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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南下的潮水 (1996)

  • 夢里蛙聲一片
  • 絨絨很可愛
  • 5022字
  • 2025-08-26 21:03:58

一九九六年,陳巖十歲,姐姐陳娟十四歲。時間在陳家村,似乎有兩種截然不同的流速。一種是刻在陳建國臉上的,緩慢、沉重,伴隨著節氣的輪回,一圈圈加深了皺紋;另一種,則是涌動在村子里的,急促、喧囂,帶著一股陌生的、讓人心慌意亂的氣息。

這股氣息,是從南方吹來的。

最先把它帶回來的,是村西頭的陳二狗。

陳二狗是村里有名的懶漢,二十多歲的人,田里的草比稻子還高,整天游手好閑。前年冬天,他跟家里大吵一架,揣著幾十塊錢,聲稱要去“廣東發大財”,村里人都當是個笑話。可一年多以后,當他再次出現在村口時,整個陳家村的空氣都凝固了。

他不再是那個穿著破爛褂子、縮頭縮腦的陳二狗。他穿著一件油光锃亮的黑色皮夾克,即便是在初夏的暖風里也舍不得脫下。腳上是一雙雪白的、牌子叫不出名字的運動鞋,走在村里的泥土路上,他都踮著腳尖,生怕沾上一點泥。最扎眼的,是他肩上扛著的那臺巨大的、紅色的雙卡錄音機。

他把錄音機往村口大槐樹下一放,按下播放鍵,一陣震耳欲聾的、夾雜著“動次打次”節奏的粵語歌便炸裂開來,驚得樹上的麻雀撲棱棱飛走了一大片。

“愛情兩個字,好辛苦……”

那怪異的腔調和靡靡之音,像一把鉤子,把全村男女老少的心都給勾了出來。人們從田里、從家里、從豬圈旁圍攏過來,看著陳二狗,像在看一個從畫報里走出來的人。

陳二狗很享受這種萬眾矚目的感覺。他從皮夾克內兜里掏出一包“萬寶路”香煙,抽出一根叼在嘴上,用一個锃亮的金屬打火機“噌”地一聲點燃,深深吸了一口,吐出的煙圈都帶著一股城里的味道。然后,他做了個讓所有人都倒吸一口涼氣的動作。

他從另一個口袋里,掏出了一大卷花花綠綠的票子,有紅色的百元大鈔,也有綠色的五十元。他把那卷錢在手里“啪啪”地摔打著,像在摔打一副撲克牌,然后漫不經心地抽出幾張,遞給圍在最前面的幾個小屁孩:“去,拿去買糖吃!”

孩子們愣住了,不敢接。陳二狗咧嘴一笑,把錢硬塞進他們手里。

那一刻,金錢的沖擊力,比錄音機里的任何噪音都更具爆炸性。

陳建國當時正在不遠處的田里鋤草,他直起腰,看著村口那團騷動的人群,心里像被什么東西堵住了。他認識陳二狗,也知道他兜里那些錢的分量。他默默算了一筆賬,二狗剛才隨手甩出來的那幾張票子,就頂得上他去采石場砸一個星期的石頭。而那一整卷錢,恐怕比他辛辛苦苦種一年地,刨去種子化肥,落到手里的還要多。

這是一種極其粗暴的、不講道理的對比。它瞬間擊潰了陳建國信奉了一輩子的價值體系——天道酬勤,一分耕耘一分收獲。在陳二狗那卷花花綠綠的鈔票面前,土地的回報,顯得如此微薄、可憐。

從經濟學的角度看,這是“比較優勢”理論最通俗的展現。在封閉的農業經濟體里,陳建國這樣的壯勞力,其價值與土地產出牢牢綁定。而一旦市場開放,勞動力可以自由流動,他的比較優勢就不再是種田,而是他的體力本身。南方的工廠,為這份體力開出了比土地高出數倍甚至數十倍的價格。這種巨大的“要素價格差異”,形成了強大的引力場,將無數像陳二狗一樣的農村剩余勞動力,無可阻擋地吸附過去。

