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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希望工程的光 (1994)

一九九四年,春天來得很早。陳家村南邊山坡上的杜鵑花,剛過完年就迫不及待地開成了一片火海。對于陳家來說,日子就像村口那條被牛車碾壓了無數遍的土路,坑坑洼洼,但總歸是朝前延伸著。

兩年時間,足以讓一個家庭的內部經濟結構發生微妙而深刻的變化。陳巖八歲,上了小學二年級。他身上那種與生俱來的聰穎,像春天里憋著勁往上躥的筍,怎么也藏不住。算術課上,老師的題目剛寫在黑板上,他心里就已經有了答案;語文課上,一篇課文讀上兩三遍,他就能一字不差地背下來。他成了陳家村小學里一個不大不小的“名人”,是老師們口中“讀書的好苗子”。

姐姐陳娟十二歲,五年級。她的成績依然是班里最好的,墻上的獎狀又多了幾張,幾乎糊滿了她那一小片土墻。但她的話,卻比以前更少了。放學后,她總是第一個沖回家,放下書包就去割豬草、做飯,或者幫母親納鞋底。她像一個精準的鐘擺,在學校和家務之間規律地擺動,從不抱怨,也從不索取。她似乎已經默認了自己在家庭這部精密機器中的角色——一個輔助性的、確保核心部件(弟弟陳巖)能順利運轉的齒輪。

父親陳建國,則將這種家庭分工內化為一種近乎信仰的執念。在他樸素的世界觀里,這是一個家庭最有效率的資源配置模式。女兒娟子聰明懂事,是他的驕傲,但這份驕傲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虧欠和酸楚。而兒子陳巖的優異成績,則是對他這輩子所有辛勞的最高回報,是他“人力資本投資”中最有希望獲得超額收益的“績優股”。他比以前更拼命地干活,農閑時跟著村里人去幾里外的采石場打零工,每天回來,身上都覆著一層白色的石灰粉,像是剛從面缸里爬出來。他用這些血汗錢,勉力維持著兩個孩子上學的開銷,也維持著這個家搖搖欲墜的收支平衡。

他時常在飯桌上對陳巖說:“巖娃子,你給爹好好讀!只要你讀得進去,爹就是砸鍋賣鐵,也供你!”

每當這時,陳巖都會用力地點頭,把飯扒得更響。而一旁的陳娟,則會把頭埋得更低,默默地往弟弟碗里夾一筷子咸菜。她知道,父親這句話,是說給弟弟聽的,也是說給她聽的。話里的意思是,家里的資源是有限的,供給的優先級,已經不言而喻。

這一年的四月,一個尋常的午后,這份微妙的平衡,被一陣陌生的引擎轟鳴聲打破了。

一輛藍色的北京吉普車,像一頭闖入羊群的怪獸,顛簸著駛進了陳家村。這在當時,是比村里母豬上樹還要稀奇的景象。車子一直開到村小學的操場上才停下,激起一片塵土。正在上課的孩子們再也坐不住了,紛紛伸長了脖子往窗外看。

從車上下來三個人,兩男一女,都穿著城里人才能穿得起的、沒有一個補丁的干凈衣裳。男的頭發梳得油亮,手里提著一個黑色的方盒子;女的燙著時髦的卷發,脖子上掛著一個更奇怪的、有著大鏡頭的“鐵疙瘩”。

村長和小學校長滿臉堆笑地迎了上去,又是遞煙又是問好,那份恭敬,像是迎接什么大領導。

消息很快就在全校傳開了:是縣里“希望工程”辦公室的人下來了。他們要拍一張照片,找一個“品學兼優、家庭貧困”的學生做代表,登在報紙上,用來宣傳,讓更多城里有錢人來捐款,幫助像他們這樣的窮孩子上學。

“希望工程”,這個詞,對于陳家村的孩子們來說,有些陌生,又有些神圣。他們從老師的口中零星聽說過,知道它能讓那些因為窮而讀不起書的孩子,重新回到課堂。它像一個遙遠的、閃著金光的傳說。

