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默手中的日記本仿佛帶著溫度,一種來自十五年前的、沉悶夏日的余溫。但他還來不及細看,會議室的門就被敲響了。
“進?!?
小李拿著一份檔案袋走了進來,臉上帶著復雜的神情:“頭兒,十五年前的資料調來了。不過...有點奇怪?!?
“怎么奇怪?”陳默接過檔案袋,手感很輕。
“劉峰高中就讀于濱海市第七中學,是2008級的學生。但他的檔案異常干凈,除了基本的學籍信息,幾乎什么都沒有?!毙±铑D了頓,“更奇怪的是,他們那一屆的畢業照和年級合影,在學校的存檔里都找不到了。”
陳默皺眉:“一張都沒有?”
“教務處的老師說,可能是多年前檔案數字化時遺漏了,但...”小李壓低聲音,“我私下問了一位在那所學校工作了二十多年的老校工,他說那屆學生里確實出過事,但具體情況沒人愿意多談。只說那年后,學校加強了心理健康教育。”
陳默的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桌面,發出清脆噠噠噠的聲音。
太過干凈的檔案,往往意味著有人想要掩蓋什么。
他打開檔案袋,里面只有薄薄幾頁紙。劉峰的高中成績單——全優;課外活動記錄——籃球隊隊長、學生會副主席;教師評語——陽光開朗,領導力強,尊敬師長,樂于助人。
一個完美得近乎模板的優秀學生形象。
陳默的目光落在家庭信息欄:父親劉建宏,建宏集團董事長;母親早逝。
所以,劉峰不僅是現在富有,當年也是富家子弟。
陳默記下這一點,然后翻到了最后一項——2009年9月的一份學生突發事件記錄表。
事件類型:同學矛盾
涉及學生:劉峰(高二三班)、徐陽(高二三班)
處理老師:張明遠(班主任)
處理結果:已調解,雙方和解。
記錄簡單得近乎敷衍,沒有任何細節描述。
“徐陽...”陳默念著這個名字,感到一絲熟悉。他迅速翻回檔案封面,確認了劉峰的班級——高二三班。
“小李,查一下這個徐陽。我要他的全部信息,越快越好。”
小李離開后,陳默仰頭沉思了一會,迅速找出放在抽屜里的那本日記翻了起來。
***
**2010年7月12日晴**
今天開學,教室里彌漫著暑假后的躁動和不安。劉峰從國外夏令營回來,曬黑了些,顯得更加挺拔。他一進教室,所有人都不自覺地看向他,像向日葵朝向太陽。
他經過我的課桌時,停了下來。
“徐陽,暑假作業做完了嗎?”他笑著問,聲音不大不小,剛好能讓周圍幾個人聽見。
我點點頭,不敢看他的眼睛。
“借我抄抄唄?”他說著,不等我回答就伸手拿走了我的作業本。
周圍響起幾聲竊笑。我知道他不會真的抄,他只是想告訴大家,他可以隨意拿走我的東西,而我連拒絕的勇氣都沒有。
下午放學時,我發現我的自行車胎又被扎了。這已經是這學期的第三次了。
我推著車走出校門時,看見劉峰和他的朋友們坐在私家車里呼嘯而過。他透過車窗對我笑了笑,那笑容像夏日陽光一樣燦爛,卻讓我感到刺骨的寒冷,我呆呆地望著汽車消失在我的視野里。
全班只有林知瑤停下來問我要不要幫忙。她總是這樣,沉默地關心著別人。她的眼睛很大,很黑,像是能把所有的痛苦都吸進去。
我們是一類人,都被排斥在這個熱鬧的世界之外。只不過她是女生,所以他們對她稍微“客氣”一點——只是弄濕她的作業本,或者在美術課上“不小心”弄臟她的畫,或者在她的座位后面“漫不經心”的將鋼筆墨水撒在她的校服上。
還有張遠今天又偷偷塞給我一塊巧克力。他是劉峰的同桌,也是唯一一個會對我們表現出善意的人。但他從不敢公然站在我們這邊,每次都是偷偷摸摸的,像做賊一樣。
我不知道該感謝他還是鄙視他。
***
**2010年8月3日雨**
今天的雨很大,教室里彌漫著潮濕的氣息和少年們的體味。
英語課上,老師讓用“abyss”造句。
劉峰舉手說:“Sometimes I feel like I'm looking into the abyss.”(有時我感覺自己正在凝視深淵)
老師表揚他用詞高級。
只有我聽見他小聲對同桌張遠說:“看,徐陽就是我的abyss?!?