陳二狗,就是這股潮水的第一朵浪花。

很快,第二朵、第三朵……接踵而至。

過完年后,村里的青壯年,像是得了傳染病一樣,三三兩兩地消失了。他們去了深圳、東莞、廣州,那些只在電視新聞里出現過的、遙遠而閃光的名字。他們把土地托付給家里的老人和女人,背上一個簡單的行囊,踏上了南下的綠皮火車。

留下來的人,則陷入了一種集體的焦慮。

這種焦慮,在每個從南方回鄉探親的人出現時,都會被推向高潮。他們帶回來的,不只是錢。還有會自動播放“恭喜發財”的電子掛歷,有能收到十幾個臺的彩色電視機,有會講故事的兒童玩具。這些新奇的物件,像一塊塊投入平靜湖面的石頭,在陳家村激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漣漪。

女人們聚在井邊,談論的不再是東家長西家短,而是誰家的男人寄回來多少錢,誰家的媳婦戴上了金耳環。男人們蹲在墻角,抽著煙,討論的則是哪個廠的工資高,哪個地方好找活。空氣中彌漫著一股躁動不安的味道,混合著羨慕、嫉妒和不甘。

陳建國的家,成了這股焦慮氣旋的中心。

他沒走。他不能走。家里有七十多歲的老父老母,身體都不好,常年要吃藥。妻子一個人,要照顧老人,要拉扯兩個孩子,還要應付那幾畝地,他不敢想。他的責任感,像一根粗壯的樁子,把他牢牢地釘在了這片土地上。

可他的心,已經飛到了千里之外。

每個夜晚,當妻子和孩子們都睡下后,他都會一個人坐在院子里,抽著那桿陪伴了他半輩子的旱煙。煙鍋里的火星忽明忽暗,映著他那張飽經風霜的臉。

他羨慕陳二狗他們。他羨慕的,不只是那些錢,更是一種可能性——一種可以憑借自己的力氣,快速改變命運的可能性。這種可能性,像一劑毒藥,讓他對自己固守的這條路,產生了前所未有的懷疑。

他一生的規劃,都建立在土地和兒子的教育之上。他相信,只要他辛勤耕種,只要兒子能把書讀出來,好日子總會來的。這是一個長期的、穩健的投資計劃。可現在,“南下打工”這個選項的出現,提供了一個高風險、高回報的短期投機機會。它用最直觀的方式告訴他:你苦熬十年,可能還不如人家在外面闖一年。

這種認知上的沖擊,讓他備受煎熬。

“當家的,要不……你也出去試試?”一天晚上,妻子看著他日漸沉默的背影,終于忍不住開口。

陳建國猛地一驚,回頭看著妻子。妻子的眼里,也滿是猶豫和焦慮。他知道,妻子白天去鄰居家串門,肯定又看到了什么、聽到了什么。王家新買的洗衣機,李家墻上掛的“大彩電”,這些東西,對一個操勞了大半輩子的農村婦女來說,有著致命的吸引力。

“胡說啥!”陳建國把煙鍋在鞋底上磕了磕,聲音有些生硬,“我走了,這個家咋辦?爹娘誰管?你一個人忙得過來?”

妻子低下頭,小聲說:“我知道難……可你看村里,出去的人家,日子都好起來了。就咱家……娟子和小巖上學的錢,一年比一年多,光靠地里那點收成,我這心里,天天都跟貓抓似的。”

妻子的這番話,像一把錐子,扎進了陳建國心里最軟的地方。他何嘗不焦慮?兩個孩子的學費,就像兩座壓在他肩上的山。尤其是陳巖,那張掛在墻上的“希望工程”照片,既是他的驕傲,也是他無時無刻的提醒——這個孩子的未來,不容有失。他必須為這項“核心投資”提供源源不斷的資金。

“再難,也得供。巖娃子是咱家的希望。”他重復著這句說了無數遍的話,像是在說服妻子,也像是在給自己打氣。

“希望是希望,可眼下……”妻子嘆了口氣,“娟子馬上就小學畢業了,上初中,要去鎮上,學費、吃住,又是一大筆錢。咱家這光景,咋個供得起兩個?”