現在,這個傳說,來到了他們眼前。

整個學校都沸騰了。被選中,就意味著能上報紙,能被城里人看見。這是一種至高無上的榮譽。每個孩子都下意識地挺直了腰板,臉上露出既渴望又羞怯的神情。

校長和那三位城里人,跟著各班的班主任,開始在教室外巡視。他們透過窗戶,打量著一張張稚嫩的臉龐。

當他們走到二年級教室門口時,班主任王老師指著教室里一個坐得筆直、正在聚精會神聽講的男孩,對校長和城里人低聲說了些什么。

那個男孩,正是陳巖。

王老師對陳巖的印象太深刻了。不僅僅因為他那過目不忘的記性和次次滿分的考卷,更因為兩年前開學那天,他姐姐為了讓他用上新課本而選擇用舊書的場景。王老師認為,陳巖的家庭,完美地符合“貧困”的定義;而陳巖本人,則是“品學兼優”最無可辯駁的證明。

那個脖子上掛著“鐵疙瘩”(照相機)的女人順著王老師的手指看過去,點了點頭。她看到一個瘦小但精神的男孩,穿著一件洗得發白的藍布褂子,袖口短了一截,露出細瘦的手腕。他的眼睛很大,很亮,像兩汪清泉,透著一股不屬于這個年齡的專注。

“就他吧。”女人用清脆的普通話說道,“這孩子的眼神里有光。”

決定就這么做出了。

下課鈴一響,王老師就把陳巖叫到了辦公室。辦公室里,陳巖第一次近距離地看到那三位城里人。他們身上有一種他從未聞過的、香香的味道。他緊張地攥著衣角,低著頭,不敢看他們。

“陳巖,別怕。”校長和藹地摸了摸他的頭,“這幾位是縣里來的叔叔阿姨。他們覺得你學習好,想給你拍張照片,表揚你。”

“拍照片?”陳巖抬起頭,眼里滿是困惑。他只在過年時,見過走村串戶的照相師傅,用一種帶幕布的大箱子給人照相,照一張要好幾塊錢,他家從來沒照過。

“是的,拍一張代表我們學校、代表所有想讀書的孩子的照片。”那個拿相機的阿姨蹲下來,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很溫柔,“你愿意嗎?”

陳巖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消息像長了翅膀,瞬間飛遍了整個校園,然后又飛出了校園,傳遍了整個陳家村。

陳建國的兒子陳巖,被“希望工程”選上了!要上報紙了!

這消息,比陳巖當年考了雙百分還要勁爆。在村民們樸素的認知里,“上報紙”就約等于古代的“上榜”,是光宗耀祖的大事。正在地里干活的陳建國,是聽鄰村的人喊著告訴他的。他愣了半天,手里的鋤頭“哐當”一聲掉在地上。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反復確認了幾遍后,扔下鋤頭就往學校跑。

他跑到學校時,正看到一群人圍在二年級的教室門口。他擠進去,看見自己的兒子陳巖,正被那個城里女人擺弄著。

女人讓陳巖坐在自己那張破舊的課桌前,桌子上,只放了一本翻開的語文書。她嫌教室里光線不好,讓人把一扇窗戶的木格給卸了,讓午后的陽光能毫無阻礙地照進來。

“來,孩子,手放在書上。”女人指揮著,“對,就這樣。現在,看著窗外,想象一下,山外面是什么樣子的?你想不想走出去看看?”

陳巖順著她的指令,呆呆地看向窗外。窗外,是連綿起伏的青色山巒,是他看了八年的風景。他不知道山外面是什么,但他聽村里去過鎮上的人說,鎮上有兩層樓高的房子,有不要糧票就能買東西的商店。他想,山外面,應該比鎮上還要好吧。

他的眼神,漸漸從茫然,變得充滿了向往。那是一種孩子對未知世界最純粹的好奇和渴望。

“好!就是這個眼神!別動!”

