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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姐姐的課本 (1992)

一九九二年的秋風,吹過陳家村的田埂,帶走了最后一絲暑熱,也吹來了莊稼人一年中最清閑的日子。田里的稻子早已歸倉,曬谷場上空蕩蕩的,只剩下幾只麻雀在不知疲倦地尋找著遺落的谷粒。

六年,對于亙古不變的土地來說,不過是六次輪回的呼吸。但對于一個孩子,卻足以讓他從襁褓中的一團血肉,長成一個滿地亂跑、眼里盛滿好奇的頑童。

陳巖六歲了。

他不再是那個只會用哭聲宣告存在的嬰兒。他的腿腳已經很有力,能跟著村里的大孩子從村東頭跑到村西尾,追一只蝴蝶,或者去捅一個沒人敢惹的馬蜂窩。他的眼睛,像兩顆黑亮的玻璃珠子,對這個世界的一切都充滿了探究的欲望。他最喜歡做的事,是纏著父親陳建國,問一些稀奇古怪的問題。

“爹,天上的云為啥會動?”

“爹,田里的泥鰍沒長腳,是咋走路的?”

“爹,山那邊是啥?”

陳建國通常被問得啞口無言。他一輩子跟土地打交道,懂得二十四節氣,能看懂天色,能聞出風里的水汽,卻回答不了兒子這些天馬行空的問題。他只能憨厚地笑笑,摸著陳巖的頭說:“等你上學了,去問先生,先生啥都懂。”

“上學”,這個詞,像一顆神奇的種子,在陳巖幼小的心里扎了根。他想象中的學校,是一個比村子大得多、也神奇得多的地方,那里的“先生”是一個無所不知的神仙。

對于陳建國而言,“上學”則是一個更具體、也更沉重的概念。它意味著一筆開銷,一筆對于這個剛剛緩過一口氣的家庭來說,不容小覷的開銷。

這六年,陳家的日子過得像是在走一根搖搖晃晃的獨木橋。添了張嘴,開銷自然就大了。陳建國把一個壯勞力能出的力氣,全都毫無保留地獻給了那幾畝薄田。他像一頭不知疲倦的老牛,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試圖從貧瘠的土地里榨出更多的收成。妻子則把家打理得井井有條,養雞、喂豬、種菜,把一個銅板掰成兩半花。家里的光景,比陳巖出生時好了些,但也僅僅是從“赤貧”變成了“清貧”。墻上糊的報紙新了一些,飯桌上偶爾能見到一點油星,但那本記錄著家庭收支的陳舊筆記本,依舊是這個家的“經濟晴雨表”,上面的每一筆,都寫滿了拮據。

家庭的資產負重表上,最大的負債是人情,最大的資產,則是兩個孩子。

姐姐陳娟已經十歲了。她像一棵在風中悄然生長的小樹,安靜而堅韌。她早已是母親最得力的幫手,洗衣做飯,喂豬砍柴,樣樣都學得有模有樣。她不像陳巖那般頑皮好問,總是安安靜靜地做著自己的事。但陳建國知道,這個女兒的心里,也藏著一團火。

那團火,是對書本的渴望。

陳娟已經上小學三年級了。她的成績,在年級里總是名列前茅。每次領回獎狀,她從不大聲炫耀,只是小心翼翼地把那張紅紙貼在自己床頭的土墻上。那面斑駁的墻上,已經貼了五六張獎狀,像一朵朵開在貧瘠土地上的花。

現在,輪到陳巖了。一個家庭,要供兩個孩子讀書。這個命題,在九十年代初的陳家村,像一道需要用算盤反復撥打才能解開的難題。

一個秋天的傍晚,晚飯后,一家人圍坐在昏黃的燈泡下。燈泡只有十五瓦,光線被吝嗇地聚攏在飯桌上方的一小塊區域里。陳巖早就跑出去瘋玩了,屋里只剩下夫妻倆和女兒陳娟。

母親拿出那個陳舊的筆記本和算盤,開始盤算家里的進項和開銷。算盤珠子在她粗糙的手指下“噼里啪啦”地響著,那聲音在寂靜的夜里,顯得格外清脆,也格外沉重。

“今年稻子收成還行,賣了三百二十一塊五。豬也賣了一頭,二百一十塊。加起來是五百三十一塊五。”母親一邊撥著算盤,一邊念叨著。

陳建國蹲在門檻上,吧嗒吧嗒地抽著旱煙,煙霧繚繞,看不清他的表情。他知道,這五百多塊錢,聽著不少,但要撐起這個家一年的開銷,卻捉襟見肘。買化肥、買種子、還去年欠下的零星債務、人情往來、油鹽醬醋……哪一樣都不能少。

