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八年的夏天,不是被太陽烤熟的,而是被水泡爛的。
從六月開始,天就像漏了個窟窿。那雨,不是江南煙雨的溫柔,也不是雷陣雨的爽快,而是帶著一種不講理的、執拗的勁頭,沒日沒夜地往下砸。起初,人們還盼著它停。莊稼人離不開水,但怕的,也是水。可這雨,像個死了兒子的潑婦,不管不顧地哭喪,把整個湘南丘陵都浸泡在了一片灰蒙蒙的悲傷里。
河水漲了,溝渠滿了。村里的土路,變成了一條條渾濁的爛泥河,一腳踩下去,能沒過腳踝。空氣里,到處都是濕漉漉的、帶著土腥和草木腐敗氣息的味道。屋檐下的燕子窩,都顯得無精打采。
陳家村的地勢,在附近幾個村里算高的,祖輩選址時,就看中了這塊能躲過尋常水患的山坡地。因此,當電視里開始天天播放長江沿線那些驚心動魄的抗洪搶險畫面時,村里人雖然揪心,但總還存著一絲僥幸。大水,是離他們很遙遠的事情,是電視里那些穿著救生衣的軍人和泡在水里的屋頂。
但他們忘了,莊稼的命,是連著土地的。土地的命,是連著老天爺的。
陳建國成了村里最焦躁的人。他每天天不亮,就披著一件破舊的塑料雨披,深一腳淺一腳地往自家田里跑。那幾畝水田,是他家的命根子,是陳巖的書本費,是爺爺奶奶的醫藥費,是全家人的口糧,也是他還清上一筆債務后,能喘口氣、直起腰的希望。
田里的水,一天比一天深。起初,只是淹沒了稻田的根,后來,漫過了稻稈的腰。綠油油的稻苗,在渾濁的泥水里無力地搖擺,像一群即將溺斃的孩子。陳建國和村里幾個還沒死心的漢子,試圖挖開新的排水溝,想把田里的水引到山下的河里去。可他們挖得再快,也快不過天上往下倒的速度。那條往日里溫順的小河,此刻也早已漲成了脫韁的野馬,不僅不收水,反而虎視眈眈地想往田里倒灌。
這是一場注定要失敗的戰爭。人力在天威面前,顯得如此渺小。
陳巖十二歲了,正在讀小學五年級。他已經能完全看懂父親臉上的絕望。每天放學,他不再像往常一樣先做作業,而是跟著父親,卷起褲腿,也跳進冰冷的泥水里,用他那雙小手,徒勞地往外捧著水。水從他的指縫間流走,田里的水位,卻不見任何變化。
他能感覺到父親的身體,像一根被越拉越緊的弓弦。父親的話越來越少,抽煙越來越兇,吃飯的時候,總是扒拉兩口就放下碗,怔怔地看著窗外那片無邊無際的雨幕。
母親的身體自從小產后就一直沒完全養好,不能沾涼水。她只能在家里,把所有能接水的盆盆罐罐都拿出來,放在屋檐下,接那些稍微干凈些的雨水,沉淀后作家用。她看著丈夫和兒子每天一身泥水地回來,嘴唇哆嗦著,想說什么,卻又咽了回去。這個家,已經經不起任何抱怨和爭吵了。沉默,是他們唯一能共同承受的方式。
那場雨,下了足足一個多月。
當它終于停了,太陽像個久未謀面的陌生人,重新出現在天上時,整個陳家村的人,卻沒有一絲喜悅。
太陽越毒,照得越清楚,那份絕望就越清晰。
陳建國站在自家的田埂上,腳下是退水后留下的、厚厚的一層爛泥。田里,已經看不到一株能站立的稻子。所有的禾苗,都東倒西歪地趴在泥里,葉子和稈子,已經開始腐爛發黑,散發出一股令人作嘔的霉味。有幾處地勢低洼的地方,還積著渾濁的黃水,水面上漂著一層綠色的浮萍。
顆粒無收。
這四個字,像四座大山,轟然壓下,把陳建國這個一輩子都把腰桿挺得筆直的莊稼漢,徹底壓垮了。
他沒有哭,也沒有罵。他就那么站著,一動不動,像一尊被風雨侵蝕了千年的石像。太陽把他的影子,在爛泥地上拉得很長很長。陳巖就站在他身后不遠處,他不敢靠近,他能感覺到父親周圍那股死寂的氣場。
過了很久很久,陳建國才緩緩地彎下腰,從泥里,拔起一棵已經爛掉的稻禾。他看著那黑乎乎的、散發著惡臭的根須,看了很久,然后,慢慢地蹲了下去,雙手抱著頭,肩膀開始劇烈地聳動。
沒有聲音,只有壓抑的、撕心裂肺的顫抖。
陳巖的心,也跟著一抽一抽地疼。他看著父親那被泥水和汗水浸透的、已經不再寬闊的后背,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了什么叫“天塌下來了”。
從經濟學的角度看,這場洪水,是一次典型的、毀滅性的外部風險沖擊。對于陳家這樣一個高度依賴單一收入來源(農業)、高負債、低儲蓄的脆弱經濟體而言,其后果是災難性的。它不僅意味著當期收入歸零,更意味著前期的所有投入——種子、化肥、勞動力——全部沉沒。家庭的資產負重表,在一瞬間,被徹底擊穿。那本剛剛靠著女兒的匯款和自身的節儉,才勉強恢復平衡的賬本,現在,成了一紙笑話。