幾個人竊笑起來。
我不知道為什么我成了他的深淵。我只是安靜地存在,盡量不引起任何注意,只是想趕快度過這漫長的高中時光,但這似乎本身就足以成為被討厭的理由。
放學時,雨還在下。我發現我的傘被人折斷了骨架,傘面被撕開一道口子。
我站在教學樓門口,看著同學們一個個離開。
林知瑤走過來,什么也沒說,把自己的傘分了我一半。
我們默默走到公交車站,一路上沒有說話,但那種沉默比任何語言都更能安慰我。
她說:“徐陽,再堅持一年,我們就畢業了。一切都會好的?!?
我點點頭,但心里不相信。有些事情一旦發生,就永遠地改變了一個人。就像掉進深淵的人,即使爬出來了,身上也永遠帶著深淵的氣息。
***
**2010年9月1日陰**
今天是開學的日子,也是噩夢的開始。
劉峰他們變本加厲了。課間休息時,他們把我堵在廁所里,搶走了我的日記本。
是的,就是這本。
他們大聲朗讀里面的內容,嘲笑我的每一個字,每一句話,每一個標點符號。
“看啊,徐陽暗戀林知瑤!”劉峰舉著我的日記本,像舉著戰利品。
我沒有否認,因為那是事實。但我從未敢告訴她,現在更不可能了。
最可怕的是,他們看到了我寫的那首關于死亡的詩。
“想死???我們可以幫你啊?!眲⒎鍫N爛地笑著,但那笑容里沒有一點溫度。
那一刻,我真的想到了死。也許死亡比每天活在這種折磨中要輕松得多。
下午,林知瑤找到我。她的眼睛紅腫,顯然哭過。
原來他們也找上了她。有人在她的課桌上用紅色記號筆寫了不堪入目的詞語。
“徐陽,我受不了了?!彼f,“我真的受不了了。”
她的手中拿著一把小刀,刀身在昏暗的光線下閃著寒光。
我嚇壞了,求她把刀給我。
“我們不能像他們一樣,”我說,“我們不能變成怪物?!?
最后她哭了,我也哭了。我們在學校后墻的角落里,像兩個被世界拋棄的孩子。
她說:“徐陽,我們要活下去,要比他們活得更好。這是最好的報復?!?
我點點頭,但心里知道,有些傷害已經造成,永遠無法真正愈合。
當我回到家寫下這些文字時,手還在止不住地顫抖。
我不知道明天會發生什么,也不知道我們能否真的能繼續活下去,甚至活得更好。
但我知道,從今天起,有些事情已經不一樣了。
***
陳默放下日記,感到胸口一陣沉悶。窗外的雨不知何時又下了起來,敲打著玻璃窗,仿佛與十五年前那個陰郁的日子遙相呼應。
他拿起內線電話:“小李,徐陽的資料查到了嗎?”
電話那頭的小李沉默了片刻,聲音異常沉重:“頭兒,查到了。徐陽...他在2010年9月2日,也就是日記最后一篇的第二天,被發現在家中自殺身亡。煤氣中毒?!?
陳默感到一股寒意順著脊椎爬升。他看向手中的日記本,那泛黃的紙頁突然變得沉重無比。
“死因確定嗎?”他問,聲音不由自主地壓低。
電話兩頭都陷入了沉默。
這絕不是巧合。
“小李,”陳默終于開口,聲音冷靜得近乎冷酷,“我要林知瑤現在所有的信息。還有,查一下當年高二三班的所有學生名單,特別是那個叫張遠的。”
掛斷電話后,陳默再次翻開日記本,目光停留在最后一頁那行小字上:
“第一個祭品已經獻上?!?
現在他明白了這句話的含義。
徐陽是第一個祭品。而劉峰,很可能是第二個。
雨越下越大,敲擊窗戶的聲音變得急促而密集,仿佛有什么人正急于進來,講述一個被埋藏了十五年的故事。
陳默感到自己正站在一個深淵的邊緣,而深淵之中,不止一雙眼睛正在回望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