“娟子的學費,一年是三十塊。現在巖娃子也要上學,也是三十塊。光是學雜費,兩個人加起來就要六十。”母親的聲音低了下去,“還有書本費,兩個人的,估摸著也得十幾二十塊。這一下,就去了將近八十塊。”

八十塊錢。對于這個家庭來說,相當于一頭豬仔,或者小半年的口糧。

陳建國沉默著,把煙鍋在門檻上磕了磕,煙灰散落一地。他抬起頭,看著墻上女兒的那些獎狀,心里五味雜陳。

從經濟學的角度看,這其實是一次家庭資源的最優配置決策。家庭的總收入是固定的,教育投入作為一種“人力資本投資”,其回報周期長,且充滿不確定性。在生存是第一要務的當下,任何一筆“投資”都必須經過最嚴苛的成本收益分析。對于陳建國這樣的農民來說,他不懂什么“人力資本”,但他有最樸素的認知:讀書,是走出這片土地唯一的路。他自己在這片土地上刨了一輩子,深知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苦。他不想讓自己的孩子,尤其是被寄予厚望的兒子,再重復自己的命運。

“再難,也得讓娃們上學。”他終于開口,聲音沙啞但堅定,“我這輩子就這樣了,不能讓娃們也跟我一樣,當一輩子睜眼瞎。”

母親嘆了口氣,沒再說話。她何嘗不想讓孩子們有出息?只是當家的難處,讓她不得不比男人更現實。她低頭看著賬本,愁眉不展:“交了兩個人的學費,家里過冬的煤就得少買一半。你那身舊棉襖,也補了兩年了,今年說啥也得換件新的……”

他們的對話,并沒有刻意避開陳娟。在這個家里,孩子早熟,早已習慣了參與家庭的重大決策,哪怕只是作為一個沉默的旁聽者。

陳娟坐在小板凳上,手里正納著鞋底。昏黃的燈光下,她的側臉顯得格外安靜。她一針一線地縫著,仿佛爹娘的談話跟她沒有關系。但她那微微抿緊的嘴唇,和比平時更用力的穿針動作,還是暴露了她內心的不平靜。

她聽懂了。家里的錢,不夠。

這個十歲的女孩,已經對“錢”有了初步但深刻的認識。她知道,錢可以換來米、換來鹽、換來她腳上這雙布鞋的鞋底,也可以換來她和弟弟干干凈凈、散發著油墨香的新課本。而“不夠”,則意味著選擇和放棄。

最終,陳建國一拍大腿,做了決定:“就這么定了!兩個都上!我過幾天去鎮上碼頭扛幾趟活,總能把錢湊夠!”

去碼頭扛活,是村里壯勞力在農閑時掙外快的法子。一天下來,累得骨頭散架,也就能掙個幾塊錢。陳建國有關節炎,一到陰雨天就疼得厲害,已經好幾年沒去干那種重活了。

母親還想說什么,但看著丈夫不容置疑的眼神,把話又咽了回去。

陳娟停下了手里的針線活,抬起頭,看了看父親堅毅的側臉,又看了看母親緊鎖的眉頭。她什么也沒說,只是默默地低下頭,繼續穿針引線。燈光下,她的影子被拉得很長,投在身后的土墻上,像一個正在思考的小小雕像。

開學那天,天高云淡。

陳建國最終沒有去碼頭,他把家里準備過年才殺的雞提前賣了兩只,又跟親戚東挪西湊,總算湊夠了兩個孩子的學雜費和書本費。他牽著兩個孩子的手,往村西頭的小學走去。

陳巖一路上都處于極度的興奮中。他穿著姐姐穿小了的舊衣服改成的“新衣”,腳下是一雙嶄新的解放鞋,走起路來都帶著風。他看什么都新鮮,路邊的野花,天上的飛鳥,甚至是田埂上一只慢吞吞爬過的蝸牛,都能讓他駐足觀察半天。

陳娟則顯得很平靜。她走在父親的另一側,手里緊緊攥著一個布袋,里面是她用了三年的舊書包。她看著弟弟雀躍的樣子,臉上也露出了淡淡的微笑。

陳家村小學,就是幾間孤零零的磚瓦房,坐落在一片開闊的田野里。院子里有一根光禿禿的旗桿,和一個用磚頭壘起來的乒乓球臺。雖然簡陋,但在孩子們眼里,這里就是知識的圣殿。