那天晚上,陳建國回到家,一句話沒說,倒頭就睡。第二天早上,當他再出現在家人面前時,母親“啊”地一聲驚叫起來。
陳巖看到,父親兩鬢的頭發,在一夜之間,全白了。那不是幾根銀絲,而是一片觸目驚心的、霜雪般的白色。他今年,才四十五歲。
“一夜白頭”,這個只在書本里見過的詞,以一種無比殘酷的方式,在陳巖面前上演了。他知道,父親的某些東西,隨著那些黑發,永遠地死掉了。那是一種面對土地的自信,一種與天奮斗的豪情,一種作為一家之主能掌控未來的信念。
接下來的日子,整個陳家村都籠罩在一片愁云慘霧之中。絕收,意味著下半年的口糧沒了著落,意味著孩子們下個學期的學費沒了指望,意味著去年欠下的債,今年不僅還不上,還得添新債。
村里,開始出現一些以前從未有過的景象。有的人家,開始賣掉家里唯一值錢的耕牛。有的人,開始變賣家里的木料和家具。恐慌,像瘟疫一樣蔓延。
陳家的狀況,是村里最糟的之一。因為他們不僅要面對天災,還要償還去年因生子欠下的舊債。家里的米缸,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見了底。母親開始往飯里摻越來越多的紅薯和野菜。飯桌上,再也聽不到陳巖的讀書聲,只剩下令人窒息的沉默。
就在這個家即將被絕望徹底淹沒的時候,姐姐陳娟,回來了。
她是在一個傍晚,毫無征兆地出現在家門口的。她比去年走的時候更瘦了,皮膚也因為長期在車間里而顯得有些蒼白,但那雙眼睛,卻比以前更亮,也更沉靜。她背著一個大大的帆布包,風塵仆仆。
“爹,娘,我回來了。”
她的聲音,像是在死寂的屋子里,投進了一束光。
母親抱著她,眼淚一下子就涌了出來。陳建國看著女兒,嘴唇哆嗦著,半天說不出一句話,只是一個勁地往屋里讓。
陳娟從那個大帆布包里,掏出了她這次帶回來的全部家當。有一千二百塊錢,是她省吃儉用攢下來的;有幾件給父母和弟弟買的新衣服;還有一包在廣東很流行的、甜得發膩的餅干。
那一千二百塊錢,在當時,是一筆巨款。它像一劑強心針,注入了這個瀕臨死亡的家庭。陳建國捏著那沓還帶著女兒體溫的錢,手抖得厲害。他知道,這筆錢,暫時救了全家的命。
那天晚上,陳娟跟父母在堂屋里談了很久。陳巖在自己的房間里,把耳朵貼在薄薄的木板墻上,聽著他們的對話。
他先是聽到父親沙啞的聲音,在一遍遍地重復著:“爹沒用……爹沒用……”
然后,是姐姐平靜而堅定的聲音:“爹,你說這話做啥。天災,不是人禍,誰也躲不過去。我在廣東的廠子,效益也不好,好多人都被辭了。聽說是國外什么‘金融風暴’,我也搞不懂。反正,訂單少了很多,我們一個月也開不了幾天工,還不如回來。”
陳巖第一次聽到“金融風暴”這個詞,他不懂是什么意思,但他聽懂了姐姐話里的潛臺詞:她在外面,也遇到了難處。
“我回來的時候,路過縣城,看到縣里的紡織廠在招工。雖然工資沒廣東高,但包吃住,一個月也能有個兩三百。我想好了,我就不去廣東了,就在縣城干。離家近,萬一有啥事,我坐車一個多小時就回來了,也能搭把手。”
陳娟的話,說得條理清晰,像是在陳述一個深思熟慮后的商業決策。
這是一個經典的風險規避策略。在外部宏觀經濟環境(亞洲金融危機)不確定性增加,導致原有高收益高風險的投資(廣東打工)前景不明朗時,一個理性的經濟人會選擇回撤,轉向一個收益較低但確定性更高、且更具地理優勢的替代方案(縣城打工)。她將自己的勞動力資本,從一個遙遠的、不可控的市場,轉移到了一個更近的、更穩定的市場。
但陳巖知道,這不僅僅是一個經濟決策。姐姐說的“離家近,能搭把手”,才是她這個決定最核心的理由。她看到了這個家的崩塌,她選擇回來,用她那副還未完全長成的、瘦弱的肩膀,扛起這個搖搖欲墜的家。
“不行!”陳建國立刻反對,聲音里帶著最后的、也是最無力的威嚴,“你一個女娃子,才十六歲!我已經對不起你了,不能再讓你……”
“爹!”陳娟打斷了他,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你要是還當我是你女兒,就聽我的。現在不是爭這個的時候,是怎么讓一家人活下去的時候。小巖馬上要考初中了,他的學費怎么辦?家里的債怎么辦?爺爺奶奶的藥怎么辦?光靠你一個人,要去賣命嗎?”
