來。蘇婉，本王倒是小瞧了你的能耐。”

他的話語如刀，字字割在她心上。原來在他眼里，她竟是如此不堪。

她垂下眼睫，掩去眸中的澀意，不再辯解。事已至此，多說無益。皇命難違，她無力反抗，但他日若得機會，她定會離開，絕不再礙他的眼。

見她沉默，蕭煜眼底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煩躁，旋即又被冷硬覆蓋。他直起身，從一旁桌上端起合巹酒。

“喝了吧。”他將一杯酒遞到她面前，聲音依舊冷淡，“皇室禮儀，不可廢。”

蘇婉接過酒杯。雙臂交錯，距離拉近，她幾乎能數清他低垂的眼睫。酒液辛辣入喉，她卻嘗不出半分滋味，只覺得滿口苦澀。

酒杯剛落，窗外忽然傳來一聲輕微的異響。

蕭煜眼神驟然一銳，幾乎是本能地，他猛地將蘇婉往身后一拉，用自己的身體護住了她，同時厲聲喝道：“誰？”

動作間，寬大的袖袍帶倒了床邊小幾上的玉如意，“哐當”一聲脆響，碎落在地。

門外立刻傳來侍衛緊張的詢問：“王爺？”

蕭煜目光掃過窗外，那片黑影已然消失。他眉頭緊鎖，片刻后才緩緩放松下來，意識到自己方才下意識的舉動。

他立刻松開了握著蘇婉手臂的手，仿佛被燙到一般，臉上迅速覆上一層寒霜，像是為了掩飾方才的保護姿態，語氣變得更加冷硬：“看來本王這新房，也并非銅墻鐵壁。王妃日后若想安生度日，最好安分守己，少動些不該動的心思。”

說罷，他甚至不再看她一眼，拂袖轉身，徑直離開了新房。

沉重的門扉在他身后合上，隔絕了外面隱約的喧鬧，也徹底隔絕了他方才那一瞬間流露出的、幾乎讓她錯覺的緊張和保護。

蘇婉獨自站在原地，看著地上碎裂的玉如意，心中一片冰涼。

果然，他還是那般厭惡她。甚至不愿與她共處一室。

也好。她緩緩走到梳妝臺前，對著銅鏡，一件件卸下沉重的鳳冠首飾。

鏡中的女子，眉眼依舊，卻早已失了三年前那份天真懵懂。三年時光，足以讓物是人非。

她看著鏡中的自己，目光逐漸變得堅定。

既然陰差陽錯再次踏入這牢籠，她絕不會坐以待斃，任人折辱。她會謹小慎微，忍耐蟄伏，待攢夠銀兩，便尋機會離開這里，天高海闊，總有她容身之處。

至于蕭煜……他今日的羞辱和冷漠，不過更加堅定了她的決心。

夜色漸深，紅燭淚盡。

蘇婉和衣躺在寬大的喜床上，裹緊錦被，卻依舊覺得寒冷刺骨。這一夜，前塵往事紛至沓來，她睡得極不安穩。

而在書房的和衣而臥的蕭煜，同樣一夜無眠。他望著窗外冷月，指腹無意識地摩挲著一只陳舊褪色的香囊，眼底翻涌著無人得見的復雜情緒。

次日清晨，蘇婉早早起身，依禮需進宮謝恩。

丫鬟伺候梳洗時，態度恭敬卻疏離，顯然是得了主人吩咐。蘇婉并不在意，只默默收拾妥當。

出門時，蕭煜已等在府門前。他換上了一身墨色親王常服，金冠束發，更顯矜貴凜然。見蘇婉出來，他只淡淡瞥了一眼，便轉身率先登上馬車。

蘇婉沉默地跟上。

馬車內空間寬敞，兩人分坐兩側，涇渭分明。空氣凝滯，只聞車輪轆轆之聲。

行至半途，蕭煜忽然開口，目光仍看著窗外：“王府規矩重，不比你們蘇家小門小戶。日后安分待在你的院子里，無事不得外出，更不得插手府中事務，明白嗎？”

蘇婉指尖微蜷，低聲應道：“臣妾明白。”

她的順從似乎并未讓他滿意，反而讓他周身氣壓更低了幾分。

此后一路，再無言語。

皇宮巍峨，禮儀繁瑣。帝后并未過多為難，例行賞賜后便讓他們退下。只是離開時，皇上似乎無意間對蕭煜提了一句：“煜兒，既已成家，往日種種便該放下，往后需善待王妃，莫負朕意。”

蕭煜垂首應“是”，側臉線條卻繃得極緊。

回程馬車里，氣氛比來時更加冰冷壓抑。

剛回到王府門前，馬車尚未停穩，便見一衣著華美的女子帶著丫鬟迎了上來，聲音嬌柔婉轉：“王爺，您回來了。”

那女子目光落在隨后下車的蘇婉身上，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敵意，隨即又笑得嫣然：“這位便是新姐姐吧？妾身柳如煙，見過姐姐。”

蘇婉還未回應，蕭煜已淡淡開口：“如煙，你身子弱，不必在此等候吹風。”語氣雖淡，卻比對待蘇婉時多了幾分難以察覺的緩和。

柳如煙柔柔一笑：“迎接王爺和姐姐是應當的。”她轉向蘇婉，親熱道，“姐姐初來王府，若有什么不習慣的，盡管來問妹妹便是。”

蘇婉微微頷首，禮節周全卻疏離：“多謝柳姑娘。”

蕭煜看了蘇婉一眼，見她面對柳如煙的熱情依舊一副平靜無波的模樣，心頭莫名竄起一股無名火，語氣更冷了幾分：“都進去吧。如煙，你隨本王來書房，有事吩咐。”

說完，竟徑直帶著柳如煙先行入府，將新婚王妃獨自晾在了門口。

王府下人皆垂首屏息，不敢多看這位明顯不得王爺心意的王妃一眼。

蘇婉獨自站在原地，看著那兩人一前一后離去的身影，袖中的手緩緩握緊。

早知回來會是這般光景，不是嗎？

她深吸一口氣，挺直脊背，神色平靜地獨自走向那深不見底的王府內院。

陽光將她的影子拉得很長，顯得格外孤清。

她的逃離計劃，從今日起，便要開始了。而這第一件事，便是要在這冰冷的王府里，設法活下去，并攢下足夠的銀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