交費、領書的過程,充滿了儀式感。老師在一個大本子上一筆一劃地記下名字,然后從一摞摞嶄新的書本里,抽出對應的幾本,遞到孩子手里。

陳巖領到了他人生中的第一套課本。嶄新的封面,光滑的紙張,還有一股讓他著迷的油墨香味。他把書緊緊抱在懷里,仿佛抱著全世界最珍貴的寶貝。他翻開語文書的第一頁,上面畫著一幅畫:藍天白屋,紅旗飄揚,下面是幾個大字——“我是中國人”。他還不認識這幾個字,但他覺得,這些方方正正的符號里,一定藏著天大的秘密。

輪到陳娟領書時,問題出現了。

“陳建國,你家娟子的書本費,還差三塊二。”發書的王老師是鄰村的,認識陳建國,“今年書本都漲價了,你這錢,只夠一套新書,另一套,只夠買幾本主課的。”

陳建國愣住了,他的臉“刷”地一下就紅了,紅到了耳根。他是個極要面子的人,在孩子和老師面前,這種窘迫讓他無地自容。他把身上所有的口袋都掏了一遍,掏出來的,只有幾張毛票和一小撮煙葉。

“王老師,你看……我這……我下午就給您送來,行不?先讓娃把書領回去。”他搓著手,聲音里帶著央求。

王老師嘆了口氣,正要說話,一旁的陳娟卻突然開口了。

“老師,我不要新書了。”

她的聲音不大,但很清晰。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她身上。

“我……我用去年的舊書就行。”她低著頭,看著自己的腳尖,“弟弟第一年上學,讓他用新的。”

空氣仿佛凝固了。

陳建國看著女兒,嘴唇動了動,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他心里像是被什么東西狠狠地扎了一下,又酸又疼。他知道女兒的脾氣,也知道她說出這句話,是下了多大的決心。她有多愛惜自己的書本,他是最清楚的。她那些用了三年的課本,除了邊角有些卷起,內頁依然干凈得像新的一樣,連一個折角都舍不得打。

“那怎么行!”陳建國立刻反對,“課本每年內容都可能有點不一樣,用舊的耽誤學習!”

“沒事的,爹。”陳娟抬起頭,努力擠出一個微笑,那笑容卻比哭還難看,“我跟同學借著看就行了。弟弟剛上學,用新書,他才喜歡讀書。”

這是一個十歲女孩,在家庭經濟的約束條件下,做出的最“理性”的利他選擇。她用自己小小的肩膀,扛起了一份不該她扛的責任。她犧牲了自己的“效用”——擁有新書的快樂和便利,來最大化弟弟的“效用”和家庭的整體“希望”。

王老師看著這個懂事的女孩,眼里流露出憐惜。他想了想,說:“這樣吧,建國。新書讓陳巖先領走。陳娟這里,我去找找看有沒有高年級同學留下的舊課本,應該能湊齊一套。錢的事,你先不急,啥時候有了再說。”

這已經是最好的解決辦法了。

陳建國喉嚨發堵,他重重地點了點頭,對王老師說了一聲沙啞的“謝謝”。

回家的路上,氣氛有些沉悶。陳巖還沉浸在得到新書的巨大喜悅中,他一邊走,一邊不停地翻著書,用稚嫩的聲音問姐姐:“姐,這個字念啥?這個圖畫的是啥?”

陳娟耐心地一一回答他,聲音很溫柔。但她的目光,卻總是不經意地掠過弟弟懷里那套嶄新的課本,眼神里有一絲難以掩飾的羨慕。

陳建國走在后面,看著前面一高一矮兩個身影,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他感到一陣深深的無力感。這種無力,比在稻田里收割一天一夜還要讓人疲憊。他恨自己沒本事,連讓兩個孩子都用上新書的能力都沒有。他這個做父親的,在孩子面前,丟了尊嚴,也欠了女兒一份天大的情。