女人舉起了手里的相機。

陳娟就站在這時擠滿了人的教室門口。她剛剛從五年級的教室跑過來,因為跑得太急,臉頰上還泛著紅暈。她沒有往里擠,只是靜靜地站在人群的最外圍,踮著腳,從人們的肩膀和頭頂的縫隙里,望向教室中央的弟弟。

她看見弟弟坐在明亮的光線里,像一幅畫的主角。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一個人身上。那束從卸掉窗格的窗口射進來的陽光,像舞臺上的追光燈,精準地打在他瘦小的身上,讓他每一根頭發絲都染上了金色。

而她自己,則站在昏暗的、擁擠的走廊里。光線照不到她,人們的目光也越過了她。她看著弟弟,心里有一種復雜的情緒在翻涌。她為弟弟感到驕傲和高興,真的。但同時,也有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失落,像一小撮鹽,悄悄撒進了她的心里,慢慢地化開,又澀又苦。

她下意識地抱緊了懷里的書包。書包里,是她用了五年的舊課本,和一本寫滿了工整筆記的作業本。她的成績,比弟弟還好。她也渴望,渴望能坐在那束光里,渴望能有人問她:“你想不想走出去看看?”

可是,沒有人問她。

光,只照亮了一個人。

“咔嚓!”

一聲清脆的快門聲響起。緊接著,一道刺眼的白光猛地閃過,所有人都下意識地瞇起了眼睛。

那一瞬間,陳巖的世界一片空白。他仿佛被那道光擊中了,整個身體都僵住了。

當他的視力慢慢恢復時,他看到那個阿姨滿意地笑了。

“好了,非常完美!”

這張照片,定格了一個時代對貧困與希望的經典想象:一間破敗的教室,一個衣衫襤褸但眼神清澈的男孩,一雙緊緊攥著書本的小手,和一雙望向窗外、充滿對知識渴望的“大眼睛”。

陳巖,在毫不知情的情況下,成為了一個符號。

拍攝結束了。城里人收起設備,和校長、村長又寒暄了幾句,便開著那輛藍色的吉普車,在一村人羨慕的目光中,絕塵而去。

他們來得快,去得也快,像一陣風。但他們留下的東西,卻在這個家庭,在陳巖的心里,掀起了經久不息的波瀾。

陳建國激動得滿臉通紅,他一把抱起兒子,在他布滿胡茬的臉上狠狠地親了一口,哈哈大笑:“好樣的!我的好兒子!給爹長臉了!”

這是陳巖有記憶以來,父親第一次如此外露地表達自己的情感。他被父親的快樂感染了,也跟著傻笑起來。他隱約感覺到,自己做了一件很了不起的事。

那天晚上,陳家破天荒地殺了只雞。母親燉了一大鍋雞湯,香氣飄了半個村子。飯桌上,陳建國喝了點自家釀的米酒,話也多了起來。他一遍又一遍地跟妻子和孩子們描述著下午的場景,說那些城里人怎么夸獎陳巖,說陳巖以后肯定有大出息。

“巖娃子,”陳建國端著酒碗,眼神發亮地看著兒子,“你今天上的,不只是報紙,你上的是一條能走出這大山的路!你曉得不?這叫‘知識改變命運’!你王老師今天跟我說的,這五個字,你給爹記一輩子!”

“知識改變命運”。

這五個字,像一道烙印,深深地刻在了八歲的陳巖心里。在此之前,“讀書”對他來說,是一件有趣的事,是一種滿足好奇心的途徑。但從這一刻起,“讀書”被賦予了全新的、沉重無比的意義。它不再僅僅是個人興趣,而是整個家庭的希望,是擺脫貧窮的唯一途徑,是一項必須完成的、神圣的使命。

他看著父親被酒精和興奮染紅的臉,看著母親眼角的笑紋,又看了看墻上那張屬于姐姐的、已經不再增加的獎狀,心里第一次有了一種沉甸甸的責任感。他覺得自己的肩膀上,好像被放上了一副看不見的擔子。