這個問題,像一道閃電,劈開了陳建國刻意回避的現實。

是的,陳娟十四歲了,即將面臨人生的第一個重要岔路口。

陳娟的畢業考試成績出來了,全鄉第三名。這個成績,足以讓她輕松進入鎮上最好的初中。當她把成績單拿回家時,陳建國和妻子臉上的表情,卻異常復雜。有欣慰,有驕傲,但更多的,是一種無法掩飾的為難。

那天晚上的飯桌,氣氛格外沉重。

陳巖還不太懂其中的關竅,他只知道姐姐考得很好,一個勁地追問:“姐,你是不是能去鎮上讀書了?鎮上有沒有賣小人書的?”

陳娟只是低頭吃飯,不說話。她比弟弟更早地看懂了父母臉上的愁云。這幾年,她像一棵沉默的植物,安靜地觀察著這個家庭的每一次資源調配。她知道,家里的每一分錢,都像干旱土地上的救命水,必須用在最關鍵的“作物”上。而那棵被選中的“作物”,是弟弟,不是她。

晚飯后,陳建國把陳娟叫到了堂屋。

他坐在那張掛著陳巖照片的墻下,昏黃的燈泡光線,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他看著眼前這個已經長得亭亭玉立的女兒,她瘦,但身板挺直,眉眼間,有和她母親一樣的清秀,也有一種同齡女孩少有的沉靜。

“娟子,”陳建國開口,聲音有些干澀,“你……考得很好,爹娘都為你高興。”

陳娟抬起眼,看著父親,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等著下文。

“可是……家里的情況,你也曉得……”陳建國艱難地措辭,“你弟弟他……他是男娃,以后要撐起這個家。他讀書有天分,那張照片,你也曉得,是縣里都看重的。咱家……咱家得把勁都往一處使。”

這番話,翻譯成經濟學的語言就是:在家庭資源極度有限的情況下,必須進行戰略聚焦,將所有資源投入到預期回報率最高的項目上。基于傳統的重男輕GLISH念和“希望工程”的官方背書,陳巖的教育被定義為那個“核心項目”。而陳娟的教育,則成了可以被削減的“非核心業務”。

陳娟的嘴唇微微動了動,但最終還是什么都沒說。她只是點了點頭,表示自己聽懂了。

“爹不是不想讓你讀,”陳建國看著女兒過于平靜的臉,心里一陣發酸,忍不住解釋道,“要是擱在以前,爹就算去討飯,也讓你讀。可現在……不一樣了。”

他站起身,指了指窗外,村子里,又有幾戶人家亮起了新買的電視機的光芒,隱約還能聽到陳二狗家那臺錄音機在播放著嘈雜的音樂。

“你看,現在世道變了。讀書,是條路。出去打工,也是條路。”陳建國像是找到了一個可以說服自己和女兒的理由,“你二狗哥,大字不識一個,現在一個月掙的錢,比你那小學王老師一年掙得都多。這說明啥?說明女娃子家,早點出去見見世面,掙點錢,不比悶頭讀死書差。”

這是一個父親,在巨大的現實壓力下,為自己的無奈選擇所做的合理化解釋。他試圖用一種新的價值觀,來消解舊價值觀帶給他的道德負罪感。

陳娟靜靜地聽著。她知道,父親說的這些話,一半是現實,一半是借口。她也曾無數次在夜里,聽著村里那些嘈雜的音樂聲,想象著外面的世界。那個世界,有錢,有新衣服,有不用再看父母臉色就能擁有的東西。那個世界,對她來說,同樣充滿了誘惑。