一連串的問題,像一把把尖刀,扎得陳建國啞口無言。
他沉默了。良久,堂屋里傳來一聲長長的、仿佛耗盡了所有力氣的嘆息。
陳巖在墻的另一邊,用手死死地捂住自己的嘴,不讓自己哭出聲來。他明白了,姐姐這一次,是真的,徹底地,為了這個家,放棄了她自己的人生。
如果說,兩年前她放棄讀初中,還帶著一絲對外面世界的好奇和向往;那么這一次,她從繁華的廣東回到閉塞的縣城,從一個充滿無限可能的遠方,退守到一個一眼就能望到頭的現在,則是一次純粹的、義無反顧的犧牲。
她用自己的青春,為這個家提供了一份最可靠的“兜底保險”。她把自己,變成了這個家庭對抗未來所有不確定性的“穩定器”。
第二天,陳娟就跟著村里一個遠房親戚,去了縣城的紡織廠。她走的時候,只帶了一個小小的包袱。她把這次帶回來的新衣服,都留在了家里。
陳巖看著姐姐遠去的背影,那個背影,和兩年前離開時相比,似乎更加瘦小,卻也更加決絕。他心里,那份因為弟弟“遠行”而產生的罪惡感,和此刻因為姐姐的犧牲而產生的負債感,交織在一起,擰成了一股沉重得讓他幾乎無法呼吸的情緒。
他回到房間,關上門,第一次,把自己關在黑暗里,放聲大哭。他哭的,是父親一夜白頭的蒼老,是姐姐過早凋零的青春,也是自己那份被犧牲和期望包裹著的、沉重得喘不過氣的“希望”。
哭過之后,他擦干眼淚,打開了課本。
他翻到扉頁,看著自己曾經寫下的那句“知識改變命運”。此刻,這五個字,在他眼里,不再是一句勵志的口號,而是一份用家人的血淚寫成的契約。
他知道,自己再也沒有退路了。他不能失敗,也不敢失敗。他的成功,是這個家唯一的出路,是償還所有親情債務的唯一方式。
這場滔天的洪水,雖然沒有直接淹沒陳家村的土地,卻徹底沖垮了陳建國作為父親的尊嚴,也徹底鎖死了陳娟作為一個女孩對未來的所有幻想。
它像一個冷酷的教官,用最極端的方式,給十二歲的陳巖上了一堂關于“風險”與“生存”的經濟課。他懂得了,依靠土地是多么不可靠,命運是多么反復無常。他也懂得了,在一個家庭中,當災難來臨時,總要有人站出來,成為那個“成本中心”,去承擔所有的損失,以保全那個被寄予厚望的“利潤中心”。
他的姐姐,成了那個“成本”。而他,就是那個必須盈利的“利潤”。
從此,他的學習,不再有任何快樂可言。每一個公式,每一個單詞,都像一塊磚,他要用它們,為自己,也為這個家,砌起一座能夠抵御未來所有風雨的、堅不可摧的堤壩。
他并不知道,人生這條大河,永遠會有意想不到的洪峰。而妄圖修建一座永不垮塌的堤壩,本身就是一種最沉重的妄念。
窗外,蛙聲稀稀拉拉地響著,帶著劫后余生的疲憊。在陳巖聽來,那聲音里,充滿了無盡的悲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