一個月后,一張報紙和一張七寸大的黑白照片,被郵遞員送到了陳家村。

照片被陳建國用一塊紅布里三層外三層地包著,帶回了家。他小心翼翼地打開,就像在揭開一件傳世國寶。

照片上的陳巖,和他自己平時看到的樣子完全不同。他穿著那件舊布褂,坐在破課桌前,眼神清亮,望著遠方。那眼神里,有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憂郁和渴望。他看起來,不像一個八歲的頑童,倒像一個背負著沉思的小哲人。

這張照片,被陳建國鄭重地掛在了堂屋最顯眼的正墻上。那個位置,原本是掛毛主席像的。為了給照片騰地方,他把主席像往旁邊挪了挪。

從此,這張照片成了陳家的“圖騰”。每當有客人來,陳建國都會指著照片,驕傲地介紹:“這是我伢子陳巖,上了希望工程的報紙!”

這張照片,從經濟學的角度看,是一份無形的資產。它沒有帶來直接的現金流,卻為這個家庭帶來了巨大的“聲譽資本”和“社會資本”。陳巖成了村里教育的標桿,陳建國在村里說話的腰桿都硬了幾分。更重要的是,它像一份公開的“招股說明書”,向所有人宣告了陳家的核心投資項目——兒子陳巖的教育。這份宣告,反過來又強化了投資的合法性和必要性,使得未來任何可能動搖這項投資的因素(比如讓陳娟繼續讀高中),都變得更加不合時宜。

陳巖自己,也常常會站在照片前,久久地凝視。他看著照片里的那個“自己”,那個被賦予了“希望”符號的男孩。他一遍又一遍地回想那個城里阿姨的話,回想父親醉酒后的叮囑。

“知識改變命運。”

他把這句話寫在了自己語文課本的扉頁上,用鉛筆,一筆一劃,寫得工工整整。

他開始用一種近乎殘酷的標準來要求自己。他不再滿足于考滿分,他要比別人學得更多、更快。他把姐姐高年級的課本借來看,遇到不懂的就去問老師。他不再跟村里的孩子瘋跑打鬧,把所有的時間都用在了書本上。

他像一個得到了神諭的信徒,開始了他漫長而孤獨的“朝圣”之路。那張照片,就是他的神諭,而“走出大山”,就是他的耶路撒冷。

他并不知道,那道照亮他的“希望工程”的光,其實是一把雙刃劍。它給了他一個無比清晰的目標,也給了他一副無比沉重的枷鎖。它讓他看到了遠方的地平線,卻也讓他從此忽略了身邊默默付出的身影。

在一個夏夜,陳巖半夜起來上廁所,路過姐姐的房間。他看見姐姐的房間里還亮著微弱的油燈光。他悄悄從門縫看進去,看見姐姐正趴在床上,就著昏暗的燈光,費力地看著一本厚厚的書。那不是她的課本,而是一本不知道從哪里淘來的、封面都掉了的舊小說。

姐姐看得那么入神,連他站在門口都沒有發覺。她的臉上,也有一種光,一種和照片里的他相似、卻又完全不同的光。那是一種沉浸在屬于自己的世界里的、安靜而滿足的光。

陳巖忽然意識到,姐姐,也是愛看書的。

這個念頭,像一顆小石子,投進了他那被“知識改變命運”填滿的心湖,激起了一圈小小的漣漪,但很快,就沉了下去,再無蹤影。

他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他要學習,要考試,要走出大山,要去實現那張照片上承載的、所有人的期望。

他悄悄地轉身,回到了自己的房間。

窗外,蛙聲一片。那聲音,和往常一樣,卻又似乎有些不同。仿佛在無數的鳴叫聲中,有一聲微弱的、不甘的嘆息,被淹沒在了這片喧囂的、名為“希望”的夏夜里。

作者努力碼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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