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老根摸了摸大兒子凍得發紅的臉蛋，又問道：“你弟弟妹妹呢？

都醒了沒？”

李根生往里屋看過去邊說道：“醒啦，他倆早醒了，趴在窗外看著雪呢，就是太冷了，他們不想出去，還問了好幾遍爹啥時候回來。”

“走，咱進去瞧瞧。”

李老根牽著兒子的手往屋里走，粗糙的掌心把那只冰涼的小手裹得嚴嚴實實，腳步放得輕緩，怕驚擾了孩子。

剛掀開門簾，兩道小小的身影就撲了過來。

四歲的女兒李根丫扎著兩個歪歪扭扭的小辮子，小臉蛋凍得紅撲撲的，撲進他懷里就仰著脖子喊：“爹！你回來啦！”

身后五歲的兒子李根柱也跟著撲過來，小手緊緊攥著他的衣角，也叫了聲“爹”。

兩聲“爹”落在耳里，李老根所有的心酸一下子就消散了，他彎腰把兩個孩子都摟進懷里，鼻尖卻猛地一酸——根丫披著他留在家那件不合身的棉襖；根柱的鞋尖裂了道口子，凍得發紫的腳趾頭快要露出來。

他看懷里瘦得硌人的孩子，眼眶瞬間就熱了。

他用下巴蹭了蹭根丫柔軟的頭發，聲音放得又輕又柔：“爹回來了，還給你們帶了好吃的。

今天咱煮肉吃，煮得香香的，讓你們都吃夠。”

這一年里他們一家五口還沒吃過一口肉，李老根一提今晚吃肉，根丫眼睛一亮，小手揪著他的衣襟追問：“真的嗎爹？有肉吃呀？”

根柱也抬起頭，眼里滿是期待。

李老根用力點頭，指尖輕輕拂過孩子們凍得發僵的臉頰，心里像被什么東西堵著似的發悶——他這爹當得窩囊，連件暖和的衣裳、頓飽飯都沒法時常給孩子們，可看著孩子們亮晶晶的眼睛，又覺得這點討來的銅板、這點肉，總算沒白費。

他把孩子們往懷里又緊了緊，啞著嗓子說：“真的，都有，今天讓咱全家都好好吃頓熱乎的?！?

李老根從懷里掏出個溫熱的油紙包，指尖捏著紙角輕輕展開——里面躺著幾顆裹著透明糖紙的軟糖，紅的像小櫻桃，黃的像熟杏子，在昏暗的屋里亮得晃眼。

“看，爹給你們還帶啥好東西了？”

這話剛落，四歲的根丫立馬蹦起來，伸手就往油紙包夠：“是糖！爹，是軟糖！”我看過隔壁狗蛋他媽給他買過。

五歲的根柱也湊過來，眼睛瞪得溜圓，小手攥著炕席，連呼吸都輕了幾分。

倆孩子圍著李老根轉，小嘴里“爹”“爹”地叫著，歡喜得像得了寶貝。

唯獨李根生站在門邊沒動。

他望著弟弟妹妹雀躍的模樣，手指悄悄蜷了蜷——打小就是這樣，有吃的總先緊著弟弟妹妹，他早習慣了站在旁邊等。

方才見爹掏出糖，他心里也冒過點兒盼頭，可轉念又壓了下去，只默默看著根丫把糖攥在手里摩挲。

李老根給根丫、根柱每人塞了兩顆糖，看著他倆把糖緊緊攥在手心，連糖紙都舍不得撕。

李根生垂著頭，眼角悄悄瞥了眼空了大半的油紙包，心里澀澀的——果然沒有我的。

李根生垂著頭悄悄退出了屋子，眼眶像浸滿了水，他趕緊仰頭眨了眨眼，想把那點濕意逼回去。

他壓下心底那點轉瞬即逝的失落，默默在心里勸自己：根丫才四歲，長這么大沒嘗過幾次甜；根柱五歲了，上次見人吃糖都舍不得挪腳，他們比自己小，比自己更該嘗這份甜。

可下一秒，一只粗糙的手輕輕摸了摸他的頭，帶著暖意順著頭頂往下漫。

臭小子，你怎么出來了？

”李老根的聲音比平時低了些，他沒等根生回話，就掰開他攥得發緊的手，把三顆裹著糖紙的軟糖輕輕放了進去。

他愣了愣，抬頭就見爹放了三顆糖在手中——比弟弟妹妹多一顆。

李根生攥著那三顆，張了張嘴，聲音帶著點沒散開的哽咽：“我、我……”話沒說完，就被李老根輕輕拍了拍肩膀打斷。

“好了，快進去吧，里面暖和些，待會就吃飯了。”

李老根粗糙的拇指蹭了蹭他凍得發紅的耳垂，“你是大哥，得看著弟弟妹妹。”

他點點頭，“嗯了一聲轉身往屋里走！

李根生原以為父親總把好的先緊著弟妹，自己早該習慣站在旁邊等，卻沒想到父親一直記著他，還多給了一顆。

廚房那邊隱隱飄來婦女的聲音，帶著點嗔怪的疑惑：“你哪來的閑錢買這個？

這是啥？”

接著是中年男子低低的聲音，混著點笑意：“你吃了就知道了。”

沒一會兒，婦女“嗯”了一聲，語氣里滿是意外：“軟糖？

你咋還舍得買這個？”

李根生腳步頓了頓，聽見父親嘆著氣卻帶著溫柔的聲音傳過來：“這不是快過節了？你跟孩子們苦了大半年，買點零嘴給你們解解饞?！?

沒到一會，廚房里傳來了柳春桃的聲音：“根生、根丫、根柱，都來吃飯了！”

一家五口人圍著斷了一腳，拿石頭墊著的矮桌坐墊，柳春桃端上最后一碗糙米飯，瓷碗磕在桌上輕輕響。

桌上中間擺著一小盆五花肉，肉塊不大，燉得油花浸著盆底，肉皮泛著淺醬色——這是李老根揣著從柳財主家討來的工錢，特意去鎮上割的！

旁邊瓷碟里盛著綠瑩瑩的野菜，是柳春桃今早天沒亮就揣著籃子出門，在寒冬臘月的山坳里尋來的；粗陶盆里躺著幾條紅薯也是家里糧倉里僅剩下的最后一點存貨。

這就是貧苦人家的年夜飯，平時別說吃上一頓肉，連吃上一頓飽飯都困難，只有過年才能吃上一次。

不一會，桌上的五花肉就被根丫、根柱一雙雙小手圍著“搶”了去——根丫塞得腮幫鼓鼓的，油星子沾在嘴角也顧不上擦；根柱攥著筷子，每夾一塊都嚼得很快，生怕吃得太慢就沒了。

沒一會兒，小半盆肉就見了底，根生自始至終只夾了一小塊，不是他不喜歡吃肉，而是懂事的太早，他知道自己多吃一塊，弟弟妹妹們就會少吃一塊，父母們可能也沒來吃。

這就是貧窮人家的孩子早熟，這早熟，不是什么福氣，是窮日子教的課——早一分懂事，爹娘就少一分難；早一天當家，日子就多一分盼頭。

李老根和柳春桃自始至終沒動過筷子，就坐在旁邊看著。

柳春桃笑著給孩子們添糙米飯，李老根則把盆底剩下的那點肉汁，小心地舀進自己和柳春桃的碗里，混著糙米飯攪了攪。

肉汁裹著米粒咽下去，兩人都默契地沒說話，只看著孩子們滿足的模樣，眼里滿是軟和。