那天晚上,陳巖抱著他的新書睡著了,嘴角還掛著笑。

夜深人靜,陳建國卻翻來覆去睡不著。他悄悄起身,走到院子里,點了一袋煙。月光如水,灑在空曠的曬谷場上,一切都顯得那么寧靜。可他的內心,卻波濤洶涌。

他走到女兒的房間門口,從門縫里,看到一幕讓他永生難忘的景象。

陳娟還沒睡。

她小小的身子趴在床上,面前攤開的,是弟弟那套嶄新的語文課本。她沒有點燈,是借著從窗戶里透進來的清冷月光,在看書。

她伸出小小的手指,極其輕柔地、小心翼翼地,撫摸著那光滑的封面,仿佛在觸摸一件稀世珍寶。然后,她翻開書頁,把臉湊得很近很近,貪婪地嗅著那股好聞的油墨香。

她看得極其專注,一頁,又一頁。月光勾勒出她瘦弱的輪廓,也照亮了她眼神里那份純粹的、不含任何雜質的渴望。

過了一會兒,她似乎是怕把弟弟的新書弄臟了,又小心地合上。然后,她從床底下摸出自己的那幾本舊書。書皮已經泛黃,邊角也起了毛邊。她拿出其中一本,用一塊干凈的布,仔仔細生息地擦拭著封面上的灰塵,動作輕柔得像是在對待一個熟睡的嬰兒。

擦干凈后,她做出了一個讓門外的陳建國幾乎要流下淚來的舉動。

她把自己那本舊的、封面已經有些模糊的語文書,和弟弟那本嶄新的、色彩鮮艷的語文書,并排放在一起。然后,她把自己那本舊書的書皮,小心翼翼地剝了下來。又拿起弟弟的新書,想了想,又放下了。她似乎是舍不得,又似乎是怕弄壞了。

最終,她只是把那張舊書皮,輕輕地蓋在了新書的封面上,比了比大小,然后又拿了下來,重新包回自己的舊書上。

這個小小的、無聲的動作,像一把重錘,狠狠地砸在了陳建國的心上。他明白了女兒的心思。她不是不想要新書,她是太想要了。但她更知道,這個家,給不了她。她甚至動過念頭,想用自己的舊書皮,換下弟弟的新書皮,讓自己也感受一下擁有“新書”的感覺,哪怕只是一個外殼。但最后,她還是放棄了。

那一刻,陳建國讀懂了沉默的女兒。她的沉默不是麻木,而是一種超越了年齡的、令人心碎的懂事。

他悄悄地退回院子,蹲在黑暗里,眼淚終于忍不住掉了下來。一個四十歲的莊稼漢,一個在烈日下暴曬、在洪水中搶收都未曾示弱的男人,此刻,卻因為女兒一個微不足道的舉動,而哭得像個孩子。

他意識到,今天在學校里發生的一切,不僅僅是三塊二毛錢的問題。它像一道無形的鴻溝,悄然出現在兩個孩子之間。這道鴻溝,是用貧窮和犧牲砌成的。今天,是姐姐把擁有新課本的機會讓給了弟弟。那么明天呢?后天呢?當這個家庭的資源,再也無法支撐兩個孩子的求學之路時,被犧牲的,又會是誰?

答案,不言而喻。

從經濟學的角度看,這是一個典型的“路徑依賴”。最初的一個微小選擇——讓弟弟用上新書,看似無足輕重,卻可能決定了未來整個系統的演化方向。它為姐姐陳娟日后的輟學,埋下了第一塊基石。她的命運軌跡,從這一刻起,已經悄然發生了偏轉。

陳建國掐滅了煙頭,站起身,望向遠方沉睡的群山。他心里暗暗發誓,一定要更拼命地干活,一定要讓孩子們都把書讀下去。

然而,他終究只是一個渺小的個體。他不知道,他所對抗的,不僅僅是家庭的貧窮,更是一個時代的局限。在時代的洪流面前,一個農民的誓言,往往顯得蒼白而無力。

屋里,陳娟已經躺下。她把那本擦拭干凈的舊課本,整整齊齊地放在枕頭邊,仿佛這樣,就能在夢里,聞到那股讓她迷戀的油墨香。

而在另一個房間,陳巖睡得正香。他夢見自己長出了一雙翅膀,飛了起來,飛過了村子,飛過了大山。在他的夢里,沒有貧窮,沒有憂愁,只有一本永遠也翻不完的、散發著香味的嶄新課本。

他不知道,他之所以能飛得那么高,是因為他的姐姐,從此刻起,已經開始默默地、一點一點地,將自己翅膀上的羽毛,拔下來,插在了他的身上。

這一夜,陳家村的蛙聲,似乎也比往常,多了一絲若有若無的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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