去打工,掙錢給弟弟讀書,幫家里分憂。這個念頭,其實早就在她心里盤旋了很久。這似乎是她作為姐姐,作為這個家庭的一份子,最“理性”、最“正確”的選擇。

“爹,”她終于開口了,聲音平靜得像一潭深水,“我不想讀了。”

陳建國愣住了。他預想過女兒會哭,會鬧,會不甘心,但他沒想到,她會如此平靜地接受。

“我想……跟村里的蘭草姐她們一樣,去廣東。”陳娟抬起頭,目光清澈地看著父親,“我長大了,能掙錢了。我想出去看看,也想……幫家里一把。弟弟讀書,要花很多錢。”

她沒有說“我為弟弟犧牲”,她說的是“我想出去看看”。這個十四歲的女孩,用一種近乎本能的智慧,維護了自己和父親雙方的尊嚴。她將一次被動的犧牲,主動地表述為一次個人的選擇。

陳建國看著女兒,喉嚨里像堵了一團棉花,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他伸出粗糙的大手,想摸摸女兒的頭,手伸到一半,卻又停在了半空中,最后無力地垂下。

他知道,從這一刻起,他徹底虧欠了這個女兒。這份虧欠,將伴隨他一生。

而站在門外,假裝玩耍,實則偷聽了全部對話的陳巖,心里也翻江倒海。他不像父親那樣有沉重的負罪感,他太小,還無法完全理解姐姐這個決定背后的全部重量。但他有一種模糊的感覺,姐姐的這個決定,和他有關。

他想起兩年前,姐姐為了讓他用上新課本,自己用了舊書。

他想起四年前,姐姐在月光下,小心翼翼撫摸他新書的樣子。

那些被他忽略的、淡忘的畫面,此刻,像電影一樣在他腦海里閃過。他忽然覺得,自己身上那件引以為傲的“好好學習”的鎧甲,好像出現了一絲裂縫。從裂縫里,吹進來一陣涼風,讓他感到一絲心虛和不安。

他跑進屋,站到姐姐面前,仰著頭問:“姐,你真的不讀書了嗎?你的成績那么好。”

陳娟看著弟弟那張寫滿困惑的臉,蹲下身,幫他理了理有些凌亂的衣領,臉上露出了一個溫柔的微笑:“姐去給你掙學費啊。等你以后考上大學,成了大學生,姐就有面子了。”

她的笑容,像一縷溫暖的陽光,暫時驅散了陳巖心里的陰霾。他信了。他覺得姐姐的選擇是偉大的,是為了他這個“希望”而做出的光榮奉獻。他被這種“奉獻”感動了,也更加堅定了自己必須成功的信念。他要用自己的成功,來回報姐姐的付出,來證明她今天的選擇是值得的。

他沒有意識到,這種“報恩”的心態,本身就是一種更沉重的枷索。它將他和姐姐的命運,更加牢固地捆綁在了一起,也讓他從此背負上了雙倍的期望。

南下的潮水,最終還是涌進了陳家。它沒有卷走家里的頂梁柱陳建國,卻帶走了這個家最沉默、最堅韌的女兒。

這股潮水,用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重塑了陳家村的經濟版圖和價值觀念。它也以一種隱秘而深刻的方式,完成了對陳家內部資源的再次分配,并徹底鎖定了兩個孩子未來截然不同的人生軌跡。

陳巖的求學之路,從此再無后顧之憂,但也再無退路。而陳娟,則提前告別了她的書本和課堂,走向了一個充滿未知和辛勞的遠方。

那個夏天,當陳娟跟著同村的姐妹,背著一個簡單的行囊,擠上開往縣城的班車時,陳巖正坐在教室里,參加他的期末考試。窗外的蟬鳴,和遠方工廠的轟鳴,似乎在冥冥之中,交織成了一首屬于那個時代的、復雜而矛盾的交響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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